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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霆叟摸了摸下巴,歪着头看看面前杀气毕露的李凡,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吸引得那双兽瞳直朝脸上瞪来。
“你从什么时候跟在我身后的。”
李凡的脸没动,身子却平移了一个侧位,左手握住腰间的黄玉剑匣待发,右手探在袖子里捏住狗飞盘。
“我没有离开过,”青霆叟坦承得笑着,“给观主报信玉衡子一人足矣,我从昨晚开始就一路都跟着你,小心起见,总得试探一下嘛。这不是试出来了,阁下藏的很深呐!”
李凡猛得瞳孔一缩,眼仁几乎收成了线,沉默了一下,“……神霄玉清碧空遁隐?你居然是神霄派真传嫡系!掌门候选!”
青霆叟不由得也瞪大了眼睛,“唷,这你居然都识得?莫非咱们也有缘见过?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李凡一愣,冷笑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既然一直在暗中监视着,居然还不动手?还要和我聊天?要打就干脆一点,不要耍这些故弄玄虚的把戏!”
青霆叟咧嘴一笑,“本来是想出手了,不过我好歹识得金蛟白星,何况……你‘同他们不是一路人’不是么?那就可以聊聊了。”
然后他居然大剌剌得转过身,露出后心走出谷仓。
李凡脸上阴晴不定得,但却摸不清对方的意思。
因为此时他发现可以用神识探查并锁住青霆叟的位置了,这样即使不在视界之外,也一样可以飞剑杀他。分明是对方在展现诚意,并无交手之意。
可是为什么?
如果青霆叟之前伪作前往长思城,其实一直藏在暗中窥测,那么在李凡杀了俞家兄弟之后,到现在有多少机会都可以出其不意得出手偷袭,为什么他反倒要主动跳出来,‘聊聊’呢?
‘玄天剑意,其实聊聊也好,玄门的掌门候选,还能用碧空遁隐躲过神识探查……辣手啊,一息间瞬杀你一次,这一会儿也杀了十七八次了。还是换个开阔些的地方,找机会让本座定到他一瞬,胜负也在五五之间。’
于是李凡眯起眼直起身,走了两步,扭头看了看地上女孩的尸体,又扭头走出谷仓,飞天而其,驾驭伐鬼,直追着青霆叟故意显露的踪迹,往西北边飞去。
飞了几十里,远远看到一座城郭,青霆叟没有进城,就在城外落下,往路口驿站一座酒铺里走进去了。
李凡皱着眉,远远在官道上坠下剑光。
这快要进城了,一路上车水马龙,有好多商旅往来,打起来牵扯的太大,而且这么多人,若真是有埋伏,说不定还会有变数。其实可以抛下青霆叟直接逃跑,但这样一来,恐怕就真的以后只能刀兵相见了……
李凡犹豫了好一阵,想着早晚都得做一场,最后在玄天剑意一阵‘五五开五五开!拿不下他叫鲲把本座吞喽!’的保证声中,一咬牙,摸了摸胸口的金蝉和衬里的道衣,硬着头皮跟了上去,走进酒铺里找到青霆叟,在他面前坐下。
“这里是西平都护府,”青霆叟朝他笑笑,拿起酒盅自己倒了一酒碟,一边喝一边捏着蚕豆吃,“说是西平,其实在长思城南边,只因当年仙宫开辟到此,面前都是崇山峻岭,野兽瘴气,人力不能及了,就把大军驻于此地屯田,历来就成了拱卫离国西南的重镇。
不过也仅是驻扎看着而已,现在南边的领地,其实是靠竹山的散修们,一点一点的血磨功夫,一路杀伐开辟过去的。”
李凡看着他,也不说话。
青霆叟又指指酒铺外头,“你刚才注意到街对面那个乞女了吗?你不觉得她皮肤很白吗,比起谷仓里那个?”
李凡没有回头,只是眯起眼,杀意顿起。
青霆叟却仿佛没察觉似的,自顾自得说道,“她皮肤白是因为她本来有父母兄弟宠着,不用自己下地,家里也有几亩薄田,生计无忧的。
只是半个月前有一伙的刀客从她家门口过,凌辱了她的母亲,杀光了她全家,她躲在鸡窝里才逃过一劫。所以她就拿着两个鸡蛋在门口蹲了好几天了,想要请人替她报仇。
但那群刀客是应西平府的征召前来募兵的,现在是西平府卫的军侯了,官府也不敢问罪这些指挥使,更没人想为了两个鸡蛋送命。而且她根骨不行,修不了仙,大概之前求人的时候还被踹了一脚,伤到脏腑了,所以黑的也好白的也罢,过两天大概就没了。”
李凡盯着他了一会儿,忽地转过身,看着街对面的乞女,看样子也就十三四岁,攥了两个鸡蛋在手心里,蜷成一团缩在街角发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青霆叟呵呵得笑了,“你在外头犹豫的时候,她跑过来和我说的嘛,拿着鸡蛋问我能不能帮她报仇,我说约了人,等会儿帮你问问。怎么,你进来时她没问你是吧?
所以不是说了么,你穿错鞋了。”
李凡扭过头,看着青霆叟沉默了。
青霆叟又倒了一碟酒,一仰头饮尽,“呼……其实杀两个人真的很简单,我潜到卫所府衙里扔两个雷就能把他们全打死了,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
李凡眯起眼,“为什么?”
青霆叟笑笑,又给自己倒了一碟,“西平府都护黄海,或者说西平府黄家,历代家主都是墨竹山登记在册的外门弟子,说起来也算是替墨竹山看管着西平府五个卫指挥使,下辖一万五千兵马,震慑京师。
最近他大肆募兵,搜刮财货,纵兵乡里,横行无忌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前任西平府督察御史遇刺,而御史台被烧了,如今离国和竹山翻脸,自然再没有文瑾那一系的人敢来管着他这土皇帝了。
你杀了他也简单,但再换一个都护,还是姓黄的,你灭了他一门也可以,但再换一家人,能掌握住这支兵马的,就不是西平府的豪强了吗?就不是附庸着墨竹山的世阀了吗?就不是咱们的‘同门’了吗?
何况真要是杀到没人管了,这么多兵马,只要手里有刀,为兵为匪,还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难道还指望他们个个有侠义仁心知道自省么?一个个杀,你杀的过来?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现如今山雨欲来的时候,他这官身尤为紧要,内外门,南北派,里里外外的许多势力都在拉拢他,争取不到就得死的那种,要不然他何至于这么急着招兵买马,抢掠军粮准备笼城自保呢?
这个人牵连太大,我青霆叟现在南派也是有头有脸的,一旦叫人算着,是我杀了他,要闹出事的,所以现在还不能叫他死在我手里。”
李凡皱起眉头,“……可你依然引我过来,真的就为了这个鸡蛋?”
青霆叟嚼着蚕豆继续说,“是啊,当然我也想试试你,到底同谁一路。
不过别在意,我和俞家兄弟不一样,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选罢了,还不至于为了一个鸡蛋一双靴子杀你。
毕竟这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大家都在你争我夺,也没什么谁好谁坏的,更多的还是制衡。一旦失了制衡,就会生乱,一生乱,他们自己打死了无所谓,底下的平头百姓却要被牵连着遭殃,如草芥一般给扫灭了。
当然我本就是中原过来的,所以知道离国这里,墨竹山这些年还算是管的好的了,到现在都没有大动刀兵,一时也是于心不忍。
至于世家豪族,兵头军阀,呵,一贯的做派罢了,其实哪里都差不多。哦,这你知道的最清楚不是吗,毕竟自家的跋扈,可别说没见过呀。”
李凡,“……?”
青霆叟抿着嘴笑笑,“就不必装了吧,你们家的人,长相都差不多,你就尤其与你家先祖相似,小时候或许还不好分辨,但如今修为大进,道体都长成了,简直一眼就能识出来。
难道你还猜不出,俞家兄弟为什么非要杀你不可么?照照镜子不就是了……”
李凡,“……不管你信不信,但我真的忘了不少事,不知道阁下在指什么,如果阁下确实有意提点,麻烦从头开始说起,不然小子资质愚钝,恐怕不能理解谢谢。”
“那好吧,从头开始说,”青霆叟好像回忆似得想了想,“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不,应该从两百年前开始吧?”
“喂!你这个从头开始也太久了吧!而且时间跨度太大了吧!”李凡赶忙打住,“算了算了,我赶时间,就直接说明几位到底为何想要杀我好吧!难道我不是墨竹山弟子吗?”
“呵,墨竹山的弟子,黄海也是墨竹山弟子啊,你应该也不在乎这种同门之情吧?”
李凡冷笑,“原来在你们眼里,我和他是一类的?”
青霆叟倒是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直截了当的说,是,一丘之貉。
毕竟你这种出身,原本绝不能叫你入内门的。顶多在外边记个名字,只是想不到你是转世的真人,天生的道种,又被山主青眼看中,更兼道行精进神速,成就元婴指日可待。这就破坏了台面底下南北两派默契维持的‘平衡’。
所以俞家兄弟的意思是现在赶紧杀了你拉倒,以绝后患,玉衡子反对,因为你到底是张九皋亲自选的传人,而柳青看在她妹子的面子上,觉得把你赶出内门也就是了。
至于我,呵呵,我其实看出你是罗教弟子兵解转世,而且这心性看起来,也不像是个站在北边的,所以猜你大概真的只是鞋子穿错了而已,毕竟爹妈是没得选的。
但袁天枭那个浑人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已经掺和进来搅事了,我怕再这么误会下去,早晚要折腾出事,因此直接来与你交底了。不过还是晚了一点呢。”
李凡沉默了一会儿,“……不好意思,我有点乱,你说了这么多我一句都没听明白,你还是从头开始说好了。”
青霆叟笑笑,也不以为意,“所以得从头开始说嘛,两百年前,我性子狂傲,结交罗教余孽,但勾结魔道犯了玄门的大忌,因此被废功逐出神霄派门墙,一路南逃到离国,幸得山主所救。
他知道我是正道叛逆,但他看得起我,觉得我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所以救了我一命,还让我藏身在竹山青霆峰修行。
当时照料我伤势的是姜柳青,而她是墨竹山南派的倡议者之一,就是她拉拢我加入南派,旨在散修们团结一心,互相助力,继续把宗门往南方开拓。
我在北方那么多仇家,确实也不想再回中原。就答应了她的邀约,毕竟天下之大,哪里还不是个容身之所呢?
当然和你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要告诉你,我其实以前就和罗教交往颇深,所以一直知道袁天枭是罗教中人,自然也能看出你的跟脚。”
他喝了口酒,指指李凡的衣服,“那身道衣,虽然墨竹山这些散修不认得,但要是让三大派的人发现了,那就是死路一条,千万不要随便穿出来显摆。
不过你还挺有钱的呢,我才故意破了你一身,居然又拿出来一身穿?也是啊,郭家确实有钱,你是不是已经和他们联系上了?”
啥……郭家又是啥……
李凡一时莫名。
青霆叟只道他还有意隐瞒,笑笑继续道,“南北两派的主张,明面上说是向南还是向北发展,但这底下还藏着一条不好明说的,看了这一路上的事情,你应该猜到了吧?”
李凡脑子里突然闪过陆碛的话,“‘外门那些记名的,到底算不算墨竹山弟子’……”
青霆叟点点头,“你觉得墨竹山给初入门墙的弟子,发一身破裘麻衣,短褐草鞋,是缺那两个钱么?只是上来就说明了,门中的规矩,教做什么样的人,要求什么样的道罢了。
但是门阀的出身也摆在那里,虽然生下来爹妈没得选,而绝大多数的人,终究还是会选择回去把草鞋脱了,换双舒服漂亮的靴子穿就是了。
本来这倒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娄观道规矩摆在那里,真法传道管的甚严,至少要有金丹境界才能传授,因此能得道的弟子,大部分都是心性修为兼备的求道之士,本来也同那些混道牒混名声来的没啥关系。
但这些年,墨竹山和离国一荣俱荣,连带着把那些士族门阀都养肥起来,眼看着墨竹山昌盛做大,那些外门记名的弟子,自然生出了许多额外的心思。
你试想想,有家世,有师门,有资源,偏偏求不到眼前顶上的真法,同唾手可得的神功擦肩而过,眼看着只能天人五衰,寿元耗尽,谁又真的能甘心呢?
所以这些年来,南北两派矛盾日深,尤其最近这些年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世家的人,在处心积虑的想劝服观主开禁,把墨竹山藏着掖着的许多神功,拿出来分给筑基期的弟子兼修,说是可以叫许多限于资质的弟子,多一条路来走。
可其实当年先代的观主早已经许诺过,弟子尽可以去修旁门的了。为什么他们还在叫唤?说白了,不就是嫌弃十四峰是散修的传承,离国本地的豪门贵族惦记的,其实是娄观道那种级数的真传绝学,看不上其他旁门的左道么。
只有张法师那样的实诚人给忽悠住了,他也不想想,若真是随了门阀的愿,把墨竹山的资源都拿出来,分给底下卡在筑基期的弟子,最后真正得利的是谁呢?
会被卡在境界上的,到底是娄观道自己挑出来,有道心有资质的童子多,还是外门记名的那些世家豪族的家主世子更多呢?
长此以往,整个墨竹山,迟早要被离国的那些家族掏空,李代桃僵,篡夺殆尽,最后宗门的弟子,还不都是从穿靴子的豪门子弟里头来选,那些穿草鞋的,还有什么机缘门路呢?
所以现在南派这边的应对,便是把持住往山外挑选童子的司职差事,每次出山挑选童子的时候,尽量选些穿草鞋的收入门墙。
这次许是忙中出错,给玉蟾婆流窜进来吃了不少人,居然叫你这个穿靴子的给混进内门来了。
所以你懂了为何俞家兄弟想杀你吧?”
“你前面说的好像都有理有据,只是最后一句我实在不懂……”李凡真是想吐血,“所以杀了我有个屁用啊!我真的也是个穿草鞋的啊!这靴子我新买的啊!!”
青霆叟呵呵直笑,“我知道,你其实算是被冤枉了,毕竟你这样兵解重修的,之前怕还是罗教那种苦大仇深的出身,追求的恐怕不是单纯的荣华富贵,大概还肩负着灭尽三大派满门,报仇雪恨重振教门之类的大事。这次只是恰巧让你兵解舍夺碰上了……
不,仔细一想,或许你们就是特意安排的,好借此子的命数气运,挑拨墨竹山南北两派的纷争,背后另有目的是不是?所以其实杀了你,也不算冤枉你的,是不是?
呵呵,好了好了,多的我也不猜了,只是山主与罗教当年都与我有恩,甚至你此世的本家祖上,当年也救过我一命的,所以咱们实在是有缘的很呢。
我只是为了还当年的人情,露脸来警告你一下。俞家兄弟的事情,我在旁边也看到了,确实是他们先出手,自己技不如人也没啥好说的,但我还是要问你一句话。
知道了这些墨竹山门内的纷争纠葛,你打算怎么样?你们罗教,又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不想搅合进你们的争斗里……”李凡想了想,摇了摇头,“另外也没有什么‘我们罗教’的,我李清月只想安静的修仙。拜托你们要死就死远一点,对了,那西平府都护黄海在哪儿?”
“哦?你不是不想卷进来么,怎么还是要出头去杀他?”虽然这么问,但青霆叟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李凡道,“谁要卷进你们这些破事,我就是想换一个鸡蛋吃,以后也同样是天下之大任我行,看不顺眼的斩了就是。管你踏马的什么南派北派,靴子草鞋的。
至于阁下,似乎是认识我祖先……这李家,大概曾做了什么事把南派得罪狠了是吧?冚家铲也太……
唉,虽然你可能不愿相信,但我这身子今年才只十岁,知道的实在不多,不过各位要是因此,非来取我的性命不可,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只有一句话。
我李清月绝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只能拼死一搏,求一线生机了!”
青霆叟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我一次都没提过你出身‘李家’吧?
还是你真以为只改个名字,就可以斩断尘缘,把人间道的一切因果都抛之脑后,躲过这些恩怨了?
李宥。”
李凡深吸一口气,然后长叹出来,“我是真不知道李宥是谁……爱信不信吧……”
他站起来就走,青霆叟只在背后说了一句,“黄海现在其实不在府中,大概潜逃去长思城了。不过杀她爹娘的刀客都在城北府衙里。”
于是李凡点点头,出去赚鸡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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