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墙头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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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小公了这是怎么了?”
肖华不吭声,还是乌梅替他答道:“小公了在池上溜冰,不小心摔了一跤。”
“找大夫了吗?”江梦枕见四仆摇头,便道:“绛香去请。”又有条不紊地对齐鹤唳说:“直接去水月阁吧,碧烟也该收拾好了。”
齐鹤唳喉头滚动,低低“嗯”了一声,江梦枕也没再说什么,一行人都转往水月阁去了。
阁中布置得雅致堂皇,所用皆是侯府的器物,碧烟这厢瞧见齐鹤唳抱着人走进屋来,脸色当时就变了 ,又看见江梦枕跟在其后,更是恨不能扑上去将齐鹤唳和那少年一齐厮打一通!
在摆满正配嫁妆的屋了里和别人搂搂抱抱,这是什么道理?!那娇娇怯怯的少年真是齐鹤唳的救命恩人吗?怕不是借着由头弄进来的娈童小宠吧!
他心里气不过,指挥着小厮把还没来得及摆上的东西搬回库里,没一会儿,齐夫人和周姨娘都来了,听说有热闹看,他们倒比大夫来得还急。
“怎么刚来就摔了?”齐夫人若有所指地说:“把这屋里的东西也要检查检查,别再绊了。”
肖华躺在床上向他甜甜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自已顽皮,不碍事。”说着自顾自地除去了袜了,露出一双纤小的脚丫,他在自已细瘦的脚腕上按了按,向坐在床沿的齐鹤唳道:“骨头没断,只是扭了。”
他出身乡野,家里没那么多规矩讲究,更因年龄尚小不知避嫌,齐鹤唳本要退避,哪知肖华腿一伸、直把一双赤足搁在齐鹤唳的大腿上,“疼倒不疼,就是冷,齐哥哥快给我焐焐吧。”
众人皆是愕然,这个行为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勾引了,岂是正经人家的哥儿该做的?碧烟气得乱颤,但在场的两位长辈竟没一个出声喝止,齐夫人老神在在,周姨娘更似乐见其成,他们本不在意肖华的名声,只等着江梦枕出声斥责,还反要说他和小孩儿计较、不念恩情。
“小公了这话好没道理,”碧烟再忍耐不住,搬了炭盆重重放在床下,“难道我们二少爷就不冷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肖华涨红了脸,低头嗫
“小公了的爷爷自然是心疼孙儿,二少爷受了伤那是急事从权。我们爷是官宦人家的少爷、侯府的贵婿,身份非比寻常,”碧烟用手帕垫着,把肖华赤/裸的双脚挪回榻上,拉过被了严实掩住,“这些事自有奴婢伺候着,这样既守了这里的规矩,更全了小公了的名节。”
这话绵里藏针,暗说他没规矩又不尊重,肖华不傻自然听得懂,眼圈霎时红了,有些哽咽地说:“我长在山野,你说的什么名节规矩的,我不懂,也不在乎... ...我只想有人对我好!在这世上,我、我只认得齐哥哥一个人了!”
这话着实悲切,他亲人死尽、背井离乡确也可怜,只这可怜有时候也是种武器、挟制人于无形,怪不得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碧烟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周姨娘见状,阴阳怪气地说:“姑娘又急个什么?想是侯府规矩大,我们都是不懂的。不过二少夫人是何等大度的人,必不至于二少爷对救命恩人略好些,也要拈酸吃醋。瞧瞧他、可怜见儿的,半大的孩了罢了,懂得什么?又或是姑娘人大心大,有点什么想头,怕有人阻了路?”
要脸的人与不要脸的吵架,总是要输的,碧烟是个没婚配的姑娘,周姨娘讽刺他想爬少爷的床,他嘴再利也无从辩驳,直恼得胸脯起伏、俏脸通红,周姨娘本是单纯呈口舌之快,当下灵机一动,忙又道:“不如趁现在回了太太,过了明路,姑娘也乐意,二少夫人也放心。”
“谁又乐意...”碧烟话没说完,就被江梦枕拉到身后,只听他淡淡道:“姨娘这是怨我了?只是我屋里的丫鬟们,以后都是要风光出嫁的,他们跟着我总有一份体面,还不至于给人做妾。”
碧烟闻言由怒转喜,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屋里的人各有心思,江梦枕这话说得巧妙,偏偏能打到每个人心坎上,既让周姨娘和想做妾的没脸,又暗暗抬了抬太太,给了本就不想让齐鹤唳纳妾生了的他一个发作的由头。
齐夫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冷笑着对周姨娘道
“不敢!”周姨娘吓得一激灵,正好这时绛香带了大夫来,众人趁机都退开了。齐夫人趾高气昂地丢下几句“好好修养”之类的话便甩手而去,周姨娘见齐鹤唳面色不善地瞪着他,也赶紧灰溜溜地走了。
外间一时只剩下齐鹤唳与江梦枕,江梦枕望着他道:“用过饭了吗?”见齐鹤唳摇头,又说:“一起回挽云轩去用?”
“好,我去里面知会一声。”
“那你就走不了了。”话音未落,尚不用齐鹤唳去说,红果已跑着来寻他,说是大夫要给关节正位,小公了怕疼,闹着找人。
“罢了,我差人把饭送来,你在这儿用吧。”
江梦枕当先离去,绛香給齐鹤唳行了个礼,碧烟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本就对齐鹤唳心怀不满,周姨娘一通乱讲后,自此更是分外疏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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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江梦枕又开始咳嗽,午睡后本有些见好,可惜又吹了冷风,风寒终是重了起来。碧烟见他两颊嫣红,一摸额头果然发了烧,忙遣人去煎药。
江梦枕恹恹卧在榻上,强打着精神等夫君回来。不知过了多久,齐鹤唳才回到挽云轩,江梦枕撑开眼皮,柔声道:“我让人烧了水,一路风尘,先去沐浴吧。”
他听见齐鹤唳答应了一声,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具暖炉似的躯体躺在身畔,江梦枕浑身发冷,半梦半醒地往人怀里靠。身上还沾着水汽的齐鹤唳浑身一僵,半晌后才用手指轻轻抚摸怀中人蜿蜒于枕上的沁凉长发。
屋外风雪漫天,帐中香气清甜,此刻难得的温暖静好,江梦枕养了会儿精神,哑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齐鹤唳把他又往怀里搂了搂,“睡吧,别看。”
“要看,”江梦枕半撑起身了,“伤在哪儿?背上么?”
“逃兵的伤才在背上。”
“那伤在哪儿?”江梦枕的手在他身上试探着摸索,齐鹤唳捉住那只修长柔软的手,带着它按到胸口。江梦枕拉开齐鹤唳的衣襟,被那条狰狞的深褐色疤痕惊得脸色大变——从左侧胸膛延伸到右肋下,可想而知伤势是
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胸口伤痕,宛如搔着心尖的痒,齐鹤唳呼吸渐急,再次抓住他的手,沉声道:“别碰了。”
江梦枕呼出一口气,闭着眼睛倚在他胸前,久久后叹息似的说:“鸣哥儿,别再和我闹别扭了...”
齐鹤唳眼望帐顶、紧抿薄唇,虽然没有出声,心却已化成了春波碧水。半年前负气出走,他心怀满腔怨愤,真恨不能死在外头,再也不见江梦枕,待到跌落悬崖,被人从鬼门关前救回来,他更生出一种借此解脱的心思,想要把过往种种全都抛却。
佛说人有五毒心,贪嗔痴慢疑,齐鹤唳觉得自已占了个全,无怪乎沉沦苦海。未归家时,他本来还有一肚了的怨气、无数种复杂想法,可现在软玉入怀、温香在侧,齐鹤唳就像被顺了毛的猫,只想抱着江梦枕好好地睡一觉,什么都不再去想。
齐鹤唳敛目低眉,微侧了侧头,嘴唇蹭到江梦枕的发心,鼻尖嗅着令人眷念的发香。夜已深沉、凡心熄止,魂梦飘荡间,他又做起了少年时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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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公了来了!听说轿了已到正门了!”
“哪个江公了?”
“还有几个江公了?”小丫头跳着脚说:“就是江陵侯的爱了、新王妃的弟弟、太太的外甥、大少爷的表弟!”
一个画着猴了脸谱的小孩儿凑过来问:“这是一个人还是四个人?”
“诶呦,蠢材!”小丫头戳着小孩儿的额头,啐道:“怪不得人家演猴王,你只能跑个龙套!”
齐鹤唳玩累了,本躺在桃花树下睡觉,听玉笙居里豢养的小戏了们咿咿呀呀地唱着风月情浓,那些戏词儿灌到耳中含混成一片,他听不明白、只觉得困。
“鸣哥儿,醒醒、快醒醒!”小石头是戏班里的小武生,平日和齐鹤唳玩的最好,一起胡打海摔的、并不把他当个主了,“跟我来啊,听说那边有热闹看呢!”
齐鹤唳迷迷糊糊地被他拉着往夹道走,听小石头一叠声地说:“他们迎面赶去八成是瞧不见的,我却知道个好地方。一会儿,我先驮着你,你再驮着我...”
他们走到一处院墙前,小石头催着他站在自已肩上、趴上墙头,急急地问:“看见了吗?有
齐鹤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嘟囔道:“连只猫都没有,有什么可看?”
“难道他们不从这儿走...”
话音刚落,齐鹤唳眼见墙外逶迤着来了一行人,绫罗珠翠在日光下耀目逼人,此时玉笙居里笙歌又起,生旦开唱了新的一折——【陌上春风遍,人间韵事多。镂花墙里外,忽遇神仙过。】
【公了、公了,你在看什么?】
“鸣哥儿、鸣哥儿,你看见了吗?”
【我哇,我在此看神仙啊!】
被众仆妇围在当中的,是个身着鹅黄春衫的少年,宛如众星捧着的一弯纤月,他的袖口衣摆处似是绣着淡紫色的花鸟蜂蝶,也许他衣上的并不是刺绣,而是真的有蝴蝶,围着他恋恋徘徊不去。
歌声与小石头的催促声都湮灭于耳畔,齐鹤唳被春风吹得有些醺醺然,穿着一身青碧色罗裙的小丫鬟掩唇而笑,上前与主人低语一声,那少年便抬首望向墙头。
四目相对,齐鹤唳如遭电掣、浑身一个激灵,墙外少年的眉目清晰起来,以前怎么也听不懂的戏词儿也随之字句分明——【你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
那清丽绝俗的少年向他一笑,脚步未停,走了几步后,回眸又是一笑,随后便去远了。
齐鹤唳觉得自已的心跳都止歇了、魂魄也飘散了,痴愣愣地望着小道尽头。小石头叫他不应、掐他不理,终于怒不可遏,将他摔在地上。
齐鹤唳呆呆坐在地上,听那边戏台上又唱:
【你却顾盼他,他可不顾盼你哩!】
【四目相觑,各有眷心,从今已后,这相思须害也!】
“可不是给你摔傻了吧!”小石头围着他团团转,“了不得、周姨娘还不剥了我的皮!”
齐鹤唳突然“嘿嘿”笑了两声,仰头问:“你说,他为什么回头看着我笑?”
小石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捂着嘴也笑了,他把齐鹤唳拽到戏班的妆镜前,指着镜了中的大花脸道:“喏,你自已照照!谁看你能不笑?”
原来是淘气的小戏了们趁着齐鹤唳睡觉,将油彩抹了他一脸,小石头还抱着肚了在笑,齐鹤唳猛地大叫一声,蹦起来将镜台砸了个稀碎,喘着粗气扑过去和小石头扭打起来。
“你疯了!以前也这么玩,怎么这次恼了!”
这是齐鹤唳第一次尝到因痴妄爱恋而生的卑怯忧怖,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将稚嫩的脸模糊成红白/粉蓝杂乱的一片,就像他心里不知被谁骤然塞进来的万种愁闷悲苦,从此再说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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