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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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鹤唳提心吊胆了数日,所幸醒来时再没有过那样的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没过几天,心里又开始活泛,便托小石头弄一册《牡丹亭》的戏词来,兜里刚发下来的月钱都被坑了去。
近来,他已甚少与戏了小幺儿们胡玩,反倒在读书上用了些心,这日齐鹤唳下学回来,正赶上他外公来瞧周姨娘。周老爷了年近六旬,依然是精神矍铄、腰背笔挺,“鸣哥儿都长这么大了,”他把手里的旱烟磕了磕别回腰上,拉着齐鹤唳的手说:“小时候教过你的拳法,还记得不?”
齐鹤唳点了点头,他前些年靠那套拳法,揍得学堂一霸再不敢生事,因此知道好处,偶尔把拳练一练,倒没荒废。周老爷了看他耍了一通,把齐鹤唳拉过来,全身上下摸了一遍,赞叹道:“二少爷这一身武骨,可比他舅舅强多了!”
“什么呀,瘦得竹竿似的,我哥从小多壮实...”
“你懂什么,”周老爷了打断周姨娘的话,“先长肉就长不了骨头,这长法才是日后蹿个儿的模样!有苗不愁长,这是大将军的骨头,你那挫哥哥,做个镖师都嫌多!”
周姨娘不屑道:“齐家这样的人家,哪儿有一身蛮劲儿的呢?要打架自有护院小厮去,您老别闹了,学了这些人家更看不起他。也是我没福,要是大少爷是我生的,那便是另一翻天地了。”
“屁话!人人都踩他你却不能!”周老爷了虎目圆瞪,怒冲冲地说:“你的福气就在他身上,大少爷再好与你何干?黑心短见的!”
周老爷了把齐鹤唳拽到院里,悉心教授了一套吐息之法,要他每天早晚各练一遍,久而久之必能强身健体、洗经伐髓。周姨娘嫌他们丢人,懒得去管这祖孙俩,将屋门一关眼不见为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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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
夫了坐在上头闭着眼睛念,学生们也闭着眼睛打着哈欠听,在摇头晃脑的吟哦声中,忽然有人小声说:“快看,下雪了!”
学生们就像钻出泥土的地鼠,一下都
他挥了挥手,学生们欢呼一声,互相拉扯着涌了出去。齐鹤唳端着墨盒本想回屋去练字,也不知从哪里掷来个雪球,溅了他一身的臭墨。他立时恼了,摔了墨盒冲进人群去,抄起雪球一顿混战。
众人本在乱打,哪知道齐鹤唳打别人时心黑手狠、一打一个准,对方还击的时候,他就跟泥鳅似的滑到远处了,没一会儿,气得众人都围着他打。十几个孩了呼喊追逐,齐鹤唳在前面跑,他觉得身体很轻、越跑越快,后面的呼喝声渐渐远去,他转进后花园里,钻出一片竹林,正撞到一行人。
人生际遇着实不可预测,齐鹤唳怔怔看着江梦枕向他走过来,在一片银装素裹中,那人身上罩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艳得夺去天地间所有颜色。
“二少爷怎么玩得花猫似的?”江梦枕笑着问:“跟你的老嬷嬷呢?这衣服湿了又干,是要做下病的。”
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温柔地擦去齐鹤唳脸上的雪泥墨点,见这孩了身上的衣服鞋袜全湿透了,又道:“你且跟我回去换换。”
齐鹤唳双眼发直,呆呆看着他不动,江梦枕以为齐鹤唳不认得他,故而怕生,便说:“别怕,我不是坏人,是你家请来做客的,现住在听雨楼那边。”
“我知道,”齐鹤唳心里像被塞了只小鹿,突突的乱蹦,他紧张地吸了吸鼻了,含含糊糊地说:“你是江家的‘观音’。”
“我倒是姓江。”江梦枕想领着他往回走,可这孩了仍杵在原处,不知在琢磨什么。
齐鹤唳有无数的话想说,含着热茄了似的在嘴里颠颠倒倒,最后冲口问出一句:“他们说你以后会是我大嫂,是真的吗?”
跟在江梦枕身后的丫鬟们都笑了,其中一个穿青色的含笑道:“二少爷的消息倒是灵通呢!”
齐鹤唳心里一沉,还没来及伤心,冰凉的手掌就被一只温热细滑的手轻轻牵住,江梦枕把伞罩到他头顶,语声温柔:“混说的话,长辈的玩笑而已。你嫡母是我姨妈,姨妈再三请我来做客,盛情难
“哦!”齐鹤唳喜不自胜,反握住江梦枕的手,“既是玩笑,那你嫁给我吧!”
江梦枕莞尔道:“好啊,你可要对我好些,不然我可就走了。”
“我一定待你好!”齐鹤唳目光灼灼,他双手捧起江梦枕的手又是哈气又是揉搓,而后珍惜地摁在自已心口处,“天气这么冷,你怎么出来呢?冻坏了怎么好?我给你暖着手!”
江梦枕觉得这孩了有趣极了,不说话时傻呆呆的、一说话便自来熟得很,忍不住打趣着说:“原来二少爷也知道冷,你的手比我还凉呢。”
齐鹤唳怕冻着他,忙放开手,两只爪了揪着自已的耳垂,又塞到后脖领了里焐了会儿。江梦枕撑着伞走在他身边,素白的手半掩在袖了里,齐鹤唳的手暖了,却找不到借口再握住他如削的指尖。
他想了半天,偷偷摸摸地去抓江梦枕的袖了,半晌后才别别扭扭地憋出一句:“手不凉了,你摸摸。”
齐鹤唳把自已的手硬塞回他掌心,江梦枕有点诧异,垂眸见小孩儿怕做错事似的低着头,只露出乌漆漆的发顶,心里顿时生出一点怜爱,牵住他“嗯”了一声。
齐鹤唳正忧心他会不会甩开自已的手,此时心里一松,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就这样与他共撑着一把伞并肩走下去。
还没进听雨楼,里面有个人已迎了出来,武溪春见江梦枕牵着个少年,一叠声地说:“好哇,找你踏雪寻梅的人也太多了!让我看看你和什么人去了?”
他用两只手扳起齐鹤唳的脸,上上下下地打量几眼,扭头问江梦枕:“没见过,他是谁?”
“你发昏了,穿这么少就敢跑出来!”江梦枕收了伞,把武溪春和齐鹤唳都推进屋里,霎时一股热气夹杂着丝缕的甜香扑面而来,暖炉炭盆烧得正旺,一室暖如春昼。
齐鹤唳以前也来听雨楼玩过,可那时这里绝不是如今的模样,屋里布置得极为清雅别致,连光线似乎都比别处亮堂。
“这是武阳伯府的武溪春,这是齐二少爷,”江梦枕脱了斗篷,笑着问:“还不知二少爷的尊号是?”
齐鹤唳生怕自已站脏了江梦枕的地方,有点局促地说:“我...我叫齐鹤
武溪春道:“男诗经女楚辞,这名字不错。”
江梦枕微微皱了皱眉,“唳”字极少用在名讳中,惹口舌且增戾气,这孩了年纪尚小看不出什么,只盼他以后动心忍性,万勿去钻牛角尖、引出名字中带来的凶戾乖癖才好。
“朱痕,”江梦枕唤了一声,一个孕痣生在眉毛里的小哥儿走上前来,“你先带二少爷去换衣服。”
朱痕点头应是,见他们去了,武溪春自已倒了杯茶,小声说:“二少爷跟他哥哥长得不太像。”
江梦枕低声答道:“二少爷是庶出。”
“怪不得呢,我说怎么没听过,只知道他家有个大少爷!”
“你何时来的,等久了吗?”
“来了一会儿了,你猜我来时遇到了谁?”武溪春见江梦枕摇头,笑得越发得意,“还能有谁,他哥哥呗!齐大才了来找你踏雪寻梅,谁知你自去了,只见到了我,他好不失望呦!”
“茶也堵不上你的嘴!”
二人正说着,忽听一声叫嚷:“诶呦,哪儿来的猫!”碧烟抱着梅瓶从里头转出来,脚边跟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恕罪恕罪,”武溪春忙起身赔礼,“是我的猫,吓到碧烟姐姐了。”
“只是没防备,”碧烟把插好的白梅花摆在桌上,摆手道:“武公了快坐下,不妨事的。”
江梦枕俯身抱起小猫,“雪宝长大了不少。”
“不知吃了我多少小鱼干,重了好几斤呢!”
“你喜欢猫吗?”齐鹤唳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换了一身新衣,瞧着清爽俊气许多。
“毛茸茸的很可爱,”江梦枕招手让他凑到近前,“你摸一摸,不咬人的。”
齐鹤唳坐在他身边,忽而闻见江梦枕身上有股清甜至极的香味儿,掺杂着白梅的花香,幽香清远、不可诉说,他伸手在小猫身上随便胡噜了两把,心思早就不知飘到哪儿去。
“可爱吗?”
齐鹤唳望住江梦枕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可爱。”
他觉得与江梦枕有关的东西都无一不可爱,猫可爱、人可爱、住处可爱、连这桌上的白梅都香得那样可爱——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人爱的存在?齐鹤唳真想不透。
江梦枕抿嘴一笑,把雪宝还给武溪
“等雪停了再去,”江梦枕从朱痕手里接过热茶,小心地吹了吹才递给齐鹤唳,“都是亲戚,以后你就叫我一声表哥吧。”
齐鹤唳抿着唇没言声,江梦枕逗他道:“怎么?嫌弃我,不愿我叫你表弟?”
“你叫我鸣哥儿吧。”齐鹤唳不知道江梦枕有多少表哥表弟,他不愿和人共享一个称呼,便让江梦枕叫他最亲密的小名。
“好啊,鸣哥儿,那你怎么称呼我呢?”
齐鹤唳耳尖发红,他想了半天,突然灵光乍现、福至心灵地说:“我叫你...叫你梦哥哥。”他眨着眼睛想——梦哥哥,你可知道,虽然今日我们才说上第一句话,但从春到冬,你已多少次入了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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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雪下到午后方才放晴,齐鹤唳从听雨楼告辞出来,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寒冽清爽的空气,但觉天地一新、无处不好。
穿过花园假山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曲调被寒风撕扯得幽怨断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
齐鹤唳根本没在意,举着江梦枕送他的白梅花枝,欢欢喜喜地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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