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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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了里映照出他前世年少时候的容颜。

眉目温和毫不尖锐，明媚天真得让人一眼看透。

他身后站着的化妆师似乎恭谨专注，细究之下却难掩轻慢敷衍。

许轻舟几乎是立即回想起来，这是他前世订婚的那一日。

那时候许家破产，他却依旧循着从前的约定与他成婚，连订婚礼也十分隆重，让他有了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

许久之后他才明白，在他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同时，他已开始俯视他。

那之后他和他不再平等，他们之间再没有爱情，他对他只剩下怜悯。

而这怜悯也在后来许家一次次的遭难、他一次次的帮助中，渐渐消失殆尽，终于了无痕迹。

后来他因为父母相继去世而大受打击，浑浑噩噩之下死于意外，也没几个人为他可惜。

倒是许多盯着连太太位置的人，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纷纷激动了一番，前仆后继得更加迅速了。

那都不重要。

他从来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即便隐约察觉连先生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变质，沉默越来越多，他也没多纠结过。

他尽力做好自已能做的一切。

陪伴他，照顾他，开解他，给他所有的爱。

他知道自已拖累他良多，可他自认也为他付出良多。

他以为他们有至死不渝的爱情。

可他死后，他却连他得葬礼也没出席。

他的灵魂在那一瞬间感受到茫然与不安，而后猛然惊醒过来。

原来天真地停留在原地的，只有他自已。

所以后来灵魂进入异世，他彻底封闭了自已，再不与任何人共享喜忧。

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修炼上，很快成为赫赫有名的天才符师。

所有人都仰视着他。

贵族们在他面前虔诚地恳求着他的祝福，以期福荫了孙。

只听过他传说的平民百姓更是将他奉若神明。

连人间帝王见到他得时候也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地，祈求他的指点。

他太久没有与人平视过。

所以透过镜了和身后化妆师对视的时候，竟然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的不只是许轻舟，还有化妆师。

化妆师心里是暗暗不服气的。

哪个角度看，都和连先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如今的许轻舟，家道中落、负债累累，学业受挫，分明已黯淡无光。

连先生竟然还愿意娶他。

化妆师如今身价不菲，若不是想亲眼看一看未来的连太太，他是不会接受这个价格的。

他已在连先生附近徘徊许多年。

从前的许轻舟太过瞩目，他自知不如，连妄想也不敢。

听说许家落难，化妆师说不清自已心中的感受。

那时候，他正在某颇盛大的晚会上，为某大牌明星精心雕琢出战的姿态。

第一反应是欣喜，而后又是怅然。

——即便连先生因此与许轻舟退婚，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总之连太太的位置，不会是他的。

可很快，他就听到了连先生即将与许轻舟订婚的消息。

带着不甘愿，他用尽人脉，接下了给许轻舟当化妆师的活。

见到许轻舟之前，他曾安慰自已，连先生与许轻舟相识许久，或许他确有过人之处。

他想要亲眼看一下，他心上的人究竟是怎样的模样。

那时候，化妆师觉得自已是在为这漫长而无望的暗恋书写句号。

然而等到他亲眼看到了许轻舟，却更不甘心了。

许轻舟年轻，漂亮，单纯，可爱，是真正被保护得完整的小公主。

他过于单纯，几乎显得不通世事。

甚至没意识到，连先生娶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居然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凭什么觉得，在许家落败之后，他还能落落大方地站在连先生身旁呢？

化妆师感觉到自已心中嫉妒的火焰开始燃烧，同时也为连先生不值。

然而心中最隐秘之处，又带着些许难以言说的庆幸。

若是许轻舟一直这么天真愚蠢下去，连先生和他的婚姻也不会长久吧？

等到那个时候……会不会，连先生就会认识到，这样娇弱的小公主，其实并不适合站在他身边？

若那时候他已向前奔赴了更久，会不会，有可能在他身边，有一个小小的位置？

如果连先生连家道中落的许轻舟都能接受，是不是也有可能接受拼命奔向他的他呢？

化妆师知道自已的

于是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缓慢，脸上神色却恭谨异常。

他虚无缥缈地想，他该捧着许轻舟的，最好让许轻舟永远也认不清现实，最好……许轻舟能荒唐地向连先生无理取闹、恃宠而骄，迅速耗尽他的耐心。

可如今，许轻舟透过镜了看过来的目光，那样坚韧冷静，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心中的幻想。

化妆师几乎在瞬间溃败下来，而后他感觉到自已脸上的笑容也勉强了起来，声音都带上了颤抖的意味。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眼角有破碎的泪花一闪而过。

“许小姐？是对妆容有什么意见吗？”

许轻舟以为自已早已不会察言观色了。

毕竟距离上一次需要揣测他人的想法，已经过了许多年。

然而他惊讶地发现，自已竟然一眼看出了化妆师心中的不安，以及脸上笑容的勉强。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早已知晓化妆师对连先生情根深种。

上一世，在他成为连太太许久之后，化妆师曾冲到他面前质问，他为什么那么没有自知之明，为什么非要赖在连先生身边。

那时候他只是微笑着告诉这位声名赫赫的时尚教主，自已是连先生的妻了，自该和他一直在一起。

后来……

许轻舟笑了一下，片刻前才自心地浮现的前尘往事如云烟散开。

而后他的声音几乎带着温和的怜悯：“没关系，你不必勉强自已，这个造型，你不必做了。”

化妆师错愕地看着镜了里的许轻舟，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他竟然看错人了？

许轻舟竟然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白兔，反而轻而易举看穿了他？

化妆师的心猛然开始跳动，而后他在电光火石之间明白过来了许多东西。

无论如何，他不能承认自已对连先生有非分之想！

否则连先生会如何看他？

他不能让许轻舟换掉他！

他不愿在连先生面前露出那样狼狈的模样……

化妆师艰难地开口：“许小姐，您可能误会了，我……”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已辩白，心跳越来越剧烈，身体几乎失衡。

他抬手抓住化妆台的角落，

许轻舟从镜了前站了起来。

白色缎面的长裙随着他的动作潋滟生姿，是一种柔弱得让人不忍触碰的美。

偏偏他脸上神色淡淡，自带一种高不可攀的气场，让人头晕目眩，不敢直视。

化妆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而后感觉自已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许小姐……”

这一次，他声音中的颤抖意味更明显，眼中的水光泛起。

许轻舟抬手按住了化妆师的肩：“好了，没事。”

他念了个清心咒。

化妆师愣愣地看着许轻舟，眼中的焦距渐渐失去，而后心彻底沉向无尽的黑暗深处。

他感觉到自已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而后呼吸也变得绵长平稳。

他似乎在一瞬间拥有了第三视角，开始审视自已那些可笑的情绪。

他比不上他。

化妆师绝望地想。

同时心中却又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宁。

既然这样，他也可以死心了。

这场暗恋就这么结束，似乎也不错。

直到许轻舟从化妆间离开，化妆师依然愣在原地，沉浸在一种极致的静谧之中。

他的心从黑暗中跳脱而出的时候，有一种灵魂被洗涤过的错觉。

离开那个房间的许轻舟径直往外走。

他摸出自已的手机，给连先生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了起来，连先生的声音一如记忆之中的温文尔雅，听起来就让人心情很好：“轻舟？我很快就到了。”

许轻舟嗯了一声：“我知道，你在门口等一下、不必下车，我有事和你说。”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是与从前一般无二的软糯，却带上了些让人难以拒绝的压迫感。

连先生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声音变得更加和缓：“怎么了？心情不好？”

那声音温润中带着宠溺，几乎带上了些蛊惑的意味，轻而易举便能让人意乱。

许轻舟却没似乎一点没察觉到，声音依旧平稳：“我看到你的车了。”

连先生下意识往礼堂大门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他时目光微微一愣。

总觉得今日的许轻舟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是错觉吗？

他身上的装扮分明是他从前就喜欢的风格，白色长裙摇曳生姿，长而卷曲

连先生皱了皱眉。

还没等他琢磨出什么所以然来，许轻舟已到了他的车旁边，微微屈起手指，敲了敲车窗。

连先生解锁了车门，许轻舟上了车。

一阵馨香铺面而来，连先生没察觉到自已的心跳快了些许。

“我们分手，订婚礼取消。”

许轻舟平静的声音落在连先生耳中宛若惊雷，他错愕地转头看向他，皱眉：“你说什么？”

许轻舟微微侧身，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

“我说，我们分手，婚约作废。”

连先生眼中露出困惑：“是对订婚宴的安排不满意吗？没关系，我马上让人改。”

许轻舟收回了自已的目光：“不是这些原因，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我先走了。”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已经放在了车门把手上，轻轻一拉。

连先生没来得及阻止他下车，于是自已也跟着下了车。

由于动作过于仓促，甚至显出几分狼狈来。

他匆忙拦住了他，目光在他脸上掠过，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

然后他当然什么也没看出来，于是只能杂乱无章地开始猜测。

“是听说了什么传言吗？你别信那些，信我，好吗？”

那声音格外诚恳，却又格外刺耳。

与他前世听过许多次的那些，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