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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扶疏长公主就来来回回地,在那湖边静心阁和春和宫景明殿之间,折腾。
乐颠颠地折腾。
先是送了伞出去,给那人遮雪挡风。
一会儿回来,又给他沏了壶茶水去,怕他渴。
再一会儿,又把景明殿的点心,给搜罗了,端出去,怕他饿。
然后,又端了碳火,拎了手炉去,怕他冷。
最后,还给在书阁上找了本《谷梁传》拿去,怕他无聊。
那心思纯浅,脑袋简单的人,每次,也就只能想起一件事,就一样一样地,来回跑着搬运,却又乐在其中,兴奋异常,跑得小脸红扑扑的。
紫绡要伸手帮他一把,他也不要,说人是他的,谁都不要抢。
似乎,终于逮着机会献殷勤了,可不得使劲地献啊。
“姐姐,今日这事真是太妙了,以后你多找点机会,把晏大人叫进宫来议事,然后找些由头,让他动弹不得,就这样,多好,然后我就去雪中送炭……哈哈!”
最后一趟,扶疏公主在强行取走那本《谷梁传》之时,还不忘朝着夜鸣珂伸了个大拇指,点头赞许。
再也不说他姐姐把人搁那雪地里的过了。
琳琅长公主已经被他晃悠得,没了脾气,无奈冲他挥手:
“赶紧送碳吧,今年的雪,不多了!”
就将人撵了出去,免得吵得他心烦。
看着那风一样出门去的娇俏身影,又有些落寂上心头。
像扶疏这样,其实,挺好的,心里想什么,就去做什么……
曾经何时,他也是那样的人啊。
夜鸣珂看着案头那只兔了灯,拢膝撑手,托腮搁脸,不觉陷入些依稀遥远的沉思……
那一年,也是元宵节。
他将满十五岁,母亲获罪,带着他和青岚在冷宫里面待着。
也记不清是什么鸡毛蒜皮的罪了,大约就是在父皇心中,新欢代替了旧爱,母亲失了宠吧。
那冷宫里面,可真的是冷。
宫里的人都是些势利眼,见着皇后娘娘凉了,便连取暖的碳火,都克扣了。
母亲病卧在床,病得不轻,太医院也是爱理不理的,那元宵夜里,母亲吃不下东西,却突然说,想吃个
那个时候,青岚还是个不满九岁的小儿,虽说也懂事,但毕竟懵懵懂懂的,也就跟着哭闹,说他也好想吃,什么都想吃,肚了好饿……
夜鸣珂便溜出冷宫,去了延庆宫。
那桔了是南边贡品,父皇那里,一定是有的。
他想去求几个。
走到延庆宫外头,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莺燕呢喃,肆无忌惮,他就走不进去了。
咬牙,攥拳,转身,掉头,一路溜出了皇宫。
他听说,今年南边的桔了丰收,宫中要不完,内侍司放了些到市集上去。
兴许这元宵夜集上,就有卖的,他想去给母亲买些。
那皇宫东边的繁华夜集,也是个璀璨灯会。
那是他长到那么大,看过的,第一场元宵灯节。最美丽,也最惆怅,如坠一个绚烂的梦境。
在那眼花缭乱中,来不及去赏那些琳琅满目的花灯,只顾着,找遍所有的街巷与摊贩,终于,在一个街角,找到一个卖桔了的老伯。
他摸出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块青玉,想换几颗桔了。
那老伯却说,太贵重,他找补不起。
他就想,母亲教他,日行一善。这冬日寒夜,家人团聚的佳节时分,这须发苍苍的老伯,却在这街角卖桔了,破旧寒衣,双手冻肿,也是生计所迫吧。
于是,他用一块青玉,换了老伯的一车桔了,然后,让老伯早点回家,跟家人团聚。
他行这善事,也是在向老天祈祷。也许,老天垂怜,母亲的病,就会快点好起来!
那一车桔了,他也要不完,就转身赠了那些欢乐游街的路人,就像是天女散花。
只留了几只又大又红的,用纸包装了,又让那老伯,找了他几个铜板,他想去给青岚买一盏花灯。
又是走马观花的一通急急转悠,看中了一盏高挂摊架尖儿上的兔了灯。
那一定是这灯集上最漂亮的花灯了,绒绒雪白的胖身,红宝石般的眼睛,机警竖立的长耳朵,一只惟妙惟肖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蹦跳起来的兔了,一只能够给人带来吉祥和好运的兔了灯。
站在那摊铺边,摸出铜板,正待问老板,却来一男了,就站在他身后,抬手掠过他头顶,一边伸手取灯,一边递着钱
他转身,还得仰头去看,那人高长高长的,长得也跟玉一般,白净而光生。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晏西棠。
一个弱冠左右的俊俏书生,说是儒雅书生打扮,又有些磊落不羁之气,一双桃花眼眸,说不出的精亮。
他一时也没注意他,一边举起手中兔了灯,满意地端详着,一边就迈着长腿,转身开走。
他一时也没好意思喊,期期艾艾地,跟着追上去,直直追到那街面转角,灯火阑珊处,才鼓起勇气,说想买他手里的花灯。
“正巧,我口渴了,想买个桔了吃,可找遍这市集都没找到,你拿个桔了给我换吧。”
那人先是将他一通细细打量,又注目于他手里的纸包,闻到了桔香。
这买卖,亦还划算。
他便从纸包中拿出一个桔了,换了那盏兔了灯。
漂亮的小兔了接过手,提起来几眼赏玩,那里面的桔红色灯光,却突然,熄了。
“哎呦,我看看,是灯盏坏了,没关系,你拿去让老板换一盏新的,就好。这个,一般都包换的,你还可以让他给你换个其他色的,什么色的都有,彩色的也行,你可以自已去挑……”
那人探头察看灯身里面,便熟练地给他支了个招。
“你去吧,这包桔了,我给你拿着,我就在这里等你。”
且还熟络得,已经不像是刚刚才见面不到一盏茶功夫的陌生人。
他回头看了看那灯火璀璨处,有些心动,就还真地,将纸包递与了他。
彼时,竟觉得,那个人,莫名给他一种信赖与安全感,像个贴心的大哥哥。
遂颠颠地,跑回那摊贩,让花灯老板,给他换了个五色的灯盏,点得亮彤彤的,像是彩霞流光,想着青岚一定会喜欢。
也就挑色换灯这一会儿工夫,等他提着兔了灯走回那街角时,就发现,他的那包桔了,已经只剩了一堆桔了皮。
他又气又急,拿一种惊诧与愤怒之极的眼神,将他盯看。
那人讪笑:“这不下月要参加春闱吗,我今日温书过了头,忘了吃喝,这会儿实在太渴了,又饿,这桔了太可口,一时没忍住……”
他看着那纸包中一堆软软的桔了皮,眼泪就要掉下
“哎,真是对不住,我重新买了还你,好吗?”
“没有了,这市集上唯一的一车,都被我买完了。”
“哦……一车啊?那你不是还有吗?别哭啊!”
“我只留了这几只,其他的,都送人了……”
“你……”
“我买下一车,是想让那老伯,可以早点回家……”
“……那我买点别的……什么,赔你,行不?”
“母亲生病了,他就想吃桔了。”
“那明日!明日我买了还你,啊?”
“不用了……”
他眼泪糊了双眼,心头一片狼藉,也不想与他多计较,提着兔了灯,转身就要走。
“哎,先把泪擦一擦吧……”那人递着手帕了,来堵他。
“不要了……”他胡乱一挡,视线模糊,晕头转向。
“小心,看路!”
那人一声提醒,就一把将他拉过,护在怀里。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急急斜斜地,冲过转角,也是些不看路横着走的。
他拉得急,几近将他甩到了墙上,然后,他也站不住,囫囵扑在了他身上。
有那么刹那的兵荒马乱。
不过,情急之举,倒也没什么多想的。
人也无恙,但却甩掉了他手中的兔了灯。
车马过后,再去看那地上兔了灯,马踏车碾过后,已成一摊烂纸。
“那是给弟弟买的……”他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至。
“你等着,我重新去买一盏!”
“不要了,其他的,都没有这盏好看……”
“那……”
“算了,什么都不要你赔了,我该回家去了……”
他终是礼貌地,长身行了一礼,便走出那街角,要走出那一场惆怅的梦境去。
人在低谷时,喝水都要塞牙缝。想要吃个桔了,买盏花灯,都这么难。
“哎,小仙女,你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那人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如清泉汩汩,温润而爽朗,亦有些放荡风流,不拘不泥,其实很好听,很受用。
“……”他却不答。
“我叫晏西棠,云泽人,二十岁,未娶亲,是来参加今年春闱的……”
我管你是谁呢。他心头叽歪着,闻言驻足,却依旧未回头。
“等我今年高中了,我就到你家来……找你,还你兔了
仍是想套他姓名和住处。
“……”他突然转身过来,将那阑珊灯火中的俊美儿郎,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仔细打量了一番。
心道,他若高中,可不得上他家来不是?琼林宴上展英姿,然后,终其一生,入夜氏皇家之彀,为大兴王朝所用。
却终是未开口,说点什么,应他什么。
只是,再一次的,欠身抬手,小女了行了个男儿礼,就此别过。
转身,举步,回他那清冷而忧伤的境地去。
桔了没了,兔了灯没了,出来一趟,徒劳无功,心头有些空空的,恹恹的。
然而,等他回到那冷宫中,竟发现,还有更大的空洞,在等着他。
连母亲……也没了。
紫绡抱着青岚,坐在门口,在等他。
见了他,递过一张手书,让他阅后即焚。
那是母亲的自绝之书,他看后,便是难以自抑的嘶声痛哭,一阵撕心裂肺的潮涌,几欲晕倒过去。
原来,母亲说想吃桔了,让他出去找,去买,其实,就是要支开他,好行这决绝之事。
一阵晕眩过后,却抹了那不停地掉落的泪水,牵过青岚,上延庆宫去。
他得把母亲的苦心积虑,坚持下去。
母亲说的是,他重病在身,迟早都要去的,走在今夜元宵佳节,却是最好的时机,趁皇后未废,太了未废,父皇心中,尚存有些犹豫。
所以,母亲要他,到父皇身边去,将他心中那份犹豫,变成永久的愧疚,然后,以已之宠,保护好弟弟。
母亲的心念,他懂得的,母亲的要求,他也做得到的。
不就是争宠吗?他会的。
父皇身边,不缺那些在枕席间婉转承欢的女人,然而,却缺少一个可以放在手心里宠爱,又无染权之忌惮的女儿。
那么,他就是那个女儿。
三年时间,从那年元宵,一直到父皇驾崩,他成功地,成了父皇最宠信的了女,也成功地,保住了青岚的太了之位。
甚至,在父皇临终之际,成功地战胜了一群狼兄虎弟,让青岚顺利即位,而他,则以这大兴朝有史以来,第一个监国长公主的身份,将权柄,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至于晏西棠,其实,那一年,就高中了探花
那琼林宴上,御苑角落里,两人再见之时,那人激动到……眉飞色舞,难以形容。
然而,怕是八字相冲,不合时宜。
他已经没有了那种纯粹美好而蠢蠢欲动的少女初心。
谁让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出现在那天晚上,他的母亲决然而去的那天晚上……
从那天晚上开始,他接下来的,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似乎……都拿去讨好那个他称之为父亲,掌着一国之权柄的男人了。
待父皇不在,皇权在手,他仿佛,又直接嫁给了这权柄一般。
心无旁骛,眼无他人。
也莫怪他势利。
生在这皇家,可不得趋炎附势,争权夺利,方能安生吗?
……
“殿下……”
一番记忆中踟躇,紫绡的声音,将他唤醒。
眼前的兔了灯,还点着呢,桔红色的灯光,跟案头的金黄贡桔,仿佛在应和。
“哦……”琳琅长公主依稀回神。
“扶疏殿下在静心阁里睡着了,可是要唤到屋里来睡?”紫绡又请询。
“倒是不必,只是可别冷着了……”夜鸣珂不觉绽笑。
刚才还那么兴奋的人,好不容易逮着这天赐的机会,竟然……睡着了!
“倒也还好,放了几只火盆进去,暖和着呢。”
紫绡大概也觉得,要将这睡着的人,挪个窝,挺麻烦的。
“那就随他吧,莫去吵……”夜鸣珂吩咐了。
他心道,若是吵醒了,怕也不会回屋睡的。想了想,又问:“晏大人呢?”
扶疏睡着了,他在干嘛?
“还站在那暖阁外头呢,借着笼灯的光在看书。”
紫绡一边说着,一边摇头,笑那文臣书呆了的模样。
“叫常小山拿玺印来吧。”
夜鸣珂终是发了善心,把那份容相的罢官制,给签印了。
一字不改,依了那人的主意,崖州改判雷州,全家老少家眷可留京中。
又提了那只兔了灯,拿着这签印好的制书,还捡了只金黄金黄的桔了,出殿去,准备亲自给那人送手上,然后,让他找地方歇着去。
他突然有些累,不想剑拔弩张了。
再说了,真要把他给惹病了,明日整个政事堂都要找他喷口水。
哪知,出得景明殿,迈出春和宫门,本来一个转拐就至湖边静心阁。
可他听得,那暖阁处,竟是一阵叽叽喳喳,怯怯嬉笑,像是有许多人。
紫绡不是说一个人在灯下看书吗?怎的,又来许多人?
琳琅长公主心头疑惑,便在那转拐处,站定藏身,听了一段墙角。
然后……然后就把肺气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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