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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无论是谁死了,都是一个样子啊。
朱红的血珠沿着锐利的剑身向下淌,打湿了留春的薄纱裙裾一角。
她已经从最开始的慌乱无措中冷静下来,冷眼旁观这嗓子里挤出“嗬嗬”破锣声响的老男人。
留春从来没有这般肯定过,那个阴鸷恐怖、令所有范府中人都屏息凝气的堂堂范老爷,是真的死掉了,那双满布着淫邪与暴戾的污秽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任你生前是什么权豪势要,是哪般的一手遮天,是如何的高高在上,是怎样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间,到头来还不是要瘫软成一团烂泥,和这腐朽生蛆的堂屋一起消弭于世间、再无人知晓。
所以,留春撇过头,向着那一堆灰突突的死士中淡声丢出个问话:“范老爷已殁,许公子你还不出来吗?”
话音落下,不待尚还紧紧握着腰间剑鞘的鲍上达惊讶睁眼,一个穿着灰袍子混入死士间的人已经踏了出来,苦笑一声:“无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人摘去头上斗笠,露出来的面容方正,温文尔雅。
正是许大公子许志博。
留春嘴角上弯,可是语气中却没带什么笑意:“因为我总能记得住许大公子的样子,便是你再怎么乔装打扮,我都能看出来。”
其他人都微弯着颈,唯有一个人的斗笠是向上立着,在往这嘈杂而混乱的中央望着的。
一边关心着局势、想要为釉梅报仇,可一边却要缩在层层掩蔽里,让活着的范邨见到一眼都不敢,只能龟缩在旁边偷窥着。
留春也不想再听这懦夫说些什么,她转过头,拽出了鲍上达颤抖着的手里握着的剑,“当啷”一声扔在屋苑的边角处。
“鲍少爷,你准备怎么办呢?”
闻言,鲍上达的眼神依旧是空洞而迷茫的,似乎没有听清楚她在问什么,只是喃语着重复道:“我要怎么办呢?”
他似乎已经迷失在了这片混沌血色中,只会呢喃着问:“我准备怎么办呢?”
“在下已经报官了。”倒是许志博先打破了这低迷的气氛,不顾留春的怒目而视,他娓娓而谈,“无双本来受范老爷邀约,到这间堂屋吃酒赏月,不想到的时候只看到被数刀穿胸而死的范邨,与半只脚已经逃出屋邸的鲍二少爷,吓得尖叫着想要去叫人。”
“巧的是,她刚刚出门,就碰上了有事来拜访范老爷的在下,于是许某见此,就替她寻小厮前去报官了。”
他摆弄下桌上的石漏,笑着道:“鲍二少爷,你还有两刻钟的时间。”
留春这才惊醒,猛地推过还懵着的鲍上达,“二少爷,您别愣着了,我这就去给你拾两套衣裳和干粮,赶紧逃命吧。”
说着,她也不忌讳,直接蹲下身子,从怒目圆睁的范邨肥扁的手、以及油腻的脖颈上撸下来各种金银打的首饰,全都细细装进了新扯过来的包裹里,“这些珠宝之物,鲍少爷您出了涿郡再去当铺换些银钱,不然恐怕会有麻烦。”
装好珠宝后,留春疾步走到了屏风旁,手指触碰到那暗处的衣柜,还是缓缓收回来。
她顶着许志博的视线,若无其事地从平日范邨待客的长桌底下,拿出了两件薄衫,向鲍上达指个位置,“那里是茅房,鲍少爷你换了衣服后,把身上这旧衫扔到坑底下就成,从茅房的东边那门出去,就是个平时没人经过的矮墙。爬出去之后,就离开范府了。”
鲍上达似乎还是迷茫的,他讷讷道:“可这样的话,不就是成了逃犯吗?”
这下,留春可真是再做不出温和的样子,她狠狠翻了个白眼,“不是鲍少爷你说的自己是个小人吗?小人犯了罪不跑,难不成等人抓进牢里面吗?”
还是一旁的许志博解围,他拍拍鲍上达微颤的肩,低声劝道:“鲍少爷背上挎着的,是釉梅姑娘的骨灰吧?”
听到这话,鲍上达才猛一哆嗦,似乎从刚才迷梦一样的幻境中清醒了起来,手指用力抓牢了斜挎在肩膀上的布包。
许志博笑起来,终于有了在外从商时侃侃而谈的自若模样:“鲍少爷被抓了不打紧,可是你想让釉梅怎么办?被扔到荒郊野岭处,或许有哪个小贼看那盒子贵重,偷走盒子后将骨灰洒了喂秃鹫吗?”
不等鲍上达出言反驳什么,他又低沉道:“还是你想让釉梅眼看你被五花大绑到集市口,见着你果皮唾沫被扔满身的落魄样子,到了午后又被一刀砍了头吗?”
这下鲍上达再回不了嘴了。
见状,许志博将釉梅已经整理好的包袱递交给他,丢下最后一击:“釉梅姑娘曾经跟我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赚更多的银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脂粉就买些什么,再不用为阿堵物之事挂心烦忧。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难道你就甘愿这么直接死了吗?”
是啊,釉梅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呢。
他还不配死呢。
鲍上达的眼睛逐渐亮起来,手臂也不再轻抖,有了接过包袱的力气。
他走出去之前,将一封上面贴了红泥印子的信塞给了许志博,耳语道:“这是之前承诺给许公子的东西,祝你得偿夙愿。”
然后他就迈了出屋。
知了声开始叫起来,碧鸟啁啾,树影筛下月色细微光影。
任人间无数难尽离愁,花依旧要点缀繁盛枝头,叶片犹可以盛下满屋的清辉。
夏天到了呀。
鲍上达嘴角扯出个痞子般的坏笑,握紧了手中的包袱,就好像捏紧了走下去的勇气。
他笑着道:“釉梅,那就一起逃吧。”
原来镇定笑着的许志博顿住,望着轻巧走出屋子的少年的背影,重重卸了力,呆呆地打量着手里的信。
不用多问,这就是他梦寐以求能戴上乌纱帽的登天梯。
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让他从前的辗转反侧、未雨绸缪都成了笑话。
可他为何觉得是从未有过的难过。
在官府差衙役问过情况走掉后,是难得的寂静。
夜深了。
不知何时,留春又拿着铜钎子拨弄起旁边的香炉,缥缈的烟气升上来,就要拽人入难以清醒的旧梦之中。
她笑吟吟为许志博斟上一盏酒,微哑的嗓子都藏着蜜意:“没有苏屠醣,还请许大公子不要嫌弃这浊酒。”
微微一笑,许志博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那苏屠醣哪里是这么好得的?便是我们许家也只留一壶了。”
所以还剩下一壶啊。
不再深问下去,留春再为他续上一盏酒,转过话题,“这衙役做事倒轻便,随便问几句话就走了。”
她还以为这必然是一个不眠之夜,甚至做好了被衙役给拘走的准备。
毕竟这短时间内构造的借口实在是太过粗陋,粗略一听没什么问题,可细细一想全都是漏洞。
居然是这么轻轻放下,
许志博仰起头,任浑浊的酒液灌下喉咙,声音没什么起伏道:“不过是树倒猢狲散罢了。”
任你范邨生前再如何党羽众多、权势滔天,死了就再没有人理睬你,不在你尸首上踩一脚都是好事。
怕是早就忙着研究分割他生前的势力了。
谁还有时间来探寻这无人关心的背后真相呢?
世事本就是这般凉薄的。
然而,“这是什么酒?”
许志博眉毛轻皱,纵然脸颊已经染上红晕,眼神还是冷静的。
见状,留春将半开的门扉仔细阖上,又去边角的炉子上添了一把香,转过头来接着劝酒,“许大公子是嫌弃这酒滋味不够好吗?”
百般愁绪萦绕心头,也不再多想为何这酒滋味异常的甜腻,许志博一杯接一杯地接着灌起来。
许志博对自己的酒量有信心,不说千杯不倒,可这酒甜润,又不像粗劣的烧刀子上头,便转眼两壶酒都进肚了。
他喃喃道:“无双?”
为何眼前薄纱罩体的女郎的脸渐渐模糊了起来,合着背后的幢幢深影叠加了起来,如坠什么醉乱庞杂的幻境间。
许志博看到眼前的女郎烟雾一样探身过来,呵气如兰,“我是阿笙啊,许公子你是醉了吗?”
不想这眼露痴痴的郎君捧过她的脸,酒气翻涌上来,却还是逐字逐句道:“不对,你是无双。”
他自顾自道:“阿盛是不会这样和我说话的。”
闻言一顿,留春将滑腻的胳膊,试探着挽上已经陷入混沌的郎君脖颈,轻柔道:“是的,我是无双。许公子怎么不看我啊?”
许志博下意识一抬头,就差点撞上了女子软滑的唇瓣,他下意识往后一仰,呢喃道:“不对,我们不可以这样。”
“不可以怎么样?”留春已经被磋磨的瘦弱不堪,可是早些年崔大夫人命她学过的东西,却在这青蛇一般弯曲的线条中尽情展露。
像是一汪水,一股泉,又像是烟,顷刻间就能游蛇般,窜到你心里。
她当初也正是凭着这般的烟行媚视,得到了范邨的青眼罢。
自嘲轻笑,留春细声在勉强勾着最后一点清醒意识的郎君耳畔轻语:“这处就是釉梅生前最后在的地方。对,就是许公子你坐的这张凳子,从前我还帮着她,在这里一起捣青团子的咸鸭蛋黄呢。”
“你闻闻,香不香啊?”
釉梅是谁?
是哪个背着篓的灵秀女郎,轻巧递过他满手滢碧色的团子,笑盈盈道:“多谢许公子的建议。”
又是哪个枯瘦姑娘,用凄恻的双眼望着他,无声呼唤他:“许公子,救救我啊。”
救一救釉梅啊。
背影和苍凉的眼神全都远去了,全部在这甜而淡的腥味中散去。
从此,所有的满怀希望都不过是壮志难酬。
许志博再不敢听不敢看,呜咽一声垂下了头,却被谁正含着葡萄粒的嘴唇轻柔堵上。
汁水在两人唇齿依偎间流下,从此什么黄粱梦都别再寻。
这里就是天上见不到的缥缈人间。
今宵的灯影重重挂上来,且别忘了把红纱拽下,不然那细香就要被微弱风声送走。
绮罗绸缎并着薄纱泥泞地裹杂在一起,酒澜并着香汗旖旎在玉枕上。
这世上还有谁再敢叫他一声薄情郎君呢?
作者有话要说: 许志博:无双对我是真爱啊,绝对不是馋我的身子!
留春:你错了,我还是馋你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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