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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桂花居住的这一片院落与其说是宫殿,实际位于整个皇宫的北端,与兽苑掖廷相邻,且多年失修,很养了些鼠豕虫鸟在此横行。再因数年前一些莫须有的传说,此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禁地,可谓是冷宫中的冷宫。
即使秦司簿与刘八珠这样的渊源,不是要事在身都不愿意登门。
今日只是站在门口,秦司簿就察觉到了重华宫的变化。不是它变得有多焕然一新,而是那股沛然的生机,令这座原本破败衰颓的建筑仿佛忽然间鲜活了许多。
秦司簿盯着刚刚被冲洗过,还有不少水渍残留其上的石板路,问道:“怎么想起来清扫这些地方?”
吴桂花神情有些失落,道:“这里太大太空了,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做点活,怎么打发时间?”
秦司薄便想:是了,八珠才死没几日,两人又是相依为命共度许多年。她骤失至亲,又没有朋友,无处可以消遣,必然觉得难挨。
再看此处青草齐根而折,被整齐码放在院墙边上,房门上还挂了个艾草花环,心说,这孩子痴了许多年,一朝通了灵窍,其他能耐不知道,倒看出来是个做事伶俐的人。因而说道:“这里毕竟偏僻,万一有事发生,我也难以照管。前两日司苑局说他们差几个人手,我给你找个轻省些的活,很不必守在这里。”
吴桂花就怕这位秦司薄对她过于上心,这两日总算找出个完美的借口推拒这些好机会,低了头说道:“姑姑养我这些年,我没报答她什么。这里毕竟是姑姑住了这么些年的地方,我这一走,还不知道以后会成什么样。”
秦司簿皱了眉道:“这是宫里的房子,用你操什么心。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万一叫主子们听见,你还想不想活?”
吴桂花忙摆手道:“您误会了。我听说民间至亲去世后,家人要为他们守孝三年,我是想依规矩为姑姑守三年。”
秦司簿与刘八珠同日进宫,同是做奴婢也有高下。刘八珠在冷宫中蹉跎十几年,秦司簿却因为识字,进宫便考取了女官,从最低等的女史做起,兢兢业业十几年,经营出今日局面,面对昔日旧交,心里不是没有几分得意的。而今日,她却对这个已经死去的同乡生出了一分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羡慕。
大郑朝皇宫数万奴婢,上至正三品宫令大人,下至无品无职浣衣局宫女,这么多人最怕的,只有一件事:老无所依,死后凄凉。
“宫婢一旦归入各司,录上名簿,除非上面的主子们发话,轻易不会再有变动。你既然一再坚持,那日后不要后悔。”秦司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一样样交代:“你姑姑已经报了病亡。我用打点后剩下来的银子弄了些酒菜鲜果来,宫里不许烧纸,我带了几炷香,你去把这些东西供起来,给你姑姑磕个头,也算全了你们姑侄之间的情义。”
吴桂花正色应了,又请教秦司簿:“那我该将它们摆在哪里?”
秦司簿年纪小小就被充为宫婢,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只道:“宫里不许私自设祭,你姑姑那日是从永安门出的宫,你就摆在她住的厢房里,不必讲究礼数,朝北给她磕几个头罢。”
刘八珠房里原本有个小小的佛龛,里头供着个吴桂花认不出的神像。吴桂花便把她供佛的香炉拿来插香,再将前几日采来的野菊花另用个瓷瓶装好,摆好酒菜,点燃了线香。除了没有牌位,这供桌竟有模有样了。她双手合十跪,面向神像跪正,心中默默祝祷:“刘八珠,你今生不幸当了宫女,一辈子没能出宫嫁人,想必除了虎皮纹,对这宫廷也没甚留恋。我既承了你的遗惠,便在此对你许个诺,从今天开始,若有我一口饭吃,我便尽我所能,替你管着你侄女一天。愿你早登极乐,来生有个好家室,不用再做宫女伺候人。”
一时看着寥寥燃起的青烟,想起从今往后,自己也将代替刘八珠住在这枯寂破落的深宫,不知几时得见天日,不觉滴下泪来。
吴桂花其实最不爱看人淌眼抹泪儿的,今日因为刘八珠的死勾动了自己的情肠。虽说她死前想得潇洒,说要抛却过去,可那是自己努力了一辈子的家,哪有这么容易?又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儿女亲人,竟是悲从中来,好好哭了一场。
倒衬得一侧眼圈微红的秦司簿不够情真,像个真正的外人一样了。
秦司簿只以为这个侄女同刘八珠感情深厚,看她哭得几欲晕厥,更不生疑,只叮嘱了一句:“以后切不可在人前如此哭笑无忌,不说主子们知道了不喜,便是那些教养女官们知道,也不会饶你。”
果然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哭笑都不由己……
吴桂花心中郁郁,倒没忘了另一件事:“那我姑姑送出宫后,她埋在哪?”
秦司簿叹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有埋身之处?你年节不忘遥祭她一顿水酒就够了。”
吴桂花却摇头道:“她一辈子苦命,临到死了总该有个自己的地方住。还有,万一姑姑家里人想祭拜她呢?得有个地方吧。”
秦司簿心说,能把女儿送进这种地方的,会是什么好人家。却当她一份孝心事事求全,道:“那要看你舍不舍得出钱了。若是宫女们没人料理后事的话,一般是一领席子裹住埋在永安门外边的野狐落。若想有个像样的坟茔,只能多塞些银子,求烧埋的太监帮忙了。”
吴桂花一听大喜: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不是个事。
她没多想,把手里剩下的那几个银子,并那根金钗拆下来的珠子拿出来,一股脑塞给秦司簿:“那这些够吗?”
“这颗珠子,你从哪来的?”秦司簿拈起珠子,眉头蹙得更深:刘八珠一个冷宫宫女,从哪里得到这些好东西?
吴桂花便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那不是隔壁的吴娘娘吗?她婢女嫌没东西吃,出钱跟姑姑买了好几回吃的,这珠子就是她给的,让姑姑做一个月的饭给她吃。对了,这几日吴娘娘不见了,连她那个婢女都不见了,是发生什么事吗?”她早想好了,一定要找机会打听吴贵妃的事情,好有备无患,眼前的秦司簿就是个极佳的人选。
秦司簿神色却严厉起来:“看来不调你出重华宫是对的!在宫里的大忌,头一件便是切忌乱问乱看,你知道多少人就是死在好奇心太过这上面?吴氏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吴桂花不意她发这么大脾气,原以为这次定是问不出什么了。不想秦司簿话头一转,道:“不过吴氏与你做了这么久的邻居,我提醒你一些也好叫你心里有点数,免得你下次不知轻重犯了忌讳。”
吴桂花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听秦司簿道:“吴氏原是贵妃出身,因私窥帝踪,被贬为庶人。三日前,已病逝于重华宫。陛下网开一面,许她附葬帝陵。”
“尸体”本尊在这,那些拿什么附葬吴贵妃?看来这事里有不少古怪。不过原主的事皇宫已经定调,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有人在皇宫里追究吴贵妃失踪的“尸体”了,这对她绝对是件好事。
至于吴贵妃以前做了什么事,要不是怕不知情踩了雷,吴桂花连问都懒得问。
因听秦司簿道:“吴贵妃犯的罪不轻,她的东西,你最好不要随意拿出来。就像这颗珠子,一看便是珍品,原本在吴氏事发被夺回金册之际便该收归内库,即便不收回,也不是如你我这种人能够得到的。”
吴桂花拿这颗珠子出来,也是想作个话头用,哪里不知道这珠子的珍贵之处?她连连点头,表示受教,却忍不住问道:“私窥帝踪是什么意思?”原谅她老人家文化水平一般,看电视剧像这种文词的理解从来都是靠瞎蒙的。
以她的认识,问出这话也不奇怪。秦司簿给她解释了一遍,又顺便简单说了些宫里的规矩。
吴桂花咂舌道:“只是因为这件事就被贬到了重华宫?这也太重了吧!”
秦司簿知道跟她解释太多她也听不懂,因而又吓唬她一遍:“现在你知道宫中规矩有多严了吧?即使如吴贵妃这样盛宠一时,连皇后都不得不暂避一二的人物,一旦犯了忌讳,被君王所厌,也是再无翻身之日。”见这昔日的傻儿一脸懵然,叹道:“何况宫中情势复杂隐秘甚多,有时候我们听到的见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相。”
秦司簿又交代她几句内宫行走的忌讳,道:“我已将你的名字上报。过几日你的腰牌赶制出来,我再给你送来。”
吴桂花自然应下,见秦司簿说话时手掌不时按压胃部,从厨房里拣了几个中午蒸的馒头给了她。
秦司簿接过手,见这白团团的蒸饼握起来软绵绵的,咬一口软弹香甜,不觉奇道:“这是你做的蒸饼?怎么不像蒸饼?”而且吃起来没有吃蒸饼那样硬梆梆的,咽下去让人胃里硌得难受。
吴桂花心说,什么蒸不蒸饼的?难道皇宫里连馒头都没有?
她笑着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以前总看姑姑做,那时候不知道记她是怎么做的。这几天自己胡乱试着做了做,便是这个东西了。”
秦司簿腹中有了食,心情好了不少,微一点头道:“味道倒是还可以。”
吴桂花忙道:“既然秦姑姑喜欢,我多给姑姑做几个。”不着声色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
秦司簿未答,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馒头,又揣了两个,方起身离去。
吴桂花送秦司簿出了门,转身去收拾放在厢房里的供桌。
秦司簿带来的三炷线香早已烧完,吴桂花盯着大碗上方缭绕不去的烟雾,低声道:“你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的吗?”她们老辈人的说法,如果上香烧的形状是罗圈状,说明因为有未了的心愿,亡者灵魂就在附近不愿意离去。
忽然听见一声低泣,虎皮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痴痴望着那几炷香,流了一脸的眼泪。
吴桂花向她招手:“你也过来,给你姑姑磕几个头送送她吧。”
虎皮纹这回没有犹豫,抹着眼泪扑上前跪下,“哐哐”磕了好几个头,嘴里还是不成调的几声咕哝:“咕……咕……”
腾起的青烟将虎皮纹身子虚虚绕过一圈。
吴桂花微微一叹,悄悄退出门外,将空间留给了刘八珠这个真正无法放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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