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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了一晚上故事,第二天,吴桂花是被渴醒的。
醒来,天已麻麻亮。
她披衣摸到桌前,咕咕灌完一大杯残茶,揩揩嘴想起一件事,顿时来了精神:昨晚她跟侍卫们打听过,每天寅时末,正定门那会有小贩来卖些果蔬,只卖到卯初,侍卫换防前就走。
她今天能不能吃着一口新鲜菜,就看脚程快不快了!
一想到这些,吴桂花动作快得如风。不一会儿,井台边洗完脸,她麻利地挽好两个发髻,卷起一个包袱皮,带上银子清清爽爽出了门。
昨天傍晚,侍卫们告诉她,她住的重华宫在整个皇宫靠北的这面,离重华宫最近的宫门望楼便是北阙。北阙为皇宫四门之一,平时正门不开,侧门只供外臣及其家眷出入,像他们这些宫女太监们只能走西北侧,或是设在西掖廷的正定门,或是靠北阙的永安门,但永安门因为靠着野狐落这种烧埋宫奴的坟地,一般人都不愿意从那走。重华宫则在偏东北这侧,与正定门在两个方向。
因此,从重华宫到正定门还需要穿过包括掖廷在内的几个废弃宫室,脚程慢一些,走一个时辰也是有的,想买到东西必须赶早。
此时已经是五月初,吴桂花走了没多久,橘红的太阳便跃出宫墙,将长到以为看不见尽头的宫巷完全照亮。
她的目力所见,越往西走,宫墙的颜色便越发斑驳,走到后面,连走路的石板都换成了普通的青石板,石板的缝隙里左一丛右一丛地到处长着杂草,显见很久没有人打理。
而她路过的宫室,几乎每一所都是大门紧闭,门环上积着厚厚的灰。吴桂花穿着软底绣鞋悄然无声地走在路中,仿佛这片红色的围墙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惆怅,害怕,孤单……
个鬼!
空阔安静,又四下无人的大场子,最适合干点什么呢?
吴桂花再三看过确定没人,提着嘴角,架起两条胳膊,挺起胸脯,双足微分:预备——开始!
“探戈就是趟呀趟着走,三步一蹿啊两呀嘛两回头……两步一回头……”
再一回头——
一回头背后有人!
吴桂花刷地挺直身子,紧张回望:背后还是那条空荡荡的长巷子,那刚才,应该是她眼花了吧?
她嘀咕着转回了头,没有看到,在刚走出那条巷子不久,一队人马从她刚刚看过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边都是些荒僻宫室,说不定人还没鬼多,也要一处处查过去?”
“当然要查,我说你嘴上不能把个门?上头才传话下来要严查这些鬼鬼神神的,你又瞎嚷——见过殿下!”
一队人全跪了下来,尤其刚刚说话的那个吓得不轻:这位主刚刚听没听到……
“起来吧。”唯一站着的那人站在朝阳之前,面上覆着浓重的黑影:“那边都查完了?”
“查完了。殿下您真是料事如神,宫里私底下信这个什么鬼母娘娘的不少,除了鬼母娘娘,还有六目天尊,天元道尊,好些个都是我们听都没听过的。对了,刚刚卑职还听人说鬼母娘娘说她是唯一真神,她的指示……”
后面那些人的说话,吴桂花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出了那点小插曲之后,她也失去了接着跳下去的劲头。话说这个叫探戈的洋玩意儿,还是她生病之前,她小闺女怕她一个人在老家寂寞,说是花三万块在城里给她请了个老师,专门上门一对一教学的呢。
她心疼这三万块钱,要小闺女退了,小闺女非说交就交了不能退,她才硬着头皮学的。结果没学到几回,她病得起不了床,探戈的事就此作罢。要不怎么说,都死到这来了,她还惦记着要练练呢?
要叫这三万块打了水漂,她进棺材了也躺不踏实!
如今没进棺材,又有这么平整的场子给她发挥,不练白不练。练了么……算了,别人的地头,还是先老实盘着再说吧。
就这么一路犯着嘀咕,吴桂花到了西掖廷。沿途也逐渐热闹起来。
唱歌的,跳舞的,吹拉弹唱,洗衣涮东西的……吴桂花感觉突然到了集市一样,到处都能看见人,到处有人在说话。但与集市又不一样,暂不论那些在院子里的,只要出了门的,都是宫女与宫女,太监与太监两两一组行走,几人绝少交谈。他们的动作也是如出一辙地收着下颌,眼帘下垂,并不乱看。吴桂花有样学样,把头垂得更低。
昨天侍卫们只大致与她说过,西掖廷里有乐艺馆,舞艺馆,歌艺馆,这些全是籍没为宫奴的犯人家眷,其中有擅长乐艺的,年轻漂亮的大多被分派在这些地方。除了这批身份特殊的宫奴,还有些失宠的妃嫔及侍人也有部分住在西掖廷,再有就是整个皇宫里劳作最繁重,最苦的浣衣局,负责马料粗筛,清理河泥,洒扫除尘,便溺秽物处置等粗活的司苑局一部分宫奴也在这里。
吴桂花一路走来,只听着声音就知道,前几个人少些的地方,大约是嫔妃住处,也是整座皇宫中名副其实的冷宫。这么一想,吴贵妃的待遇其实算不错,至少是被单独幽禁在一处宫室,不用跟别人挤在一起叫人欺负。可一朝跌落云头,肯定也格外无法接受。
再往里一点,便是三大馆,这些人等初步训练完毕后,绝大部分会被发配到乐坊司等地,最后几处房舍便是浣衣局和司苑局所在了,这些人中有宫奴,也有正常被遴选入宫的宫女太监。
直到走过最后那个路口,吴桂花抬起头来,“正定门”三个鎏金大字映入眼帘。
她长出了一口气:虽说嫔妃大多集中在东掖廷居住,但谁知道西掖廷的这几个有没有认识她的?何况原身还是贵妃,说不定这些宫女中也有认识她的,毕竟这些人虽说位于整个宫廷最底层,但那些清理河泥,洒扫道路的,整个皇宫哪里去不得?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见过原主!
但她这一抬头,便是一愣。
之前从虎妹的口中,她一直以为位于西掖廷的小集市即使比不上她们村的集镇,多少也会摆些筐啊摊的让人挑拣,结果瞅来瞅去,整条宫墙边只有五六个男人分散着站在墙根儿下。至于东西,一样都没见着。
吴桂花站了会儿,看一个穿蓝裙子的宫女特务接头似的,凑过去跟其中一个男人低声说了句话,立刻碎步避到一棵树的后边去,那里已经站了一小搓人。那个男人也没动,仍是站在原地,似乎还在等人。没过一会儿,又走来一个穿皂衣的太监……
足观察了一刻钟,吴桂花学着她之前的那个宫女一样,挑了个人走上前去,问道:“我想买些菜,你这里有么?”
那个人看了吴桂花一眼,就是大喇喇看肥羊那种神态。
吴桂花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听那人道:“看你想要什么,你是头一次来吧?我先给你讲讲规矩,一斤菜一个铜板的辛苦费,米面同价。盐是一斤两个铜板,若是还需要其他东西,价钱再议。”
她一个三等宫女,一个月能领到的现钱就只有一百文。照这个人的要价,她这一百文,多买几回菜就全没了。何况她还要多养个虎妹,以虎妹的食量,那三十斤面和十斤米,她半个月就能吃完,回头还得想法子弄粮食吃。
这也太黑了吧!
吴桂花没傻到嚷嚷出来,她跟那人说我先想想,把墙根儿底下站的人挨个儿问过,价钱都差不多,而且都是一副“你爱要不要,别挡着爷做生意”的姿态。她试着砍了两回价,有人直接说“买不起别买”撵开她,没撵她的也是副爱搭不理的神态。
她倒想硬气点说不买了,但重华宫被她撸了好几遍,别说野菜,有点用的野草都拔得干干净净,哪里硬气的起来?老实当冤大头吧!
交完钱后那人叫她指了个树荫让她等着,自己袖着手还站原地。
吴桂花看这半天也明白了:这人手上没有现货,大约要等攒够客户一次性提货。这种阵仗,在不许做生意的旧年代,她也遇到过。只不过那些人没这些人横,说多少是多少,一点价都不给讲,一个个的全是黑心鬼!
吴桂花在心里忿忿骂几句,瞅着树荫下一个看上去比较和善的宫女跟她搭话,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西掖廷外面还有个夹城,是内教坊,从内教坊出去,才是真正的宫外。
之前那些侍卫说的班房也在夹城之外,整个皇城,除了侍卫,只有他们这些有出入腰牌的太监们才可以自由往来内外宫掖,这些人自然不缺求他们夹带东西的,难怪这么横。
她没等多久,那些站墙根儿的太监们就像约好似的,弯着腰从侧门鱼贯而出。过了约小半个时辰,他们又提包挎篮子的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两个推小车的,守门的侍卫连看都没看便挥手放行。
吴桂花跟在新认识的朋友王翠娘后面拿到了自己的东西。她思来想去,只买了一斤盐,两根萝卜,还有一斤壅菜和韭菜,以及三斤面,准备把今天对付过去再说。
即使是这样,王翠娘也吓到了:“你不是三等宫女吗?”
吴桂花也发现了不对:来正定门买东西的人少说有七八十,但像她一样买新鲜菜的,最多不超过五个。像王翠娘是买了两副药,说是煎给自己生病的小姐妹吃,除了买药的,大多是买剪刀,针头线脑,粗布等生活用品,还有买果子糖块糕饼的,都只买一小包。
吴桂花赶紧挡住四周探究的目光,把东西用包袱皮包严实请教王翠娘,王翠娘说:“我们吃住都在宫里,又不是不给你吃饱,你作何要花这些冤枉钱买菜?莫不是你在你们宫里管着小厨房,有娘娘交代下来要吃的?”
这样一说,王翠娘眼神顿时一变:即使是普通宫奴,有主子和没主子的也不能比,如果这个丑丫头有主子,那好好巴结巴结,说不定她也有攀上贵人的那天……
吴桂花恍然,原来宫里给什么吃什么才是常态,像她这样大老远跑来买菜吃的,还是这些宫人们眼里的有钱人?
皇宫里混得连青菜都吃不上,这也太惨了!
吴桂花不由感叹: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可京城只要有钱,想买啥买啥,便是没钱,还可以敞开了赚钱。她们这些宫女死守着这点份例,想吃口新鲜菜都难,宫城居才是真正的是大不易啊!
刘八珠该多能干,才置办得起这一套家什,还把虎妹平安拉扯大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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