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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空气,晨曦之间,最是潮冷薄寒。缭缭炊烟,鸡鸣狗吠。

古四扛着锄头在山间挖地,朱大义在院子中劈柴,“哗”、“哗”声和鸡鸣声缠绕在一起,倒让山间多了丝人气。

“寒衣!寒衣!你别吓我!”樊默言抱着杨寒衣,鞋袜未穿好,直奔山间溜索大桥,欲下山找大夫。

鸡叫声炸了起来,看门狗汪汪汪,山间登时嘈杂一片。

古四搁下手里锄头,冲樊默言喊:“大少爷。这是怎么了?跑的急慌慌的。”

朱大义出门来,站在坡上,问:“大少爷。出什么事了,你去哪里?”

樊默言说:“寒衣得了天花,现在高烧,我抱他去找大夫,你们谁知道镇上最好的大夫?”

“天花!”古四手里的锄头“哐”的一声掉在地上,面部抽抽,说:“小公子怎么会……会得……天花?”莫不是古宅真闹鬼,真有那邪魅毒障?

樊默言急道:“说!镇上最好的大夫家怎么走?!寒衣这里耽搁不得!”

朱大义脸色白了白,心道昨晚那宅子不会真有不干净吧,这小公子才来就得了天花,天花这怎么治的好?想着杨寒衣还要提携他去帝都呢,怎么也不能有事,当即说:“大少爷,得了天花不能吹风,你这样抱着小公子就算小公子好了,只怕脸上要留坑了。”

自古入仕,面貌为重,杨寒衣有意入仕,只是因着一些原因现在在这种地,留坑的脸岂不是毁了前途?

樊默言放慢步子,将杨寒衣往怀里搂了搂,说:“那你有什么办法?这总不能拖着。”

“少爷,要不这样。”朱大义说:“你先把少爷抱回屋里,用棉被盖着,不要吹风,门外周边用硫磺消了毒障。我这就去山下叫大夫。你看怎么样?”

樊默言回望一周,远处清寒缭缭,晨曦微露,点头道:“行,你去叫大夫,不管多少多少银钱,务必把大夫叫来。”

朱大义“哎”一声,穿好衣衫朝溜索那边去了。古四听了全,笑呵呵说:“少爷,你看朱大义一个人去也急慌,要不嫌弃小的,小的也跟着去,过那溜索时,把老大夫背过来。”

樊默言上下看他两眼,淡淡道:“你也跟着去吧。”

古四一手扔了锄头,凑到樊默言跟前,也不说话。樊默言眯眼,说:“你不是要跟着去么?这是做什么?”

古四讪讪道:“这去不了啊。”

樊默言抱紧杨寒衣,瞪他,说:“你想说什么?有什么顾忌?”

古四拢拢袖子,说:“这请大夫要出定金的,没有定金大夫只怕不肯来。”

朱大义一把扯了人,说:“要什么钱?这碧波山庄都是小公子的,看诊完了,还缺那点银子?古四你想什么,还在这拖,小公子都不得好了。”

“我……”古四:“我只是怕——”

“快走吧。”朱大义拽着古四:“再要钱,命都顾不住了。小公子不得好,这碧波山庄我们估计也没饭吃。”

古四被朱大义拖着往溜索边走去,心里愤愤,只道这差事揽的不是时候,白跟着下山受罪!

樊默言抱着杨寒衣回了梅客居内院,将屋中洒扫修整一番,熬了清粥,煮了茶水,拧了帕子守在杨寒衣床边,丝毫不顾及天花是否会传染。

杨寒衣睡的沉,脑子迷糊,意识混沌,迷离中知道额头上的帕子换了又换,鼻子边是那雄浑的鼻息,是樊默言应有的,他觉得有些贪恋,可更多是心酸难受。只道自己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命。

朱大义前脚刚走,杨寒衣得天花的事就在碧波山庄传开了。樊默言给杨寒衣换了帕子,便去了灶屋烧水。秦怀玉揣着包,去了梅客居,门吱呀一声推开,杨寒衣依旧躺着,脸上朱砂似的的点盖了满脸,看着怪吓人。

秦怀玉走过去,步子轻而缓,淡淡的桃花冷香传来,淡化了屋中的硫磺艾草味,那味道让杨寒衣迷糊的脑袋瞬间清冽的不少,揭开杨寒衣额头上的帕子,额头上都是些红色痘痘。

“当时被刘氏砸的疤好容易好了,眼睛边又挨了一箭。”杨寒衣迷糊道:“现在出天花,我怕是活不成了。天花传染,你们,你们都离我远点。”

秦怀玉的手冰凉修长,摸了摸杨寒衣的额头,杨寒衣被烧的迷糊,呓语不断,根本不知道哪是哪,谁是谁,脸色发红,头疼欲炸,只感觉身体中那股酸软疲惫一阵一阵,闭着眼,以为是樊默言的手,一动不动。

秦怀玉放下手里东西,拧了温水帕子,给杨寒衣换了干净的给他盖上,帮着掖好被子,便守在杨寒衣床边。

杨寒衣做了个梦——

梦里,斜阳正盛,碧波山庄的人都没有走,围在山间的树下,唠嗑着闲话,这里被他治理的井井有条,梅花开遍,仙鹤飞舞,青草肥美,桃花蜿蜒,落英缤纷,太湖水引上高山,途中红粉花瓣飘落,随着水流打转,更有一番江南风景。

杨寒衣歪在樟树下的摇椅上,吃着葡萄,喝着花茶,樊默言在桃花枝叶下耍大刀,娇娇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小短裙,向他这边跑来,喊道:“爹爹,爹爹,阿弟他不见了。”

女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那少年的伤痛再也没有。杨寒衣说:“别怕,这山上就这么几户人家,你弟弟说不定和谁去皮了。你啊,在这里陪陪爹爹,爹爹看你又长高了些,想给你重新做件女孩的衣服。”

“爹爹~”娇娇笑的甜甜,凑到杨寒衣脸上亲一口,说:“爹爹真好,可爹爹什么时候给娇娇要个妹妹啊,娇娇作为姐姐,还是想有个弟弟。”

樊默言停下,过来抱着娃儿,说:“娇娇真想要妹妹了?”

娇娇:“嗯,娇娇一个人孤单,弟弟长大可以保护娇娇,可娇娇要妹妹,娇娇要保护妹妹。”

“哈哈哈。”樊默言亲娃一口,看一眼杨寒衣,说:“这有什么难的,娇娇很快就能妹妹,爹爹保证给你送个妹妹来。你说是吧,寒衣……”

“那个……”杨寒衣激灵,生一个就要命了,还来,他还活不活。“嘿嘿……嘿嘿……这事还是缓缓再说,我们还是先看看美景,这大好人生不能辜负了。”

樊默言将娇娇逗弄一阵,任由她和别家的娃玩去了,走到杨寒衣身边,趁着杨寒衣晒太阳痴迷之际,一手捞起人,将人打横抱去了里屋。

杨寒衣在他怀中,说:“苍天在上,大地在下,朗朗乾坤,日月可鉴,你是要白日宣淫?不怕那贼老天劈了你!”

樊默言将人抱的更紧,道:“夫人,这你说的这大好年华不能辜负啊,为夫现在可是不愿辜负夫人。夫人怎么还教训起为夫来,你没看到娇娇要妹妹,夫人忍心娇娇失望?”

“我……当然不忍心。”杨寒衣:“可现在是白天,我晚上还要下地吃饭!”

“白天晚上有什么区别?你我夫夫一体。”樊默言:“这种事刻不容缓,山上只有你我,谁能管我们。夫人有为夫,还怕晚膳饥困?”

“我……”杨寒衣没脾气了,这还是那个沉默的人?只是他真不想做,昨晚一夜七次太狠,腰疼啊。“默言,我们不急在这一时,那个……我们歇会,我去给你做饭。”

“为夫此刻,要吃的人是你,夫人推脱不得。”樊默言一脸正气,将杨寒衣往床上一放,颀长的身躯盖了上去。

窗外阳光正盛,树影沙沙,清风摇曳,空中弥漫着一股淫靡的味道。

杨寒衣按着腰,将樊默言瞪了又瞪,终是耐不住昏睡过去。这一觉睡的无比沉,脑中的场景却似跑马观花,各种未知的事情乱窜。

白天还繁盛的景象,忽然变成另一种模样,杨寒衣只觉白日温馨的日子一瞬间变成了烟,虚幻的不触碰,接踵而来的是混沌沌的夜,阴飒飒的风,乱颤颤的桃花,红艳艳的花雨,连山间的草绿都变成了别样色泽。

夜里,狂风怒号,山间溜索来回晃荡,霹雳哐啷。

朱大义面色惊慌,冲进梅客居,对杨寒衣喊:“小公子,不好了,五族的人打过长江了,江南苏州这一区马上要被攻陷,我们跑吧。”

“五族打过来了?”杨寒衣惊,道:“还要多久?朝廷没管吗?”

朱大义:“朝廷也沦陷了,帝都城里的官员都困在帝都城里呢,哪里还有人出来。估计要不了一晚,五族的人就来苏州了。小公子,我们跑吧。”

杨寒衣急忙穿上衣衫,喊了声樊默言,扒拉开床头的柜子,揣了一把银票,跟着朱大义。樊默言抱着衣衫,跟在杨寒衣身后。一行人来不及带更多东西,赶着时间向太湖溜索那边逃命。

太湖里都是红色的血,远方天空成了混沌色,长江那头是五族人叫嚣的声音,在那些彪悍的土匪身后,是成群的难民,被捆绑,被压迫,屈膝跪着,关在笼子里,疯狂的五族人将冷水泼在他们身上,将无辜的难民一刀毙命,就地生火,把肉烤了,开膛破肚,刀刀凌迟,惨叫声透过长江传到太湖,穿过溜索,跨过太湖险滩,传入杨寒衣的耳朵。

空中有血的味道在弥漫,杨寒衣好似看见——黑夜尽头,无数人的尸体被扔进长江,江水成了血色,白骨在江中央飘起,盘旋的秃鹰俯身飞下,将尸骨蚕食。

真正的尸骨无存!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不应该是这样!他上午还美好的家园,此刻怎么会变成这样,曾经友好共处的同胞,怎么会成他人的刀下魂?!

朱大义拽着杨寒衣往溜索边跑,樊默言护着他,杨寒衣脑子中嗡嗡一片,只觉得眼前都是赤红,将他双目堵的再也不得清明,他木着身子随着樊默言一行人奔跑,脚脚底下的力度都忘了。

“默言。”杨寒衣:“默言,娇娇!我们把娇娇忘了,娇娇还在屋里,我们不能忘了娇娇,他是你的孩子!”

樊默言顿住步子,道:“我回去抱孩子。你在这里等我,就一会!”

杨寒衣拽住他袖口,说:“看现在这样子,我们要抓紧时间,朝廷沦陷,我们躲都没有地方躲。你把娇娇抱出来,骑马往塞北跑,去五族,找你的族人。”

“那你呢?”樊默言皱眉,道:“你去长江那边送死?”

杨寒衣:“我去帝都,子涵,太子,皇帝都在那里。我不能看着他们成为五族人的俘虏,我去救他们!”

樊默言死死盯着杨寒衣的眼,沉声道:“我和你一起去!我说过,你在哪,我在哪!”

“现在不是送死拼人头的时候!”杨寒衣一手甩开樊默言的手,低吼道:“我杨寒衣是这朝廷的臣,一日为臣,这江山我都不能置身事外!子涵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义兄,你忘了我们当初在山庄桃树下义结金兰的场景了?他家现在有难,我们跑了像什么?你身份特殊,和我一起去帝都,难保有些居心叵测的说是你报的信,到时候战争平息,你有口难辩,所以!你不能去!”

“你现在听我安排,带着娇娇去塞北,走黄河,度阴山,找你狼族族人,朝中大事,我和我大哥,子涵,刘太傅顶着!我一定撑着你来的那个时候。”杨寒衣扯下手腕上的那根红纱,缠在樊默言手腕上,说:“红纱为引,我会在我走过的地方留下红纱!”

太湖泛着油腻腻的水光,血腥气像烧融的铁水,炙热的气体,钻入人的鼻子,带来阵阵不适感。远方三千篝火在湖面泛起点点星波,朱大义喊道:“小公子,不能再耽误,快跑吧,那群疯子快到太湖了。到时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杨寒衣:“听我安排,就这么做!你带着娇娇走,去塞北!我杨寒衣嫁你,还没真正去过你家,你会在那边建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家,是不是?”

碧波山庄的桃花还是那么艳,就连水阀引上来的水都沁着桃花的香味,青草青青,鸟声啁哳,樊默言回望这一切,点点记下,终是在心痛不舍中,略一点头,松开杨寒衣的手,温柔道:“我和娇娇在塞北等你,寒衣……我等你!”

杨寒衣苦涩一笑,道:“去吧,去吧。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等这边好些了,我们还会再见。你快去抱娇娇,时间不多了。”

樊默言最后拥杨寒衣入怀,低吻在他额头,与黑暗中,松开杨寒衣,阔步离去。

注视着樊默言的背影,杨寒衣心中有说不出的心酸。

——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不是生离死别,胜似死生别离!

朱大义拽着杨寒衣溜索去吴江镇,杨寒衣问:“你愿和我去帝都?帝都沦陷了,我大哥,兄弟,我忠的君,护的国可能在一瞬间将不复存在……你和我去么?”

朱大义沉默半晌,道:“当初要不是小公子提携小的,小的哪有今天?小公子你是文臣,小的莽夫一个,还能使点力气,杀几个五族贼寇!”

杨寒衣欣慰笑道:“好,好!我杨寒衣果然没有看错人!走,骑马去帝都!”

那梦似鬼魅一样,搅扰的杨寒衣很不安生,身体无限倦怠,脑中却各种没有经历的情境晃过。

这是怎么了?

杨寒衣想睁开眼皮,奈何薄薄的眼皮,此刻千斤重,重的他用尽力气,也无法睁开,而脑中的场景又跳转到另一面——

那是满目疮痍的帝都大地,曾经繁华三千的宫殿,此刻硝烟阵阵,宫中的琉璃瓦破碎,横陈在地上,箭矢,倒下的战旗,染血的箭羽,破碎的宫纱……躺在地上裸|露的宫娥躯体,泛着寒光的刀剑都在说明着这个皇宫被洗劫了,连人的气息都没有。

杨寒衣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血色染就的台阶,眺望远方的残阳,心中很空,很空。

仿佛被撕裂了一个洞,缺什么东西来填补。

皇宫被洗劫了,太子,子涵,大哥……他们人是不是也……?

脚边插着一支剑,剑柄流苏染了血,随风飘摇。杨寒衣想起第一次握剑时的那种寒,不由身后发冷,那时他是挥剑弑宗亲,大逆不道。

现在……是拔剑杀贼寇,护国为家。

杨寒衣咬牙,水袖挥落翻转间,长剑在手。

“子涵!你们在哪?”杨寒衣喊。

朱大义:“公子,这宫里看样子是没人,我们要不要出宫,去街上看看。”

杨寒衣点头,翻身上马,提剑就往街上跑。

夜色暗了下来,城楼上还有一道英挺的影,那随风摇摆的大旗,写的是“赵”,杨寒衣好像看到希望,冲城楼挥手,道:“我是杨寒衣,御史大夫杨寒衣,阁下是?”

“贤弟!”城楼上传来一道声音,是杨寒衣曾经最不想听到的——张远。如果没记错,当年他过雁门关,还是张远和他激战了一番,两人互怼的险些动手起来,没曾想最后还义结金兰,成了兄弟。

张远:“贤弟快走!这里危险!城外被五族的人包围了,我们出不去!”

杨寒衣知道是熟人,心中安然不少。张远活着,那子涵他们肯定不会有大事。爬上城楼,问:“子涵他们呢?子涵没事吧?”

张远一脸血污,嘿嘿笑了两声,露出白白的牙,道:“三皇子无事,他今早带兵去长江支援去了,太子和圣上在宫中地道里,和大臣们商议着迁都的事!”

“迁都?”杨寒衣:“不是说沦陷了吗?准备迁到哪里去?”

“秦丞相的口风是打算迁到洛阳。”张远:“只是洛阳行宫已经被占了,哪里还有地方?”

“洛阳不行。”杨寒衣道:“河南靠近长江,五族的人正在那边守着,他们去不是送死么?我给怀玉写封信,让他们考虑蜀中。”

“四川?”张远眉头拧巴:“会不会太远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远?”杨寒衣:“等五族的人把赵家王室全抓走,这天照江山都要换人,那时你我能不能留个全尸还是未知。不管那么多了,你支一队兵马给他们,护送他们出城,我今晚和他们去谈判,争取时间。”

杨寒衣说的正兴起,耳边一道疾风擦过,肩膀被一阵力道锤击,钝痛慢慢传来,一点一点蔓延开来,接着耳边传来一阵嘶吼——“贤弟!!!!”

杨寒衣看张远一眼,低头看了看身子,才发现肩膀那里插|着一支箭,箭头直拉拉插|进肉中,血流出的地方黑了一片,脑袋发懵,人不受控制的晕了过去。

耳边是张远大吼的声音,张远一把将杨寒衣抱在怀中,喊着他的名字,摸他的额头,冲身边的人撕心裂肺的大喊,让他们找军医,慌乱的步伐一阵一阵。

张远抱着人去了营帐,刚帮杨寒衣拔箭,外面一阵响动,一兵汉子进来单膝跪地,道:“主帅,不好了,五族攻城了!城门濒危!”

“什么!”张远道:“这天煞的贼寇,没完没了!吩咐副帅,验兵,拒不开城,给劳资撑住!!”

张远吩咐完,给杨寒衣清洗了伤口,喂了驱毒解毒的药丸,又守着他一阵,确定毒性没有蔓延,方才出去安排军事。

杨寒衣混混沌沌,一夜浅眠,高烧呓语,耳边都是那嘶吼的声音,无数的呻吟声,哭泣声,呕吐声,嘈杂了一晚,整个睡的懵懵懂懂。

及至天快亮时,感觉那股子嘈杂声没了,难得的清净,接着有一双手将他抱起来,他本能的往那人怀里怀里靠去,找一个冰凉的体温,那双手摸摸他的头,将他抱着不知去了何处?

又是混沌的一天,肩膀处的疼,让杨寒衣麻木,身体已然没有了任何力气,只剩下意识还算清明,他知道自己还有一口气,却不知自己颠簸的是往哪里?

第二日晌午,颠簸的感觉停了,杨寒衣靠在一个怀抱中取暖,贪恋的蹭了蹭,耳边一声大吼——

“起来了,起来了,还当皇宫啊!”一彪悍的络腮胡子大汉吼声传来,“谁再给老子睡觉,老子吃了他!”

周边窸窸窣窣响动,杨寒衣迫使自己睁开眼睛,睡了两天,乍一见光,眼睛不由发疼,半晌缓解,再睁开,却见他在一辆囚车里身后是张远,他正靠在张远身上,只是张远身上绑了绳子,动弹不得,再看张远身后是户部尚书和尓,礼部尚书刘彦,丞相秦怀玉,参知政事参颜,连皇帝的不出名儿子都在,众人都被绑了个结实,蹲在囚车里,狼狈极了,哪里还有当初风光模样?

“这是?”杨寒衣长久未曾喝水,嗓子沙哑生疼,扯着力气说:“这是什么情况?我们不是在——”

“嘘。不要大声说话,说话大了就要被打。”张远用脖子把杨寒衣勾进怀中,在他耳边低息道:“两天前,你来找我,在城上中了一箭。五族的人就是那晚我攻的城,城门破了,所有人文臣都在这里。呐……”

杨寒衣斜睨着眼睛扫过后面的囚车,都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工部侍郎,户部典仪,大理寺少卿,还有兵部侍郎的小儿子……怎么会?

“怎么会?”杨寒衣不敢相信:“怎么会?不是说我去谈判。怎么会这样?”

张远以下巴按着杨寒衣的肩头,说:“你先别激动,我慢慢说给你听。”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杨寒衣:“他们不会要杀了我们吧……”

“不会,你别怕。”张远道:“他们是要把我们运到塞北去,让圣上臣服在他们脚下,做俘虏,霸占我们的皇宫家国,羞辱圣上。”

“城门怎么会破了?”杨寒衣不解道:“那天不是守的好好的吗?怎么会破了?”

“所有兵力被三皇子带到长江去了。”张远摇头道:“三皇子守住了江南,损失惨重。五族人不知哪得的消息,知道帝都兵力空虚,从阴山绕了一支大部队,守在帝都门口,就等着耗着城里的人。三皇子在江南养兵,圣上发令,让他联系云南兵力,支援帝都,三皇子迟迟没有动作。只怕我们真要去塞北了。”

帝都兵力空虚,江南军队是主力,有兵不动,养兵为由,不联系云南军队,不给支援。这子涵要做什么?他难道动了私心,真要他的哥哥,父皇死在这场战争中,还是他们到塞北去做奴隶,他建立新王朝,登基为帝,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不不不,这天下是他赵家的天下,谁当皇帝有什么区别。

可是——

“我是庶子,我亲娘死了,我爹娶了三妻四妾,后娘夺了我嫡子位分。”

耳边响起赵子涵曾经的话。

这天下本来就应该是他赵子涵的天下,他是嫡也是长,只是他爹另立了嫡子,夺了他的一切,那么他现在夺回属于他的一切,说的过去,只是这有点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子涵了。

“子涵他真的没有……”杨寒衣还怀着希望:“他真的没有……真的没有……派兵来吗?”

张远沉默。话到最后,杨寒衣的心沉了一份,子涵啊子涵,你要这天下,要夺回属于你的一切,这骂名。我、默言、大哥、怀玉、张远都能帮你扛,但愿你不要弑父杀兄,但愿你不要……

“好了,贤弟。”张远凑近杨寒衣,给他一个肩膀,说:“你受了伤,身体还虚,先歇会。”

“啊——!!!我要爹爹,我要爹爹,爹爹我饿。”

稚嫩孩童的声音传来,成功吸引了五族贼寇的注意,那大汉拿着粗木棍,在手上拍打,嘴角一丝玩味的笑,走近囚车边上,对那孩子阴森森一笑。

孩子是兵部侍郎的小儿子,杨寒衣还逗弄过,胖嘟嘟的小脸,圆溜溜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模样标志着呢。

杨寒衣预感不好,心下一阵恶寒泛起。

那大汉说着不太流利的中垣话,“你饿了吗?”

无辜幼孩哪知道大人要做什么,水汪汪的大眼睛眨眨,发出一丝可怜的嘤咛。

“叔叔,我饿了。”

大汉哈哈大笑,一撩衣袍,一泡尿尿在囚车里。

“你这小家伙肉嘟嘟的,杀了吃肉,熬成人肉汤,一定补死了,我伟大的可汗,一定会喜欢这道美味。”

杨寒衣心疼孩子,一把将孩子扯过来,大汉见状,一棍子就欲打在孩子身上,杨寒衣挺身向前,以背作为支撑,挨了那一棍,当即疼的冷汗只掉,蜷缩在囚车里不动了。

“贤弟!贤弟!”张远大吼道:“找你们可汗来。敢动劳资贤弟,活劈了你们!”

那汉子不理张远嚎叫,用木棍将张远拨将远了,手颠了颠木棍,下一刻手向前,木棍一端只戳戳捅在杨寒衣腹部,杨寒衣疼的抽搐,咬着牙,不敢闷哼一声,俨然死狗一条。

杨寒衣不动了,汉子见无甚乐趣,看了车内几眼,众人皆自沉默不语,低着头,方才勾起一抹不屑的笑离去。

张远蹭到杨寒衣身边,杨寒衣就着还有的力气支起身来,趴在张远肩头,只剩下喘气的音。

“贤弟,你没事吧?”张远低吼道:“你怎么样?!”

“我……无……事……”杨寒衣道:“就是……肚子……疼……疼……”

想起两天前军医诊脉——

“杨大人此箭并非在心脉,无甚大碍,专心调养即可。只是杨大人已有身孕三月多余,后续万不可劳心劳力,颠簸受寒。否则子嗣难保。”

张远低头看去,只见杨寒衣白衣上渐渐蜿蜒出一些红。

新鲜的,耀眼的,刺目的血!

孩子,会不会?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

张远一个大老爷们,此刻抑制不住全身颤抖,他知道杨寒衣喜欢孩子,这个孩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会不会疯?!杨寒衣感觉到张远的牙齿在打架,只当他冷,凑近他怀中,悠悠道:“大哥是冷么?寒衣余温尚存,还能将就些。”

张远将人勾到怀中,抱着他,低喘道:“贤弟,没事的,没事的。方才那贼孙子没人性,你且忍忍,待哥哥挣出去,定灭了他们!”

杨寒衣虚弱笑笑,说:“有大哥在,大哥罩着小弟,小弟自是什么都不怕了。”

还不告诉他实话吗?

当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白衣上有血,还在蜿蜒出更多,杨寒衣疼的没有一丝力气去动,却感觉到小腹那里有一股空虚的疼,好似最后一股支撑他的温热也快没了!

转眼看去,白衣上的血又堆叠了。

孩子……杨寒衣以牙死死咬唇,暗道:孩子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不会!否则你不配作我杨家儿郎!

孩子!!

“孩子!”杨寒衣猛地睁眼,挺身而起,道:“孩子,小家伙呢?!”

秦怀玉惊醒,茫然看着杨寒衣,道:“小公子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杨寒衣闭眼,再睁眼,入眼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碧波山庄,面前的人是秦怀玉,樊默言端着药碗站在屋中,一脸担忧。

“我这是怎么了?在哪?”杨寒衣低垂了脑袋,虚声道。

秦怀玉:“小公子长了天花,现在烧的迷糊,怕是刚才做了噩梦。大少爷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您再忍忍,大夫马上就来。”

樊默言走上来,将药递给杨寒衣,说:“你刚才怕是做梦了,我们哪里有什么孩子?这是散热的草药,你先喝一部分,把体热散一散。”

杨寒衣接过药,转头看着樊默言,疑惑道:“你刚才说什么?天花?”

天花传染性强,衣服上,空气中,唾液里都可能传染,这两人还守在这里,是不要命了么?

“你们出去!”杨寒衣道:“你们出去,出去,天花传染,你们不怕死?这是拿命在赌?!”

秦怀玉抓住杨寒衣的手,道:“小公子莫要激动,当心身子。”

樊默言扶着杨寒衣躺下,道:“这些事我们自有处理,你还是安心些养着。”又说:“我们出去放你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还是让你一个人承受?你我既是一体,我当然要守着你,你不是说要把碧波山庄都种上美丽的花,红色纱,给我一个家么?你现在这样说,是要不守承诺么?”

“我……”杨寒衣语塞:“我担心你和怀玉,这天花传染性强。”

秦怀玉拍拍杨寒衣的手,说:“小公子莫怕,我和大少爷都喝了些散热清毒的草药。你别担心,还是安心养着。”

听闻此语,杨寒衣安心不少,药劲上头,倦怠如水袭来,脑中再次混混沉沉。

又是那个奇怪的,荒诞的,未知的梦!

——“小公子,不好了。大少爷带着娇娇去塞北,过黄河时,黄河决堤,水淹周边,大少爷被礁石砸伤了腿,人掉到黄河里了!”

杨寒衣惊:“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默言怎么看?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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