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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中午喝完茶,杨寒衣便收拾了一番,想了很多,身上沉的很,也没了看书的心情,困了便窝着身子在榻上睡觉。
樊默言一走,杨寒衣连个说话倾诉的人都没有,想被人抱着,揉揉肩膀,缓解酸胀的腰,看了眼杨寒文,又觉得不能把自家弟弟当工具人使唤,只得作罢。
杨寒衣和樊默言分开过很多次,但这是他们去梅客居生活六年后,第一次分开。也才七日时间,杨寒衣感觉心像被剜了一块,虽然樊默言性格大变后话少,但做事真的稳当,拿主意也能让人心安,那胸膛让他贪恋的很。
雨淅淅沥沥,杨寒衣心里烦躁。
“默言。”杨寒衣看雨半晌,躺下道。
杨寒文说:“二哥。”
杨寒衣无奈,笑道:“对不住啊寒文,我唤习惯了默言,他离开我一时不适应。”
杨寒文说:“哥,你有什么事,我来帮你做。”
杨寒衣想了想,怎么也想不起,脑中一片空白,只得说:“我想不起来了,罢了。”
杨寒文过来给杨寒衣盖被子,说:“二哥,你先睡会,我去给你拿酸枣茶。”
杨寒衣懒懒闭眼,屋中静了会,杨寒文回来,将茶递给杨寒衣,杨寒衣撑坐起来,拿着茶杯,沉默了会,问:“寒文,无锡那边怎么样,苏州情况如何?”
杨寒文说:“无锡码头没了,很多村民的尸体泡在水里,堵了船,船靠不了岸,在水中漂呢。”
杨寒衣心情瞬间不美丽了,甚至有些烦躁,当初就该给樊默言多派点人手,自己也该跟着一起照应的,心中有些后悔。
可樊默言肯定不会让杨寒衣跟着,回去半个月,回来半个月,慢马要走一个月,快马也得半个月,杨寒衣身体是汉子也吃不消,何况杨寒衣还是个哥儿,肚子里还揣了四个月的崽,还要准备考试,等着放榜,殿试,养胎……
“哥,喝点酸枣茶。”杨寒文热了茶。
杨寒衣侧眼看着杨寒文,调侃道:“家里的事那么急,倒没看到你愁的。”
杨寒文笑道:“二哥,你是让忧愁传递么?弟弟哪有不操心的哦,这些日子担心的茶饭不思,觉睡不下书看不进,你已经愁白了头,弟弟再愁坏了身体,状元怎么办?我们可是杨家的希望。”
杨寒衣说:“其实也不是担心,隔那么远,想也白想。就是默言不在身边,我总觉得少点什么,空落落的,看书也静不下心,睡觉也睡不安生。”
杨寒文换水,又添了炭块,笑说:“人这一生太短暂,总该有个归宿的,成双成对,恩爱白头,长时间在一起,分开一会,都像心被挖了一块。不然为什么那么多离别难呢?”
杨寒衣点头:“说的就是这个理。我爱上一个爱我的人,就像中了毒,戒不掉。你呢,你对未来怎么看的,今天我们兄弟把话敞开了说。”
杨寒文说:“爹娘日子虽然过的苦,娘性子泼辣,但爹娘恩爱都是实打实的。我喜欢白卿,木棉树下遇到他时,我总觉得他很孤独,想照顾他。当时论家世我比不上他,但现在,或许再等一个月,我可以有底气站在他面前,向他表示,陪伴他。他从武,我主文,我会照顾好他。”
杨寒衣说:“寒文,你说实话,我是不是太依赖默言了,好像都是他照顾我多些,什么都为我想,我和默言都没想过身份地位对等的事,这样好么?”
杨寒文说:“你们这样不在乎门当户对,权势地位,就只爱彼此才好呢。那是哥你勇敢,你敢走出阶级,门第,世俗观念的束缚,爱一个人全心全意爱,我很羡慕。我做不到你这样,我做不到,白卿也做不到。”
杨寒衣笑笑,说:“你真做好准备了,你们还有年龄,后嗣,观念的隔阂,不怕么?”
杨寒文深吸一口气,说:“怕,哪能不怕呢?真到了那天,我只能豁出去了,白卿父母很好,很恩爱,很爱白卿……不知道到时怎么样,走一步算一步啊,我把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
杨寒衣说:“相爱是夫妻,不相爱那就是怨偶,哥希望你们幸福。”
杨寒文给杨寒衣端茶,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动情太早了,这条路走的苦。”
杨寒衣说:“熬过父母那关,后面就好过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们只要恩爱,后半生都是甜。”
杨寒文沉默了,只是笑,笑中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还有些许苦涩。
杨寒衣聊着聊着,心中感触颇深,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摸摸肚中已成型的小生命,想到在家里樊默言给他做饭、煮茶、种花、插花的情景;想到樊默言那伟岸的身,健硕的腰,还有梅客居的红梅绿梅,满山遍野,芳菲十里的桃花,梨花,还有那红艳艳的桑葚,爬满屋顶的蔷薇,每天呼啦啦转动的大水排,只想把孩子生了,帝都的重担一扔,回家养娃养老去。
可看着那黑压压的天,淅淅沥沥的雨,又好似看到了南方汪洋一片,流离失所的百姓无家可归,路边乞讨,房屋倒塌,庄稼泡死,小船在水上打捞尸体,瘟疫横行,腐烂一片。若自己不开仓帮忙赈灾,更多的人都得饿死淹死。
杨寒衣叹口气,杨寒文说:“凤院士透风说朝中要发粮赈灾,可不知为什么户部迟迟不动,为此礼部吏部还和户部吵了一架,这粮食看来难有着落了。”
文人最爱八卦。杨寒文跟着凤临微,自然也知道翰林院天天讨论的啥,就算翰林院的文人不八卦,凤飞天也爱和杨寒文扎堆讨论学问,大多是谈论当下朝廷不作过分剥削老百姓的情况。
杨寒衣气呼呼道:“找朝廷要点东西就像挖了朝廷的心头肉,合着老百姓的命不是命?当初南缅打仗,也是粮草问题,那要粮食跟要命一样,现在也是这样,等粮食集齐了,江南还有活口么?养一群酒囊饭袋么?找老百姓要税时凶神恶煞,赈灾救济如同龟速,若五族打过来,还有儿郎愿意为这朝廷征战么?”
“哎……”杨寒文一身叹,“我们得亏是熬出来了,起码吃喝不愁,要是以前,现在水深火热的就是我们。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总是发酸。”
“就没个管事的人么?”杨寒衣怒道:“老百姓的税一年一年收,一年比一年重,真到事来了,都一个个比缩头乌龟还乌龟,妈的!”
“二哥,你小声点。”杨寒文眼扫周围,手指天花板,说:“天照朝廷秦丞相掌控,谁敢说话?丞相不发话,粮食霉了烂了,户部工部都不动的。等他们缓过神,粮食运过去,水退了,冬天也来了,百姓没种地,冬天没储备粮食过冬,估计又要饿死不少。”
杨寒衣无奈点头,往床里缩了缩,一口气长叹,想到了第五阳明嘱咐他的,刘符阳告诫他的,心中责任感更重了一分。
当晚,雨停,水雾渺渺,风微凉。
还未宵禁,帝都上摊贩聚集,行人如织,河边还有一些纳凉的大爷。杨寒衣睡了半下午,精神好了不少,披了披风,穿了敞袖宽衫,护着肚子里的祖宗,去往张远府上“吃瓜”,马车停在大门外,杨寒衣丢给朱大义一个钱袋,让他去逛逛帝都,长长见识。
张远家门口有两个小厮,院中院中水缸早已破了,散乱一地,杂草丈把高,蚊子到处飞,屋檐下蛛网灰尘堆叠,院中的老槐树枝叶繁茂,孤独的摇着枝叶,显然多年没人住,二院门敞着,杨寒衣轻唤了一声,在三门外端着袖子,遮住肚子,笑着喊:“张大哥,我是寒衣。”
“张大哥,我是寒衣,中午有事耽搁了,晚上才来,没有打扰吧?”
张远穿了一身便衣,头发草草用麻绳缠了,看到杨寒衣说:“等你多时了。还有一道菜要热一道,奶茶已经备好了。”
杨寒衣笑道:“来这还麻烦张大哥亲自下厨,寒衣怪不好意思。大哥不用太讲究,怎么随性怎么来,没那么多规矩。”
杨寒衣从袖子里拿来一个盒子,里面装的是薄荷茶,放在堂屋主桌上,张远自顾去灶屋忙去了,杨寒衣见院子的老槐树下有个石桌,桌子上放着一小炉子,还有几个破碗,心思一动,挪步去了树下,放了灯笼,自己煮茶。
“默言……”杨寒衣刚待喊樊默言生火,忽然想到樊默言现在回苏州了,无奈只好出门去马车里,把酸枣茶、胭脂醉各抱了一坛子进来。
“张大哥。”杨寒衣说:“有大点的杯子么?”
张远正在往灶里递柴火,说:“在堂屋里,你进去找找。”
杨寒衣去了堂屋,找了几个粗陶碗,对着烛火看,里面已经掉漆了,张远端着菜进来,说:“我常年在外,屋里来不及收拾,兄弟先将就下。我这就来收拾。”
杨寒衣忙说:“大哥你别忙了,我本来就是农家的,没那么多讲究。”‘
张远烧了热水,将奶茶放进去热,终于得空,和杨寒衣对坐,看着杨寒衣却不说话,眼中带着一丝好奇和笑意。
杨寒衣眼珠子微转,凝定张远,看到他侧脸靠近耳朵边上有一道三公分的痕,疤已经掉了,粉嘟嘟的新肉长出来,横在侧脸上。
和六年前相比,张远容貌变了不少,塞北的风沙如刀子,太阳也毒,张远被晒的黝黑粗糙,眼角已经有了干巴巴的皱纹,整个人沧桑了一大截,那粉嘟嘟的痕横在黝黑的脸上格外不协调。
“当初在城门口,你是看不起我的。我那时凶过你,你心里还是有些不待见我,甚至不愿意和我照面。”张远喝了碗胭脂醉,轻轻说:“也就六年时间未见,怎么这么亲近,开口大哥闭口大哥,嗯?当初你的嘴皮子可利索,得理不饶人的可是你?”
杨寒衣笑了笑,说:“当年我年岁小,没见过世面,说话口无遮拦,说话总想争输赢,争面子。张宣抚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弟这一遭。”
杨寒衣素来能嘴甜就嘴甜,关系能处好绝不搞僵。张远这么一说,一下子堵的杨寒衣不知道怎么套近乎,张远却把酒碗碰向杨寒衣的碗,说:“六年过去,有的事情也过去了。当初我们都年轻气盛,今次再见,一酒泯恩仇。你若不拘束,我就托个大,你依旧唤我一声大哥。”
杨寒衣笑道:“寒衣荣幸之至。张大哥。”
这“张大哥”三字的确是杨寒衣真心想喊的,也的确是他的荣幸。张远的爷爷就是苏州张老,也是杨寒衣的师傅,从师门上说两人也算半个兄弟。张老满口家国天下,教出来的孩子也是国家为先,张远为人耿直,刚正不阿,清正穷困,杨寒衣从刘符阳和翰林院的学子讨论中听闻一二,今次一见,确如传说,不得不对张远多了一份钦佩。
他也知道张远喊他过来,不单单是吃瓜,从师门情谊还是这革命兄弟情来说,张远都有对他说话的资格。如果没猜错,今天的吃瓜内容应该和赵子涵有关。秦怀玉猜的是张远做和事佬,让自己和赵子涵和好,但所有一切都是自己和赵子涵的戏,自己和赵子涵好的很,压根就不存在和好一事。然而这些事事外人不知晓,估计赵子涵做戏做全套,还写信告诉了张远,且看张远怎么说。
张远喝了一口酒,沉默半晌,说:“三殿下是去找你的时候对你动的手?”
“嗯。”杨寒衣点头。他不清楚两人关系好到哪种程度,也不好开口多说。
张远说:“南缅一战,他也是无辜,不是他一人能转圜的,归根到底还是朝中派系之争。对了,你农家出身,白手起家,还将自己就庄子的粮食捐了大半,你当时自己日子也不好过吧……这碗酒,大哥该敬你。”
杨寒衣明白这话,谦虚笑道:“都是应该做的。金山银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给需要帮助的人心里踏实。与别人为善就是与自己为善。”
张远点头,说:“贤弟这等觉悟,我这大老粗只有钦佩。贤弟以后前途无限,还望不忘国家培养,为国尽一份力,如此才不辜负圣贤书。”
杨寒衣终于明白了,张远叫他来,并不是为了六年前的事。反而是说开六年前的事,让彼此放下,再者站在家国的考量上希望他不被太子一党拉过去,看来赵子涵在信中肯定提点过了。
当兵的人不会文臣那些弯弯绕绕,说话耿直大胆,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国家,为了老百姓的安稳。
杨寒衣道:“大哥说的我一定谨记,一定不忘初心。”
张远:“来,喝酒。好酒当配好人!”
杨寒衣端碗:“大哥,请。”
两人就着桌上的小菜边吃边喝,杨寒衣肚子里有娃,不敢多喝,换了酸枣茶,张远脸上染上一层浅红,说:“三殿下在帝都那是真憋屈。从他母亲走后,他成为庶子,他就没了玩伴,宫中人不是白眼就是冷待,说是皇子活的不如一个王侯庶子,这些年一个人在帝都飘。你没什么事多和他联系,说说话,我担心他想不开,最后偏执做错什么事。”
杨寒衣点头,直觉张远为人果然耿直,没有一点花花肠子,开玩笑什么的也不擅长,喝酒聊天谈论朝堂是非常好的玩伴,若说在一起嬉戏打闹,倒是少了点味道,这也是为什么朝中人很少和张远在一起扎堆。
张远喝了两杯酒,说让杨寒衣稍等片刻,去厨房看奶茶热好没,把锅里剩下的菜端出来,又放了三双筷子,杨寒衣有些莫名。
张远说:“吾弟稍候,我去喊两个人。”
杨寒衣不解,不是应该喊一个么,怎么两个?
张远从大门出去,杨寒衣对着一桌子菜,一壶茶,一坛子酒发愣,正要动筷子时,从后院后门进来两个人,却是赵子涵和白卿。
“等久了吧……”赵子涵手中拿着一节嫩竹枝,提着一盏灯笼,灯笼外框上画了云纹翠竹图。白卿手里拿着一枝木棉花,笑呵呵进来。
赵子涵走进来,说:“刚才路过户部门口,看见竹子,折了一枝,耽搁了一会。”
杨寒衣见是两人,笑说:“就你们两个?张大哥呢,他忙了这么久,不来尝尝自己手艺?”
赵子涵说:“他在外面有些事,先不管这些,我们吃。”
白卿晃了晃手里的木棉,杨寒衣意会,说:“都说长兄如父,寒文比我小,很多事情也会和我说,你俩的事我知道。寒文在翰林院,现在过去还能赶上饭。”
白卿喜笑颜开,拱手道:“兄弟,多谢了。”
杨寒衣挥手,说:“乞巧节你们都没见上一面,现在还不赶紧?”
“是是是。”白卿连连点头,说:“别的不多说了,木棉花快谢了。”
杨寒衣笑笑:“赶紧吧,一会天完全黑,想说话都说不得了。”
白卿高兴的像个孩子,衣摆一撩,大步流星的出了门,抱着木棉花,飞奔向翰林院。
杨寒衣对赵子涵笑笑,说:“我弟长大了,我该操心了。”
赵子涵点点头,说:“无妨,我俩吃。”
赵子涵说罢去把院子门关上,傍晚时分,雨后微凉,院子外传来摊贩叫喊声,一棵老树,两盏角灯,浅薄光晕,映着两人,一壶酒,两杯茶,满桌菜。
“考试那边有消息了。”赵子涵说:“我去打听时,秦怀玉也在关注,问了他自己的还问了你和寒文的。你猜怎么样?”
“怎?”杨寒衣有些紧张。
“前十你稳了,比你预期的还要好,只等成绩出来。八月一号到八月七号可能是殿试时间,你做好准备了么?”赵子涵说。
杨寒衣心一紧,虽说他知道他前十稳了,可知道比预期的还要好,多少叫他有些吃惊和高兴。
“那该怎么准备?”杨寒衣摸摸肚子,问的忐忑。
赵子涵说:“我从小文课修的少,认识字,多用来读兵法了,总想着打仗领兵,对文官的事知道的也少。要不你趁这段时间去翰林院的古籍所再看看?”
杨寒衣笑了,赵子涵举杯道:“来来来,哥哥敬你这杯。一是你天天应付太子那边心累,二是你自己辛苦努力这么久。”
杨寒衣端起那杯酸枣茶,两人碰杯,杨寒衣心思却飞了,沉默了一会,说:“秦怀玉过来找过我。我把张大哥找我吃瓜的事说了。”
“哈哈哈。”赵子涵眼中含笑,说:“你这是以假乱真啊,假戏做的厉害。”
杨寒衣长叹一声,“还有……”
“怎?”赵子涵。
“太子有纳我为妾的心思,秦怀玉给我谋划了御史台……”杨寒衣说。
赵子涵心神一紧,眼神一凌,低低道:“他野心倒是大。有这能耐,秦怀玉能允许他纳你?”
杨寒衣干咳一声,说:“我上午去找秦怀玉,那个……那个……不小心撞破了他俩的好事,太子震怒,要纳了我,说了为了保全秦怀玉名声。”
“我就说他怎么转性了呢。”赵子涵笑道:“他不是真的想纳你,只是想让你闭嘴,护住他心心念念的秦怀玉,你只是垫脚石。”
杨寒衣点头:“这些我都知道,太子对我没真心的。”
赵子涵拍拍杨寒衣肩头,说:“太子没那个本事扶你进御史台,要去那里,得靠你自己。如果你不想以后欠秦怀玉人情,这事你要自己谋划。”
杨寒衣说:“怎么谋划?”
赵子涵沉默片刻,端了一杯茶给杨寒衣,自己喝了一口,给杨寒衣夹了一片肉,轻声道:“不管以前你们在山间多么要好,但哥哥必须实话告诉你,从你们都要科考,都要做官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回不去了。秦怀玉和太子并不是真的为你谋划长远安稳的前程,他们只是把你当工具,去讨我父皇的欢心,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权势,独霸朝纲。”
“你祖上无人在朝中做官,父母也没有什么权势,家世清白简单。就是你这份简单难能可贵,多少人想找你的把柄错处都找不到。况且你还是第五阳明和刘符阳的学生,卢氏一门在朝中位置…不,应该说在父皇心中的位置非常重要,卢先生是父皇的师傅,父皇敬他重他,甚至依赖卢先生。这么说你懂了吧?”
“你若有幸入三甲,让你去当御史大夫,先去地方历练三五年,再回来你就是御史中丞……你进了御史台,就能瓦解秦不白的势力,又能弹劾秦怀玉和太子不对的大臣,到时整个朝堂都是秦怀玉的,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一箭双雕呢,既能把秦不白拉下来,取而代之,又能掌控朝堂。你说这么好的差事,他们怎么会不费心?”
这和杨寒衣想的如出一辙,杨寒衣点点头,说:“那我怎么做,进御史台,顺着他们的想法走?”
赵子涵说:“你得顺着他们的想法走。这样也好,秦怀玉和太子有这打算,你就顺竿子爬。还有我并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完全信任的两个人,秦怀玉可能爱太子,但不是全部,他肯定为自己谋划的多。你先听秦怀玉的,等明年春进了御史台,好好稳住秦怀玉,先把秦不白拉下来,秦怀玉新上位权势不稳,我再适当时候出击,把权势掰成三权状态,太子一份,秦怀玉一份,我再稳一部分,这样就容易的多。”
“那现在你怎么办?”杨寒衣说:“我俩戏也做了,你还是出不去么?”
“目前还不急。”赵子涵说:“张大哥正在谋划,你目前养好身体,注意自己,别露馅,好好准备后面殿试。等殿试后,会有皇家宴请,只要是进士,都要过去吃饭听说父皇说道,你到时怎么说话,我还得教教你,千万不能说错一句。”
杨寒衣心中有些紧张,下意识用袖子盖住肚子。
赵子涵接着说:“父皇会问你家世背景,只要父皇问你,你把话题引到我父皇的感情上,尤其是我娘还有他忘不掉的女子?”
“忘不掉的女子?”杨寒衣玩笑道:“皇上这位置,忘不掉的是不是太多了?”
赵子涵摇头,说:“你错了。我父皇很专情的一个人,虽说他有很多妃嫔,但他并不爱,那些女子只是他用来稳住朝政,繁衍后嗣的工具,他真正忘不掉的女子在书房里呢。”
“书房?”杨寒衣问。
赵子涵说:“我娘还在时他对我娘就很冷淡,对我也是象征性的父子感情。很多时候,他都喜欢在书房里抱着一幅画,唤着一个名叫‘红衣’的女子。”
红衣?是阮红衣么?如果皇帝忘不掉的女子是阮红衣,那樊默言很有可能是长皇子。我天,要不要这么狗血。
杨寒衣简直难以相信,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自己身边默默无闻的樊默言可能是尊贵的嫡长血脉,以皇帝对阮红衣的痴情,如果樊默言真是嫡长子,那皇位不就是樊默言的了,那自己……不不不,乱了,全乱了,不可能也不会是。
兜兜转转,到最后是自己、樊默言同赵子涵,赵子洹争皇位,争权势,要不要这样?
“我以前不懂,不懂为什么我舅舅在,我母亲的后位就在,舅舅一家没了,母后就被废了。因为,我的母亲,只是他稳固政权的工具,我母亲死了,后位没有任何缘由就被废,死后尊荣也不在。他……他是利用完了我母后和舅舅一家,又抹去了他们的存在,给他心中挚爱的女子留了一席之地。燕贵妃虽说是皇后,但一旦母族势力消散,和我母亲也是一样的下场,他心中始终忘不掉那个女子……”
没有任何缘由被废,这是爱的深沉呢。杨寒衣终于知道为什么樊默言和赵子涵第一次在翰林院见面,赵子涵看了樊默言脖子上的羊脂白玉后脸色大变,甚至在后面都对樊默言怀有敌意,因为樊默言很有可能会夺走赵子涵现在争取的一切,那是政敌啊!
杨寒衣不相信,不相信自己帮助的人会是自己要夺权的人,樊默言也绝对不会是皇子,如果真有大皇子,皇帝不该比谁都急么?
杨寒衣心思百转,明白了大概,抬眼看着赵子涵,昏黄灯光映在两人脸上,跳跳跃跃,飘渺不定,赵子涵亦着眼对视,杨寒衣眼中溢满了心疼。
那瞬间杨寒衣不知道该如何说,赵子涵说是皇子,其实活的毫无存在感和价值,是他父皇口中想要就要,想丢就丢的工具,而他们的感受,昭帝不会考虑。
赵子涵笑笑,自嘲道:“说这些陈年旧事坏心情,这瓜好吃,你得尝尝。”
杨寒衣点头,两人开始吃菜喝茶,杨寒衣怀着崽,吃的多,把桌上饭菜吃了个光,还不觉得饱,赵子涵忽然问:“你家跟着你的狼族人呢?”
“在家里。”杨寒衣说:“苏州涝了,无锡瘟疫,水排卡了,我五弟寒风伤了腿。我师傅忙不过来。”
赵子涵说:“无锡瘟疫已经蔓延,好像到金陵那边了,隔离了万把人没效果。苏州淹死了两万多人,房屋毁了三万多,还有的人尸体都没找到,朝廷银子迟迟下不来,户部就是不让过。”
杨寒衣说:“国库空了,我知道。你上次不也是为银子的事愁。”
赵子涵说:“国库是真的空虚,钱都在氏族手里呢。帝都最有名的四大家族,凤、秦、和、上官。家里金山银山,比国库都多。
杨寒衣无奈,赵子涵说:“哎,难得吃饭,成天家国天下,听着都累。趁现在没宵禁,带你看灯听曲,如何?”
杨寒衣在帝都憋的久,来此还没好好玩过,自是愿意,当即拱手,说:“由三殿下带路解说,小的荣幸之至,请。”
赵子涵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你啊,就你皮。”
乞巧将过,雨后微凉,水雾濛濛,河边长桥还留着乞巧节当日的角灯,长桥上悬着一排排红灯笼,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赵子涵和杨寒衣走走停停,东看看西瞅瞅,杨寒衣对这个世界过分好奇,对帝都的繁华也贪恋的紧,总想多看看。
两人逛到一座长桥上,桥上灯火如昼,桥下乌篷船摇曳,水声涓涓,和着吴女的歌调,还有那醉人的琴声。
杨寒衣趴在桥扶手边朝下看,一瞬间,长桥柳影脚灯尽数倒映在水上,色彩绚烂迷人眼,极目远眺,水上红黄相接,星星点点,随着水波起起伏伏,帝都繁华随水蜿蜒,望不到尽头,杨寒衣愣愣看着桥上脚灯的倒影,看那昏黄星光随水流一摇一晃。
“寒衣,可是想到了什么?”赵子涵趴在杨寒衣身侧,挨着他。
杨寒衣低声道:“发呆罢了。”
一切都是一场梦,来这里是一场梦,生活在这里也是一场梦,百年后,梦散了,他和樊默言也没了,了无踪迹。杨寒衣在那一刻的确是在发呆,脑袋里什么都没想,眼中只有潺潺河水,水中倒影。
杨寒衣看着灯,又看向天上月,喃喃道:“你娘对你好么?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赵子涵长叹一口气,戚戚道:“娘很好,很爱我,记忆中她总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不管父皇做什么,她从来都没有怨恨过。她爱父皇,也爱我。
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去父皇书房看了不该看的,母后也不会因为照顾我感染风寒,身子每况愈下。我现在依旧记得母后温柔的笑,不管发生什么,她总是温柔的恬淡的,可就是这样的女子,却不得善终。”
杨寒衣又问:“你父皇对她不好么?”
赵子涵叹一声,说:“自古帝王薄情,我先前说过,父皇除了那个叫‘红衣’的女子,其他女子都不爱,他后宫中的女子说好听些是妃嫔是宠妃,其实和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呢?”
“她们穷尽一生都在取|悦父皇,讨父皇的欢心。宠物好歹还能不承担生育之苦,而后宫的那些女子比宠物还不如,她们用尽各种手段争宠,甚至不惜赌上子嗣,赔上性命,而我的父皇只认为那是繁衍,稳固朝纲必须的。”
“他给那些女子好吃好喝的,给她们大的宫殿住着,生了孩子给她们各种赏赐,可却从来不会问她们过的好不好,不去关心她们是否需要爱。我母亲也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宫中守着一个男人苦熬,熬干了一辈子。死了却葬入妃陵,荣宠不再。”
“我有时在想,母亲到底犯了什么错,到底是哪里没做好,致使她死后尊荣不在,殊荣全消?后来……呵……后来我才知道,爱错了人,进错了家族,爱上一个没有心的人……一个没有心的人如何指望他爱人呢?因为他没有心,我母亲不管做什么都是他废黜母亲的理由。”
杨寒衣长舒一口气,想起了前世的父母,恩恩爱爱,和谐美满。也想起了樊默言,亲爹不疼,亲娘不再,后娘虐待,孤苦二十年,哪怕是在这样的家庭里,樊默言还是义无反顾,爱的深沉,爱的坦荡,将自己视作一生归宿,用尽一身本事,只为护自己安好。
这一刻,杨寒衣很想樊默言在身边,他深深抱住樊默言,亲|吻他的脸颊,嘴唇,脖子,吻他的眼睛,把樊默言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告诉樊默言:
——杨寒衣此生唯樊默言永恒,生死不弃!
他也想解开樊默言的衣,看樊默言长发披散,看他眼中火热积聚,看他呼吸急促,而后两人深情相拥,肌肤相碰,肢体相|缠,在夜里发出浅|哼|吟|哦,看蜡烛寸寸红泪,见证他俩抵死缠|绵。
——天地为媒,日月为证。欲燎巫山,共烟芝艾。比翼白屋,双飞紫阁。千秋万代,永世缠绵。
第一次和樊默言床|第|之|欢,杨寒衣说了前四句,这次等樊默言回来,杨寒衣想毫不犹豫的把后四句告诉樊默言。
因为,他真的很想他,想抱抱樊默言,给他一份依靠和独一无二的爱。
赵子涵问他:“你爹娘对你怎么样?六年前我听你提起过。也就那样。”
杨寒衣亲爹亲娘自是好的很,来这个世界的后爹后娘他不想说,那感觉他不想经历第二次。杨寒衣附和般点点头,眼光飘向桥对面长街,却见着杨寒文和白卿牵着手,两人有说有笑,寒文一手抱着一盆木棉,白卿笑的温暖清和,一手拿着天青色衣衫,还有鞋子。
除去家世背景,子嗣隔阂,年龄界定,两人其实在一起挺和谐的。
白卿尚武,成熟稳重有担当,身怀家国志向;寒文崇文,能言会说,性子活泼自在,喜欢养花养草,寄情山水,带有一股文人浪漫,在一起互补,互相照应,很适合生活。
杨寒衣笑笑,心中带了美好期许送给两人,希望两人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风起了,雾浓。
赵子涵搭着杨寒衣的肩,将他往自己怀里拢了拢,说:“寒衣,以后你还会这样和我交心么?还会一直在我身边么?”
杨寒衣笑道:“说什么呢?你对我的恩情大过天,我肯定和你交心,只要你不嫌弃我是贫农,我自会一直在你身边。”
赵子涵掰过杨寒衣,看着杨寒衣的眼,说:“我的一直在我身边不是朋友的那种,是一辈子跟着我,一生守着我,将我放在你心上最重要的位置,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这么说,你懂么?还有……若你愿意,我定不会像我父皇那般,我也会将你视作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杨寒衣心一紧,抬眼看着赵子涵,在赵子涵眼中看到了一股炙热,还有一丝渴望,赵子涵轻轻笑道:“以后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我也可以成家娶妻,但我们私下还是最在乎彼此的人……”
杨寒衣调侃道:“子涵,你真会开玩笑,什么时候学的画本段子?”
赵子涵捏着杨寒衣的肩,杨寒衣感到痛,挣了挣,没挣开,赵子涵坚定道:“我没有开玩笑,也不是画本段子,是我的真心话。”
杨寒衣的心砰砰跳个不停,赵子涵话里的意思太明显了,却不知该怎么说,回答不好,两人伤了感情。
天照男风盛行,哥儿作为第三种人,嫁娶甚至都是合法的,只是地位低下。杨寒衣知道大环境如此,太子有断袖之好,达官显贵有龙阳,王侯将相中娶哥儿的也大有人在,这些正常的不能再正常,正常到哥儿能产子,生的孩子也能继承家产王位。
就像当初樊默言娶他,走了六礼,拿了合婚更贴,天照在这种事情上还比较包容。只是一般人家还是不会娶哥儿,尤其是家里喜欢孩子,有皇位要继承的,毕竟哥儿产子风险大。
以前,没遇到樊默言的时候,杨寒衣也想自己顶门户娶个媳妇,成个家能吃饱饭,可是遇上樊默言后,杨寒衣便再也没有娶媳妇顶门户的想法了,只要能和樊默言平安健康相守,成日被樊默言宠着,像平凡的小夫妻一样,过平淡避世的小日子,对他来说,就是人间最美的事。
那些惨痛的,血淋淋的,憋屈的过往,也只有樊默言陪他经历,那些吃不饱穿不暖两心相守的日子,也只有樊默言能给他安全感。
杨寒衣就想心里只装一个人,平日和身边的哥哥开开玩笑还行,要真到最后一步,上床睡觉,把身体交付给另一个人,让那人在自己身上游走,杨寒衣做不到。
和樊默言赤身相对,杨寒衣会欢喜,会愉悦,会不自主去拥抱樊默言的身体,亲吻那些伤疤,他在樊默言身|下会极尽浪|荡,说着最没羞没躁的话,去取|悦挑|逗樊默言。若换做旁人,杨寒衣只觉得尴尬,习惯了,爱上了,爱惨了樊默言,怎么会把这份好给别人?
杨寒衣做不到!
这一生他只爱樊默言,唯樊默言永恒。如今,赵子涵这样正经严肃的和他说,倒有点告白定情的味道,杨寒衣这一世,除了樊默言,第一次这样被人表白,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却见赵子涵笑呵呵搂着他的肩,看着他,说:“就是那年回廊竹林后,我见你在风中,形单影只,眉间都是愁,你像一朵幽兰,就那一面,我后面发了疯的找你,总想你到我身边来,可我又不能太过,我怕吓着你。”
杨寒衣捂着肚子,脸色发红,眼睛眨眨,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应,想实话告诉赵子涵他心有所属,又担心赵子涵太偏执,会针对樊默言,樊默言还有个狼族身份,无权无势的,和皇子抢人,定抢不过。
加之,若樊默言是嫡长子,赵子涵不得想法设法打击樊默言,而自己就是樊默言的软肋,樊默言为了他,肯定会舍弃一切能舍弃的。
这样不行,不告诉赵子涵自己心里有人,赵子涵又大胆示爱,真是进退两难。杨寒衣情绪变化,赵子涵却十分欢喜这样,摸了摸杨寒衣的泪痣痕迹,朝他耳边吐着气,杨寒衣敏感,受不得这样,说:“子涵,大街上人……人多……你是皇子……别因为我影响了身份……”
杨寒衣看着桥对面,长河边的白卿和杨寒文,心思飘了,转移话题,说:“那好像是白卿和寒文,他们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怎么像是张远?哎,就是张远,张远怎么和白卿遇上了,我们要不要过去说说话?”
“罢了。”赵子涵拉住他,说:“你看张大哥手里拿的是什么?”
“那是荷花?”杨寒衣眯眼看了又看,说:“还是红荷。”
赵子涵点头:“你看的不错。”
杨寒衣不懂:“为什么是荷花,乞巧节刚过不久呢,不应该是河灯么?为什么么是真实的红荷?”
赵子涵看向河边,目光落在张远身上,想了想,说:“应该有些年头了。张远年轻时喜欢上了一个男子,那时张远还没有成就军功,无名小卒一个,在军中备受欺凌,时常吃不饱穿不暖,军饷都被克扣。张大哥病的没钱请军医,在床上意识混沌,军中巡视的人将此事报告了将军,将军无暇看管。
军师却放下手里的事,主动去看了张大哥,还给他请了大夫,后来更是亲自照看,张大哥伤好后,大嫂带他去看了北方的荷花,你该知道,北方很难长出荷花,尤其是红荷。也就是那段时间后,两人认识并在一起,后来张大哥有了军功,一步一步向上爬,那男子一直都在张大哥身边,照顾他衣食起居,为他出谋划策。
后来两人就结了婚,拿了合婚更帖,大嫂也怀了孕,张大哥也在那时被调去边疆打仗,边疆人恐惧张大哥军威,派细作潜入我天照境内,找到张大哥住处,将嫂子掳走,在阵前用嫂子做要挟。
张大哥不忍天照土缺失,不忍百姓造祸,对敌军要挟誓死不从,敌军将领将嫂子拖到阵前,在数十万人面前,让手下军兵把嫂子奸|污了,还用刀剖了嫂子肚子的孩子,在军刀上扔来扔去,他们狂放笑着,调侃着,玩闹着,嘲讽张大哥不是男儿,竟然喜欢男儿!他们好奇天照男子怀孕是何种场景,残忍剖开嫂子肚子,残害婴孩。嫂子死前一直喊着张大哥的名字,让他不要投降屈从,也就是那一场大仗,张大哥妻小都没了,半年后回京,葬的衣冠冢。敌军在张大哥面前奸|污了嫂子,剖了肚子,害了孩子,最后竟用马蹄将嫂子活活踩死,千军万马,铁蹄所过,尸骨无存,血肉模糊。”
杨寒衣听的心惊肉跳,眼泪一把一把掉,赵子涵在他耳边说:“后来每年的七夕到中元节这段时间,张大哥都会回来,去他们去的军中,战场上,给大嫂种红荷,在河边放红莲。”
杨寒衣好像看到了多年前,一男子手持荷花,在塘边谈论家国,张远就在男子身边,笑意悠悠听着,两人并肩,在满塘红荷前。
不知道为什么,杨寒衣想起了家里的樊默言,想起了他几年前从京郊大营回苏州,樊默言给他修的灯笼长道,繁花小路,在桥的尽头,拿着一盏小橘灯等着他。
小橘灯的光晕映着樊默言的脸庞,烛光跳啊跳,颤啊颤。
薄寒沁明灯,轻歌透波凌。
河边繁华灯影粼粼,桥下吴侬软语,最是勾人神思。不知道樊默言现在怎样,苏州瘟疫怎么样,涝灾好了没,老百姓有没有喝上一口干净的水,吃上干净的粥。
如果瘟疫遏制住了,水患好了,樊默言会不会和寒风在樟树下乘凉吃瓜,会不会开心的喝上两杯桃花酒。
应该不会吧,樊默言自性情大变后,更多时候都在田地里,所有心思都在自己身上,哪里会享受这些呢?
也会吧,毕竟樊默言会给自己修花路,做灯笼……哎,真是想的多,樊默言会不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若这个时候樊默言在身旁,应该是紧紧把自己裹在怀里,亲吻着,说着最动听的情话,看桥上桥下,感受夜风微凉,听琴曲缠绵。
如果这个时候樊默言在身边,会不会自己刚想紧紧拥抱樊默言腰身时,忽然之间温暖的怀抱没了,等自己失望难受落寞时,熟悉的怀抱再次来临,耳边喷洒着樊默言的气息,背后是樊默言坚实的胸脯,腰上是樊默言硬实的手臂,就那样紧紧把自己抱住,等自己情绪从失望难受变为吃惊开心时,樊默言从身后拿出一支粉色蔷薇,递到自己面前。
杨寒衣不自主笑了起来,樊默言其实一直都是个很懂浪漫的人,细心细腻,生活中的很多细节都能顾及到,把他当孩子一样疼着宠着,不让他遭一点罪,吃一点亏,那份保护,一般人给不了。
“寒衣怎么笑了,可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赵子涵好奇说。
“一些往事和幻想。不值得一提。”杨寒衣回神,冲赵子涵笑笑,便又沉浸在往事回想里,以至于后来赵子涵聊了些什么,杨寒衣一句都没听进去。
赵子涵忽然凑近杨寒衣耳边,说:“今晚来陪我么?我会对你温柔的,寒衣~~应我可是?”
杨寒衣往旁边挪了挪,说:“马上要殿试,得去翰林院准备。而且我最近身体也不是特别好,不敢熬夜,怕长痘,到时影响殿试,你不亏大了?”
赵子涵愣了一下,继而微微一笑,看着杨寒衣的眼睛,说:“不少这一晚,寒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来陪我吗?”
杨寒衣笑道:“三殿下,我的好哥哥,好兄长哎。”
赵子涵听到兄长,哥哥几字,又想到杨寒衣考试也是为了给他牵线,意识到兄弟纲常,家国权势,眉头拧巴起来。
杨寒衣看到远处河边的白卿寒文,张远,又想到樊默言。
这些年,张远将所有精力付诸家国,付诸战事,杀了一个又一个的贼寇,却永远都挽救不了妻子的命,换不回那还未出世的孩子,或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张远会泪湿枕巾,后悔当初出征,后悔为了家国天下舍弃小家,应该自私一些,多为孩子和妻子想一些。
死别惨况如张远,此生忏悔愧疚,再也无法挽回,余生难安,孤影形单。
生离之景若君宁,此刻魂绕梦牵,只能望河空叹,满目繁华,青山念远。
这一刻,所有繁华都化作虚无,杨寒衣心中皆是樊默言的影子,脑中走马观花般皆是他樊默言相处的点点滴滴。
杨寒衣知道,樊默言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最重要的人,最无可替代的人。
杨寒衣长叹一口气,凝定赵子涵的眼,说:“子涵……蕴之,很抱歉。我心里……这里住了一个人,很重要,无法替代的人。我愿和他此生荣辱祸福休戚与共,同他清风明月常伴天涯。我先回翰林院了。”
杨寒衣说罢,撩袖敛衣,阔步离开。
赵子涵吃惊,呆愣片刻,追着杨寒衣,喊道:“杨君宁,君宁,你等等哥哥,等等!”
杨寒衣头也不回,身影没入灯影薄雾中,周遭的红男绿女,车水马龙都和他没有半点关联,赵子涵的叫喊与他,渐行渐远,沉入人海。
旧年此时景,今次复重明。
人迹入红霓,情味阑珊意。
七夕之后,残余满河浮灯,脚灯蜿蜒成线,点亮翰林院,灯影蒙蒙。
今日未曾宵禁,大部分学子都出去逛街玩耍去了。杨寒衣回到紫薇阁时,朱大义正和杨寒文在回廊前,紫荆花旁,置办了一张桌子,放了一盏云绣木棉外罩的灯笼,桌上放了些西瓜和蜜饯,两人有说有笑,最是温馨。
见杨寒衣回来,杨寒文过来,给杨寒衣换了宽松衣衫。
杨寒衣问:“白大哥呢?”
杨寒文笑道:“二哥明知故问,都这么晚了,他白日还有事,我让他先回去休息了。对了,你不是去吃瓜么,张远呢,就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张远?”
杨寒衣啧一声,打哈哈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肚子里有货了,脑袋总是不好使,我都不记得我怎么回来的?哎呦,我怕是要一孕傻三年哦。”
朱大义跟着笑,说:“小公子净开玩笑,小公子是状元之才,哪里会傻哦。估摸是小公子玩的太开心了。外面有什么好玩的?”
“灯红酒绿。”杨寒衣笑道:“秦楼楚馆,脂粉环绕,歌舞轻纵,灯河蜿蜒,寒意阑珊,火舞银花,锦绣长歌……看都看不完的繁华。”
杨寒文调侃道:“这么好玩,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这么好的景色都拴不住你的心,种田种傻了?”
杨寒衣恹恹道:“无聊的很。一个人瞎转悠,我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做什么都没精神,心里空的很,我一个人我放不开。”
杨寒衣进了内室,洗了个澡,热水洗的躁,冷水洗的寒,杨寒衣心里没个着落,胡乱洗了一通,头发湿着也没擦,湿了亵衣一大片,身着白色长衣,光着脚踩在地上,水滴嗒嗒落在地上,杨寒衣踩过,走向书桌边。
杨寒衣进来给杨寒衣递干帛布,说:“哥,你今晚玩的不开心么?西瓜不好吃还是身子不舒服?是不是哥夫不在……你……心里空?”
杨寒衣笑笑,接过方巾,摆手示意杨寒文出去。
杨寒文领会,轻脚出门。
杨寒衣沉默,看着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心思上来,提笔研墨,想给樊默言写封信,问问他好不好,身体可还康健?
夜沉寂下来,清风微纵,床边帘纱轻轻摆动。
杨寒衣看着飞动的帘纱,忽然想到一个月后,和樊默言见面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应该给樊默言一个惊喜,就像当初樊默言等他一样?
人散喧嚣去,正是深思时。
杨寒衣换了一支毛笔,蘸了凤仙花调的红墨。
笔落宣纸,一深一浅。
更漏深深,情意真真。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国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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