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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默言早已穿好衣衫,从外推门,端着清粥小菜,东西放在桌上,示意杨寒衣用了,末了去门外将娇娇抱着哄起来。

杨寒衣穿衣下床,走动之间只觉后方那处似是有根筋扯住了,凉热凉热的,想是樊默言给他上了药,心里对他家夫君的不舍又多了一份,不舍也只能是不舍,这夫妻名头有了,夫妻之实也有了,还要求什么呢?

杨寒衣无奈,只得按下心中想法,吃了东西,收拾好自己,和樊默言许斐然去集市上摆摊,把刘大夫送的一些药材,许斐然从樊家东院带过来的东西一并摆出去,短短一天时间,将所有东西打发了出去,换了好些御寒用的兽皮珍奇,有些值钱的药材更是卖出了上百两银子。

夕阳西下,街上人流涌动。塞北的天,夜晚最冷,生意人就地而坐,生起炉子,围着火堆,这样的日子大概要持续到中垣人过完新年,五族人有足够的粮食过冬。

郑钱笑的一脸牲畜无害,和杨寒衣说:“杨小公子,我们还往南方走吗?我听那从南方的过来的游商说,还有最后一场大雪,这场大雪要持续到过年。”

杨寒衣不以为然,说:“那我们在这里多呆几天,我们手上换了好些货物,还有上百两的银子,应该能在这里躲过雪灾。”

郑钱眉头拧巴,道:“行是能行,就怕躲不过去,要真是雪灾,五族的人没吃的。专门抢我们这些行商的,到时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杨寒衣这才明白,敢情这雪灾不是小事,忙说:“那还等什么,雪灾来了,千里冰封的,没吃的,吃人的都有,我们赶快走,赶快走,大家现在辛苦些,躲过雪灾就能早些回家和亲人团聚了。”

郑钱笑眯了眼,忙不迭的装东西去了,商队一行人在延庆城只待了一天,就必须快速离去。这次是过延庆城,到玉门关,转折去湖北,至荆州,渡长江,去浙江,苏州一带。早些避开秦岭的雪灾,在南方活下来。

夕阳如血,呆鸦嘶鸣,天际血红暗黄一片,屋檐顶上立着几只乌鸦,行商的苦命人,大喊一声,互相告知,各自拉货装车,清点收获。

杨寒衣坐在驿馆外,喝了碗热腾腾的马奶酒,吃了几颗青稞,噎的脖子梗三梗,方才清点自己换回来的东西。

自古商贸最是暴利,也是如此,国家重农抑商,中垣和塞北这无人管的地带,商贸那简直瞬间能让人翻身,成功跻身富商之列。杨寒衣看众人换货来往心下发痒,忍不住想把樊老爹分家的那些东西,什么陈年的柜子,多年的古董,把玩的瓷瓶都拿去换了,思忖再三,终是忍不住,把一些沉重的家具拿着换了些东西回来,三块豹子胆,两块狐狸皮,一瓶子去腐生肌的药膏,准备带着回江南,樊默言娘亲的庄子那,要是樊默言留下就给樊默言好好调养,要是他不留下,就在中垣内地卖了,大赚一笔。

杨寒衣决定,以后银子不够了,每年跟着行脚的商队来这里看看,绝对能赚个盆满钵满——在中垣的集市上做生意那是要天家文书的,每年还要交个税,时不时还要被挑剔的客人找茬,赚的银子都不够孝敬赔出去的,再说批个文书那些当官的还得墨迹三四个月,等下来鸟都生蛋了。

残阳血色染,许斐然接过东西,带上马车,影子在地上倒映的悠长悠长,天际浩荡,北方暗沉沉一片,像一团发黑的破棉絮,阴霾笼罩在天空,预示着雪灾即将来临。

“许斐然。”杨寒衣冲他招手,说:“过来喝酒,热热身子。”

许斐然不说话,恰逢娇娇歪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在他身边,围着他喊:“叔叔,娇娇冷,要抱抱。”

许斐然将东西放下,二话不说抱着娇娇,娇娇娴熟的往许斐然怀中窝去。许斐然嘴角勾了勾,往杨寒衣这边来。

樊默言看一眼杨寒衣,对许斐然说:“把娇娇给我吧,天冷,莫风寒了。”

许斐然与樊默言对视,手上箍着娇娇,半晌才把娇娇送到怀里,走到杨寒衣身后,低垂了头。杨寒衣笑道:“行了,坐罢,喝酒,我有话说。”

许斐然看了杨寒衣好一会,才说:“有什么事情吩咐?”

杨寒衣说:“你别站着,坐下说话,你这样我梗着脖子太累。”

许斐然眼睛微动,说:“我的命是你救的,犬蛮人知恩感恩,我是你的奴,身价性命都是你的,你说一,我不说二,只要我还活着,定会尽我所有力量护你。”

杨寒衣拍拍兀子,说:“早些就想和你说这个事,只是一直被俗事缠着,忘却了。”

“你现在不是我的奴了,坐下罢。你知道我不看重那些规矩。”

许斐然一怔,继而两道剑眉微微凝起。杨寒衣甚是严肃的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包袱,放在桌上,说:“这个东西当初是你主动给我的,现在还你,你拿着吧。”

“其实呢,能认识你真的是缘分,要不是你来我们家,我可能永远也也不会知道默言是狼族人的事实,那样他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根。”杨寒衣笑呵呵,说:“你本来就不属于中垣,那九年的折磨日子都过去了,这是你的卖身契,你拿着,从此以后也不是谁的奴了,那些黑暗的日子再也没有了。这里面还有一些银子,几件虎皮靴子,当做你回乡的盘缠。雪灾要来了,你早点回家,你族人在等你呢,我们在此别过。”

许斐然登时怔住了,双眸微凸,眼中淡蓝倒影着杨寒衣俊秀的面容,风声呼呼,衣摆猎猎作响,桌上包袱布襟被吹开来,露出那染血的卖身契,虎皮靴子,银子。

许斐然唇瓣微颤,说:“为什么?是不是我拖累了你?若是我拖累你,你命我自尽就是。”

杨寒衣说:“你别多想,也没什么,都说……每一个知己都是前世的情|人。我看你就像看到另一个我,而且我已成家,你不能这样委屈跟着我过一辈子,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生活,你拿着这些回家吧,家里有人在等你。我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这些你莫嫌弃。”

许斐然眼眸发红,淡蓝色的瞳孔水雾弥漫,漾开一片波纹,如此只呆呆看着杨寒衣。杨寒衣知道自己的善良打动了许斐然,许斐然是犬蛮人,犬蛮人知恩,会用一辈子时间来报答自己的恩人,知他感动此刻心下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说:“其实吧,我也不想你这么走了,但你是犬蛮的人啊,我这样把你留在身边,你一辈子就孤孤单单一个人,连兄弟姐妹都没有,人当有个家,有个归属。再说……我不知道你身份,要你是那塞北王侯贵族,当奴隶岂不是委屈?我母亲曾说:人的命,天注定,也莫怨天尤人,每个生命都是平等的,都当有本我,自我,超我……唉唉唉,我又在抽风,反正以后,你好好的活,我当你是知己。”

杨寒衣抽风歇歇的,说了半天,胡言乱语一遭,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许斐然能不能听懂,郑钱在远处喊——

“小公子,快走啊,这大雪就要来了,再不动身,大雪封路,就回不了江南了。”

杨寒衣站在夕阳下,橘色夕阳将杨寒衣侧脸照亮,许斐然只沉默站着,左手轻垂,右手拳头紧握,杨寒衣还是个孩子,身形较二十四的许斐然自是小了半个个头,想抬手摸摸他脸,想着自己已成家,还是避嫌点好,手僵在原地不动了,故作轻松扇了扇风,又拍了拍了他的肩,有些舍不得这个和他一样浮萍飘零的人,但舍不得也不能留着,总不能让人家当一辈子奴隶,带回江南后还有阻碍。

也是无意中捡回来的他,就算是只阿猫阿狗,默默的待在身边都会有些感情,何况是个人,还是个大活人,有思想的大活人,哪能剥夺他的人权呢?当初也是他告诉自己关于塞北五族有关的事,在老三发狂时还是他挨的打,樊家东院中的狗,草,花平时都是他在打理,娇娇从小寡言少语,都是许斐然在帮着开导,以至于后来自己在刘大夫那里养伤,许斐然到处打听消息,看好东院里的一切,若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杨寒衣终于理解那些千里送别的人,为什么总是泪湿眼眶了。

——有的人,是真的一走就是一生,此生再见无缘。

走罢,走罢,人总要回家,当初和樊默言也是这么商定的,此时怎么还矫情上了?

“行了,拿着东西,赶快回家去罢。”杨寒衣说:“我走了,有缘再会。犬蛮和中垣的血仇可以原谅,但不能忘记。你以后不要再来攻打中垣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你说的我说一你不说二,以后若让我知道你再来攻打中垣……我祈祷没有这一天!好了,走罢,走罢。”

“桃花潭水,苍狼如梦,待到他年十月花,你我还能饮酒话桑麻!”

杨寒衣洒脱上车,许斐然拿着自己的卖身契,像块雕塑般站着,风吹在身上,衣摆随风飒飒,依旧不动他分毫,眸光所汇聚之处,紧紧看着杨寒衣樊默言的马车,马车浩浩荡荡离去,始终沉默不语。

杨寒衣打开车后窗帘子,拢着手往后看,马车渐行渐远,许斐然的身影在残阳血色中化成豆粒。

商队集结,再次上路,郑钱驾车,樊默言抱着娇娇在哄,杨寒衣和郑钱说话,外头天彻底被破棉絮乌云笼罩,黑黪黪的渗人,郑钱在外问起许斐然的事,杨寒衣也懒得藏,说了些话,无非就是人总要有个家,哪能一辈子被压迫,受罪九年该还的都还了,不能带着,这些话打发了郑钱。

“小公子真是心善啊,现在朝廷的哪个大官,有钱人逮着奴隶不是恨不得剥了吃了,哪里还想着放人喽,小公子真是大好人啊。”郑钱闻言,笑呵呵的说。

杨寒衣说:“是啊,我哥在前线打仗呢,还是多做点好事,为自己家人积点德吧。战乱年代,最苦的是老百姓,看着可怜。”

郑钱附和道:“是啊,人吃五谷,哪能事事顺利,保不齐就有些横祸天灾,头疼脑热的,小公子以前在乡下住,受的苦多,见的这事也多,还能有这份心,难得啊,人命保不住的年代,顾好自己就不错喽,小公子还想着他人,这心,我郑钱佩服。也是小公子心善,你家大郎才能在战场上一展大志啊。苍天在上,福报都有呢……”

杨寒衣笑笑:“就是这个理。”要不是在那个时代他造福造的多,现在说不定就没有再活一次的机会,小寒衣给了他机会,杨寒羽给了他再活一次的动力,杨氏父母虽然苛待,到底没掐死自己,冲这些,杨寒衣怎么也恨不起来,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人,都是为了生存。

郑钱只把杨寒衣一通夸赞,马车驾的稳稳的,一路风声呼呼,外头有人说话,郑钱把马车给了金山,便和商队汇合去了。

破棉絮乌云压了下来,大地肃穆,天上云滚滚,一瞬倾崩。樊默言哄着樊娇娇,不说一话,杨寒衣撩了车帘子看去,马车已经使出延庆城,脚程快些,今晚就能到达玉门关口,玉门关口直走,往前就是雁门关,那里是犬蛮和狼族的分叉口,到时候樊默言就该停下来,看一看是回塞北狼族,还是去江南。

杨寒衣放下车帘子,看了眼娇娇,确定孩子睡着后,才就茶几前坐着,燃火煮茶,茶水沸腾时,转眼看樊默言,说:“默言,你过来坐吧,我和你有重要话说。”

樊默言手上动作顿住,给娇娇盖好毯子,才与杨寒衣面前,衣摆一撩,席地跪坐。

茶几横陈,茶水沸腾,茶叶翻滚,茶香四溢。

杨寒衣倒了杯茶,视线与樊默言持平,递过茶水。樊默言接下,杨寒衣说:“你看这样像不像岁月静好,举案齐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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