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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火车开进上海站,在呜呜的鸣笛声中缓缓停靠下来。
谢方思提着自己的皮箱子,在一众乘客中挤挤挨挨地下了车。外头是夏日午后高远的碧空与灿烂的艳阳,她下意识地拿手遮挡在眼上方,方便去看候在站台上的人。
她一路走一路看,远远看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穿一身天蓝色的西式连身裙,新烫的鬈发很整齐地梳在脑后,除却这一个新式的发型,和自己夹在笔记本里的相片全然没有一点变化。她心里一阵激动,正要挥手喊出声来,想不到那位小姐也恰恰转过头来,望向自己这一边。
白海棠显然看见了谢方思,那一朵灿烂的笑花,当即就浮现在脸上。她伸出两手在空中挥动着,脚下也不停,已经向着久别重逢的密友跑去了。
谢方思眼眶一热,也不管手上拿着很重的皮箱,将脚步绊得踉踉跄跄的,也向她跑动起来。她们二人在火车站台上奔向彼此,跑到眼前了,也不说话,都是一把将对方牢牢地抱着。
谢方思两手紧紧地圈着白海棠的脖子,鲜少有这样激动不可抑制的时候,甚至脚下没有意识地跳了一下,喜道:“海棠!海棠!我真想你,你同从前一点儿也没变!”
白海棠也是心灵激荡,像被一种感怀又亲切的浪潮一阵阵地冲刷着,搂着她道:“我们有多久没有见了?我有一阵子,天天想着要见你,现在可总算、总算是见到了!”
她们抱了好一阵,那被喜悦全权操控着不能自主的心神,才算是缓慢地平静下来。好不容易分开了,谢方思弯腰去拿被丢在脚边的皮箱子,白海棠挽着她的手臂,一路带着她往车站外走。
火车站外的大马路上,随处都停着揽客的黄包车,白海棠伸手招来两辆,先是接了谢方思手上的皮箱子,放在后一辆的座椅上,嘱咐拉车的车夫跟牢了前头一辆。这才拉着谢方思,紧挨着坐上了前一辆黄包车,招呼道:“去丁香街五十六号!”
她二人即便坐在车上,两条胳膊也是挽在一处,白海棠愉悦地露齿笑起来,真像是娇美的花朵一般。关切道:“路上累不累呢?我们先回家去,洗一个澡,好好休息了再说。晚上我订了饭店,吃完饭再随处逛逛,我同你说,夜上海夜上海,晚上的上海亮起灯来,那才真是漂亮!”
谢方思见了她,怎么样都好,微笑着赞同道:“真好!”
白海棠又道:“你不晓得,我接了你发来的电报,高兴得一晚上没有睡好。我想等你来了,也不必预备什么房间,我们俩就睡在一处,同从前一样。可转头又一想,不对,我工作起来,时常是不分昼夜的,凌晨三四点钟回家,也不算什么,要是把你闹醒了,那可怎么好?”
“你放心,日常起居的一切事宜,我都帮你预备好了,只等着你住进来哩!”
黄包车一路往丁香街跑,她们便一路里欢声笑语地说着话,你一句我一句,一个话题结束了,紧跟着又有下一个,说不尽似的。
只是话说不尽,路总有走完的时候,车夫的脚步停下来,丁香街已经映在眼前了。
这一片街区,建的都是两层楼的欧式小洋房,比不上大别墅大公馆的豪华气派,但也干净洋气。再看街道间进进出出的住户,衣着打扮都很整洁,大多是生活上有余钱的小家庭。白海棠住在这片小洋楼里,可见她在上海的电影事业,发展得应当不坏。
二人走进了五十六号的大门,门口正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佣人候着,见白海棠笑吟吟地走进来,便问候道:“可怡小姐,你回来啦。”伸手很殷勤地接过了谢方思手上的箱子。
白海棠向她介绍道:“这是家里请的佣人,叫她王妈就好了,往后你有什么要跑腿的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叫她。”
谢方思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一桩事上。她微微挑着眉梢,很有趣味地向白海棠称呼道:“可怡小姐?”
眼前这一位可怡小姐,噗嗤地笑出声来,有些窘迫似的,摆着手解释道:“你还不懂吗?如今的女演员女影星,你要人家记住你,就得先有个好名字。这个名字,要么具有古典的诗意美,要么就得新式洋气。那些以花作名字的,或是香啊粉啊的,真是俗气,简直登不上台面。”
她们拍电影的行业,谢方思从没有接触过,行业里的门门道道,当然也一概不知。只是微笑道:“这都随你高兴。只是在我看来,我觉得一个人好,她叫什么名字都是千好万好。”
白海棠见她含笑的眼睛望着自己,言语间满是偏爱赞美,小女孩间撒娇似的,就着互相挽着的手臂,摇撼了一下。又扭头吩咐王妈道:“这位是谢小姐,往后她同我就是一样的。有什么托你去办的,你要尽心尽力才好。”
王妈“是是是”的一迭声答应着,提着箱子去楼上收拾。
白海棠拉着谢方思兴奋道:“家里前不久新装了电话机,南川像是不大有这东西,我教你用,很方便的!”
谢方思笑着被她一路里拉到客厅的双人沙发上,摆弄起茶几上的新式机器。她忙道:“不用不用,我在首都的学校里用过,不过现在人生地不熟地呆在上海,能打给谁呢?”
白海棠愣了一愣,恍悟似的笑道:“对对对!我怎么忘记了,你是首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哪里能没见过电话机呢?”美目一转,又道,“不过有一样东西,你大概没有见过。二楼客厅有个挂壁的自鸣钟,一到整点,会弹出小鸟来鸣叫报时,很好玩呢!”
那倒真是没有见过,又现在已经临近三点钟,正可以去做一个赏玩,二人便兴致勃勃地上了二楼。
只是一楼二楼都走过了,却左右看不见白母的身影,谢方思有些疑惑地问:“伯母不在家吗?”
白海棠撇着嘴,略略抱怨起来:“她到上海来,就是改不掉喜欢玩牌打麻将的习性。整天在客厅里搭了桌子邀人来叉麻将,可楼上楼下就这么点地方,从白天到半夜,哗哗哗的声音吵得我头疼。我休息得不好,怎么工作呢?可我和她好好说,叫她收敛一点吧,回回都要吵起来。”
白海棠说到这里,那火气也像是窜上来了似的,叹了好大一口气才接着道,“我没有精神应付她了,给她在别地方另外租了个小房子,每月再给她一百块钱花用。这样,她天天打小牌也没人管了,我们两边都自在。”
谢方思道:“这倒也是个好法子,就是她想见你了,还得做一番跑动,有点麻烦。”
白海棠呵呵一笑,摇着手道:“她现在是如鱼得水呢,日子过得不知道多开心。我昨天刚给她挂去一个电话,讲了不到五分钟,她就急着说要去串门,把电话扣断了。”
谈话间看完了小鸟自鸣钟,白海棠又带谢方思看了她的房间,催她洗澡休息。到了傍晚五点钟的时候,二人再一次搭黄包车外出吃饭。
晚饭订在华美饭店,吃完饭正好是七点多钟,可以逛一逛华灯初上的南京路。那一条长长的大马路上,两边都亮着五彩的霓虹灯,各色的酒店饭店鳞次栉比地排列下去,随脚步一家家映入眼帘。路上的黄包车自不必说,私家汽车与马车,也时不时可以看见,从旁边驶过的时候,可以闻到车窗户里送出来的香水味。
夏天的晚上不冷,也不很热,高楼底下格外有些凉风,是很沁人心脾的。谢方思跟着白海棠散步走到最繁华的一处十字马路,那十字马路的另一边,一栋灯火辉煌的欧式建筑尤其的醒目。金色的立柱与玻璃旋转门,玻璃门内可以看见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门外立着穿黑西服戴白手套的西崽,无一不可看出其气派恢弘。
白海棠见她怔怔地盯着那一处看,笑道:“好看吗?到了晚上,南京路上的景致,百乐门要占掉七分呢。”
谢方思喟叹道:“我以前在首都念书的时候,也有沪上的同学,总说到了上海,一定要来看一看南京路上的百乐门,据她所说,简直如同仙宫一般。我今天总算也看到了。”
白海棠道:“这里不但是仙宫,还是销金窟哩。一旦进去,给西崽的小费最低也要一块钱,更不要说吃的喝的,或是和舞女跳舞、给歌女彩头的花费了。”
谢方思摆着手笑道:“不不不,我不进去,在外面略看一看就好。去年我有一位女同学过生日,那时候首都新开第一家跳舞厅,她新鲜得很,就在那里办小请客。只是舞厅里的环境与人流很乱,那天和隔壁桌的客人吵起来,差点要大打出手。要不是同行有几个男同学,能不能安全地出来,那都是未知数。我是杯弓蛇影了。”
白海棠眨着一对笑眼,拿指头戳了她一下,道:“先不说你愿不愿意进去,看你这样的衣着,他们未必肯放行哩!”
谢方思低头审视自己的穿着,身上穿了半袖的白衬衫,配褐色格纹的细布裙子,脚上的皮鞋簇新整洁。稀奇道:“这不大应该。我看着虽不像个阔人,可是人家阔人,就非得显露在穿着上吗?”
白海棠乐了,拉起她戴了手表的手道:“你不阔吗?这里的西崽都是人精,眼光很毒的,客人一来,先看首饰和手表。他们看见你这只表,也知道你有些家底了。”
转而又正经起来,解释道:“总之,不是阔不阔的缘故。我的意思,你瞧着像个女学生,时下的社会,对学生难免爱惜一点。你说,一个女学生进了跳舞厅,要是出一点事,或是家里人闹上门来,那些言辞辛辣的小报会怎么写?但凡能避开这一层风险,失掉一两个女客人算什么呢?”
谢方思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哦!原来也不必我躲开它,它还要想方设法地避开我呀!”
这话逗得白海棠也是咯咯地发笑,将挽着她的手臂一拉,道:“走,我们往前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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