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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园一面之后,崔砚池就再没见过任烟烟,韦诸在门外朝他挤眉弄眼,他会意,快步走向了门口。

眼前走近的人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快牵她呀!”

崔砚池迟迟站在原地,韦诸压着嗓子无奈地催,崔砚池后知后觉地牵过任烟烟手中红绸的另一端,直到转过身,才如梦方醒地回过了神。

他牵着任烟烟缓步往厅里走,忍不住悄悄看了眼她握着红绸的柔嫩白皙的手。

任烟烟的指甲上涂着的蔻丹,艳丽,妩媚,红得勾人心头发痒。

崔砚池与任烟烟在厅中并肩站好,各执红绸一端,宜都王妃重新落座,韦诸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好,朗声说了句“拜”。

两人躬身而拜,以谢安平王府养育之恩,起身之时,崔砚池注意到上座三人脸上都现出了种忍耐的哀戚,心里一下浮起了种异样的感受。

“去吧。”

安平王说这话时声音发颤,眼神不舍地落在任烟烟身上。

崔砚池微微侧过头,看到任烟烟的身子在克制地抖个不住,莹润的下巴尖上还汇着滴来不及落下的泪,忽然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见过这一幕,他没有办法再将这桩婚事冷冰冰地看成势力间的联合交易,可说起要怎样去做一个丈夫,怎样对待身上汇聚了别人十几年珍爱的妻子,他完全一无所知。

他根本就没有做好成婚的准备。

“新人请吧。”

韦诸轻声催促,任烟烟缓步转过身,落日时分昏黄照进厅内的夕阳一下罩住了她,她身上的金翠明珠闪烁迷离,像落下的日光,像燃烧吞噬她的火星。

崔砚池牵着任烟烟无言走出安平王府,将她送上银装白藤的腰舆,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愧疚还是承诺。红妆十里,绵延绕街,他在吹打鼓乐里一路乘马回崔府时,脑中只有一个恍惚的念头。

那就是她是不是在哭。

行到崔府,天色已然昏昏,任烟烟由崔砚池牵着沿着一路提前铺好的青毡布走到厅中行过礼后,便被人引至新房坐在了床榻之上,等崔砚池在外筵客三盏之后,回来行撒帐合髻之礼。

任烟烟不姓上官,但受了郡主的册封,便按着皇亲国戚的规矩,新房里除却宫中派来帮忙完礼的人,其余人等一概不许进入喧哗。

红烛灼灼,任烟烟端坐榻上,颊上隐约可见两缕已经干涸的泪痕。

宫里派来的嬷嬷和侍女皆是表情庄严肃穆,新房安静得沉闷,婉儿和阿碧虽然跟了来,但见此情景也不敢唐突说话,就只是一左一右地陪着任烟烟,拉着她的手时不时向她笑笑。

纱窗渐渐黑透,门吱呀一声响,崔砚池应付完外面进到了新房,宫里派来的人站起向他一礼,便各司其职地动起来,将崔砚池引到榻上坐下。

阿碧婉儿识趣退到了角落。

任烟烟脸向左,崔砚池脸向右,两人相背而坐,先是数个宫女手持镀金小花篓,一面向两人说吉祥话一面向床帐上撒彩绢鲜花,再是有人呈上一把小金剪,各剪下两人一缕头发,用缎子缠到了一处。

撒帐合髻礼毕,两人在示意下并肩坐好,齐帝派来的内侍端着御赐的合卺酒走到了众人前面。

任烟烟崔砚池双双跪倒,敛眉垂眸聆听宣赐,而后叩首谢恩。

两人重在榻上坐好,内侍将合卺酒端至榻前,澄澈的酒液用莲花样式的白玉杯承着,杯脚上共系着一根绣着并蒂莲花的彩结。

两人各饮一杯,饮完之后将酒杯轻轻掷到了铺着红色绒毯的地上。

酒盏一仰一覆,正是大吉。

“大吉!”

内侍官朗声说罢,便带着宫内的人躬身鱼贯退出了新房,只留下新人在房内,婉儿和阿碧跟在最末,按着规矩掩上了新房的房门。

其余人离开之后,崔砚池和任烟烟维持着之前端坐的姿态又坐了好久。

没人打破与这华丽锦绣的新房不匹配的沉默。

崔砚池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想到他理应掀开遮住任烟烟眉眼的轻纱,就动作轻缓地抬起了手。

“你得意了?”

任烟烟说出了她对崔砚池说的第一句话,口气讥讽而冰冷,崔砚池的手在半空忽地停住,还没来得及触到任烟烟。

任烟烟自己抬手扯下了轻纱。

她的眼睛有浸过眼泪之后的红,但这不妨碍让崔砚池看出她直视过来的目光里有明晃晃的鄙夷和愤怒。

“很会往上爬嘛,崔大人。”

崔砚池心头一刺,放冷了目光。

他不知道任烟烟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而任烟烟的敌意,让他选择了防御。

房内灯火璀璨温暖,任烟烟和崔砚池四目相对,距离亲近,彼此间的气氛却是冷凝,任烟烟看着崔砚池唇红齿白,清俊斯文的一张脸,面无表情地侧过了头。

她头上的发钗金簪随着她的动作发出阵叮咚颤巍的轻响,她垂下眸,轻声说:“崔大人以为来了京城,旧家故事就都能抹去了吗?”

崔砚池听罢此话,眼神越变越冷。

结合起早上安平王敲打他的话,他断定安平王府私下调查了他。

安平王府想要查人,多半会借用齐帝身边悬影司的力量,悬影司平素所查皆是疑罪之人,而他在察院任职,大概也了解悬影司查人会用些什么的手段。

他是士,他无法接受安平王府这种高高再上的,堪称是折辱的做派。

崔砚池不耐烦地起身走到桌旁,勉强按捺下心头的怒火,克制地回身向任烟烟道:“郡主若对卑职心有疑虑,大可直白相对。”

任烟烟诧异看向崔砚池,只觉得他厚颜无耻。

她愤怒地攥紧细白小手,仰起头不客气道:“崔大人,你身任监察御史,想来是知道这世上不是桩桩不义之事皆可定罪,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对不起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对不起谁?

崔砚池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

任烟烟这番话,是想他像个傻子一样为自己辩驳吗?

没必要。

他没这个兴趣。

他也不是没有不满。

“卑职有些公事急需处理,还请郡主先行寝息。”

崔砚池冷淡说罢,疏疏一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新房,任烟烟万没想到崔砚池会一走了之,她怔愣看向门口半晌,怒不可遏地拔下了头上的金钗,往地上重重一摔。

金叶乱颤,钗上的珍珠滚作一地。

婉儿和阿碧面色迷茫地冲进房中,见到任烟烟双手撑在榻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往下坠,皆是慌了心神。

婉儿赶到任烟烟旁边,一面温声安慰,一面拿出腰间的帕子小心为她拭泪,还怕弄花了她的妆容。

任烟烟用力抱住婉儿,靠在她肩头再不忍耐地痛哭出声,阿碧蹲在地上安静地收拾首饰,神情煞是难过低落。

红烛一夜未灭,崔砚池没有回新房,任烟烟也没派人去唤,新婚夜冷冷清清地过去,次日一早,按着风俗应去堂前参拜舅姑,但崔砚池母亲早逝,父丧才过一年,这礼自然是只能免了。

任烟烟昨夜哭到三更天上沉沉睡去,清晨被婉儿轻声唤醒,睁眼迷糊一阵后反应过来自己不在安平王府,而是在崔宅之后,心里的委屈劲儿又泛了上来。

“姑娘,该起了。”

婉儿柔声催促,示意阿碧过来给任烟烟换衣裳,装潢陌生,摆设陌生,光线陌生,任烟烟在梳妆台前坐下梳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忍不住又红了眼框。

“姑娘,你不要同崔大人置气了,你们少年夫妻,哪里会有深仇大恨?”

“大人其实挺好的,他知道你初来不习惯,特特交待了宅里的下人,说我们王府来的人要如何就如何,处处给了方便。大人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好生同他讲讲,别是误会了。”

“婉儿盯着小厨房做早膳去了,等下你着人去请他来,一起吃顿饭就什么都好了……”

阿碧梳头时放软了声气一句一句劝,任烟烟不顺意地听着,瞧见阿碧疏的不是她平常在家的样式,惊讶回头拦住了她的手。

“你这是在梳什么?”

“梳髻发啊。”

阿碧不明就里。

是了,嫁了人就不能再梳以前的头了。

任烟烟骤然醒悟,皱起眉头厌烦地挡开了阿碧的手。

“我不梳。”

“姑娘……”

“我说了不梳!”

任烟烟心头火起,任性地夺过梳子往外一摔,玉梳一摔两断,在光滑的木地板滑出一段,恰恰好停在了刚走到门前的崔砚池脚下。

“大……大人。”

任烟烟和阿碧都没想到崔砚池会突然出现,阿碧懵了一瞬,慌张低身行过一礼,捡起地上的碎玉退出了新房。

崔砚池站在门外没有进门,任烟烟眼含怒气地望着自己夫君,冷哼一声转过了头。

昨夜负气离去之后崔砚池睡在书房,先是气,后来想到任烟烟哭得可怜兮兮的模样,气又有几分变成了悔。

他想也许他不该和她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认真,毕竟这桩婚事她和自己一样没得选。

今早他踌躇半晌,还是决定过来说几句软话,没成想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了这一幕。

“烟……”崔砚池本想唤任烟烟的小名,但烟字堵在他舌尖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换了个正经的称呼,“郡主……”

他话还未说出口,任烟烟就不冷不热地截过了话头。

“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我还在梳妆。”

任烟烟说这话时始终没看崔砚池一眼,崔砚池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的不悦又翻腾而起。

他忍耐道:“刚刚御史台来人说出了档急事,问我能不能去一趟。”

新婚第一日,御史台就是有再急的急事也不会前来叨扰,崔砚池扯出这个借口,无非是想要任烟烟开口留他一句,可是任烟烟对他这话恍若未闻,始终无甚反应。

院内鸟鸣啁啾婉转,崔砚池心一落,拧起了眉头。

“那我去一趟御史台,你在家随意。”

他站在门外冷淡说罢,将手背在身后快步离开了小院。

崔砚池走后,任烟烟看着镜子里自己有些红肿的眼睛,忿忿拿起梳妆台上的另一把玉梳,用力梳了下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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