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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绕着逼仄的窄室走了一圈,并无所获,白少缺引路,先一步踏出门去。想起他方才那一笑悲喜莫辨,楼西嘉心里有点膈应,故意远远落在后头,等他背转身去,自己再飞速挪回原处,在铁环附近扒拉了两下,仍无所获后撒气似地一脚踢开。
这一踢,干草横飞不说,脚上还沾了点黑色的软泥。楼西嘉爱整洁,见鞋尖上抹黑,忍不住往尖锐不平的凸石处刮擦,这一刮,她发现并不是泥,而是一些腐烂的饭食残渣。
那个位置?
楼西嘉脑袋里嗡了一声,抬头瞥见上方的圆洞,她一瞬间明白了,手脚被缚住的人吃喝拉撒是很困难的,饭菜落在眼前,只能像猪拱食。
“还不走,你爱上这里了?”白少缺端着袖子倚着门,将女孩子脸上的表情悉数收归眼底,他算了算,就那须臾之间,他从她眼里读出了惊讶,怜悯,疑惑与哀伤四种情感。
楼西嘉将双剑别在腰带右侧,又踢了一脚干草将黑泥掩住,随后跑至白少缺身前忿忿地“呸”了一声,“呸”完又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欠妥,万一眼前的人这六年也过的是人不如狗的日子,和他这风姿玉貌一比,想想还真有些凄惨,因而忍不住偷偷瞧了一眼。
没想到,白少缺也在看她,被抓个正着。
“我……白少缺……”楼西嘉想问却支吾。白少缺深深望了她一眼,一声不吭捏着荧光蛊虫走了。楼西嘉一跺脚,气自个受伤坠崖后不仅内力受制,连胆气也不足了,于是梗着脖子嚷嚷:“你给姑奶奶我回来。”
白少缺果然回来了,像鬼魂一样无声飘至她身边,楼西嘉的鼻子差点撞在他抬起的手指上,蛊虫扑扇翅膀,黯淡的荧光骤然一亮。白少缺嘴角挂着戏谑:“叫得这么着急,莫非看上我了,想同我来一场干柴烈火?”
楼西嘉当即朝他腰上捅了一肘子,瞧着方向和力道,都是冲着肾去的。关键之地怎么能让她给废了呢,于是白少缺一面架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将人往反向推,一面嘴上不饶人:“不错嘛,一眼就能瞧出我功法主阴,练的是肝肾,说明我们乃天作之合,你真的不考虑嫁给我?我和师昂有仇,你嫁给我准能把他气得怫然作色,大动肝火,瞋目扼腕,黯然销魂,心如刀割,万念俱灰,肝肠寸断,余桃啖君……”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等等,你知道余桃啖君是什么意思吗就敢随便说?”楼西嘉赶紧扭头打住他的话头,左摆右动要甩掉他搭在自个儿左肩和贴在背上的手,然而白少缺却不由分说一掌过来,把她的脸又掰了回去。
不对!
楼西嘉毕竟武功不弱,虽然方才被白少缺几句话引得啼笑皆非,但心念急转,立刻就察觉出不对劲——他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大!
强势之下,楼西嘉扭身不及,忽然想了一个损招,朝他怀中贴去。
少教主落难六年,别说女人,男人也没见过几个,他可不是师昂那般禁欲修道之人,而是正值血气方刚。果然,这一变招,白少缺反应慢了不少,等他撤手之时,楼西嘉霍然转身在他嘴角轻轻一吻,右目由此挪开半寸,从他肩上碎发缝隙里,瞧见背后一层一层掉落的铁针板。
要光是针板只能说酷刑可怖,可关键是此地牢年久失修,少有人打理,铁针上的血迹未除现已转红为黑,而那股腥气引来无数虫蚁,上头黑乎乎一层不停蠕动的东西差点让她当场呕出来。
“叫你不要看你非要看,不过你这一招高妙,正中吾下怀。”白少缺含着悠哉一笑,用手指抹过唇角,随即垂落下来,顺势圈住她的腰肢,往前一压。楼西嘉甚至还没来得及骂一句“轻薄登徒子”,脚下便已踩空,双双扭抱着栽进了地洞。
翘翻的石板子盖过来将好贴合无缝,适时,跟前的铁针板落下,虫子从上方碾压而过。而地洞底下,几声闷哼过后,两人摔在硌人的碎石粒上,长出了一口气。
楼西嘉眼疾手快拔出长剑,贴在白少缺脖颈前。
然而,白少缺既没出手,也没拿话刺她,而是将双手枕在发下,淡淡道:“所以余桃啖君是什么意思?”
“你从哪里听来的?”
“有一次我和师昂各自封住了对方的内力,然后比赛去巫罗那儿偷新春刚摘的桃子,这小子胜负心太强半点不让,最后桃子被打了个稀巴烂,就剩我怀里护住一个,后来我们爬到大磨岩歪脖老树上看日出,我分了他半个,他就说了这‘四个字’,我以为是生气的意思,毕竟那次他略逊我一筹。”
楼西嘉听后,颇有些感慨,倒不是身前这位少教主对中原经史典籍的误解,而是对他俩往事的震撼。从他认识师昂以来,他奉的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之态,行的是“刚直端正”之事,养的是“高雅恬温”的性子,便连他的名字,也取自“招招舟子,人涉昂否”,讲究君子之貌。
这样的他,居然会和另一个处事不羁,荒唐无类的人赛偷盗之事,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余桃啖君说的是人爱恨无常。”楼西嘉归剑入鞘,仰头直愣愣看着顶头石板,一边无趣地细数上头的皲纹,一边娓娓道来,“传说卫灵公非常宠爱弥子瑕。弥子瑕母亲病重,情急之下窃国君之车归乡,卫灵公得知后念其至孝,赦免其刖刑;后游园时弥子瑕吃到一颗味甘汁甜的桃子,忍不住将手头咬下的一半共享,当时灵公只谓他爱哉。可是后来,弥子瑕失宠,卫灵公追究往事,数罪并罚,呵骂他竟然敢将吃过的桃子分与自己。你说,人的心是不是都变幻无常?(注1)”
明明口中诉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但楼西嘉念及的却是自己,打她有记忆起,无论身在何处,旁人都避她,畏她,嫌她,骂她“小妖女”,可越是这样,她越是胡作非为,什么正,什么邪,对她来说都无所谓,直到遇见师昂,和她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越是自身没有的,越是得不到的,越让人向往憧憬。甚至多年以后,她依旧在打探他的消息,甚至不辞辛劳,披星戴月直入滇南。
可原来,师昂也有被拉下神坛的一天,原来那些所见不过流于表面、拘于形式,原来他也在寻求甚至追逐内心的渴望。
楼西嘉松了一口气,执念带来的戳心之痛在那一刻得以缓和,她忽然明白她对师昂的向往虽不是普通女子对相貌身份的肤浅之谈,但也不过如夸父逐日,追逐于虚妄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至于结局,书中不是早就描写到了吗?
一片痴心,化为邓林。
楼西嘉释怀了,但白少缺却叹了口气,两道眉毛一拧,颇有些纠结:“这么看,我倒是十分不解了,你说是他喜欢我,还是我心悦于他?”
“哗啦”一声长剑出鞘,楼西嘉黑着脸一剑削平一块顽石,白少缺往外头的平地挪了三尺,子母刀交叠杠在她的锋芒上,最后弯着那双桃花眼盈盈一笑,道:“不,我觉得我还是更喜欢你,比起那根木头,你要有趣得多,你杀人你放火,你打家你劫舍,我给你掠阵放风,保证不拖后腿。”
楼西嘉脸更黑了:“是吗?”说完,她收剑一挽,目光一闪,果断地割向他的腰带,偏不按常理出手,半点没有闺秀的矜持和小姑娘的羞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制服流氓,就要比流氓更无赖;克制无耻之徒,就要比无耻之徒更荒唐,来呀,让姑奶奶我瞧瞧,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打住!”
白少缺可不是真的想占她便宜,除去水下那次,但凡调戏皆有度,不是逞一时口舌,便是意在戏弄,这会子楼西嘉发火正所谓敌强己弱,他气势一软赶紧就地一滚,拍掌而起,那一刻的身法忽然变得灵妙无穷,仿若乘风御奔千里,扶摇直上阊阖,足一踏河山皆缩小如芥子,身一展世已幻三千。
楼西嘉愣是左抓抓不着,右捞捞不住,气得牙痒痒,调头就走。她刚一迈步,耳边忽有热气,白少缺两手往她白嫩的脖子上一圈,整个像只八爪蟹一样盘在她背上不放。
“白少缺,你无赖无耻,你给我下来!”
“不下!”白少缺眨了眨那双桃花眼,嘻嘻一笑:“刚才谁说的,制服无赖的法子就是比无赖更无赖,诶,我可不是骂你无赖,但你骂我无赖的话,你就是无赖……”
白少缺把手抬了抬,指着前头一道拱门,挥斥方遒:“往那边走!怎么说我方才也救了你,你背我一会是会缺胳膊少腿还是会去掉半命,别小气!”楼西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听到“无赖”两个字,可转念一想,背就背,待会遇上什么炮烙虿盆放血酷刑,一准就把背上这个渣滓给抖下去。
出了拱门,白少缺似乎对这里轻车熟路,尽管他用双手双脚表示他在第九层这么些年闭着眼睛倒着走也能走出去,楼西嘉还是不信他的鬼话,七拐八拐将人给带进了死胡同。
“你确定这里真的是第九层?”冷静下来两人不再互相挤兑,楼西嘉忽然出声问道。过分熟悉有时往往会一叶障目,她不同于白少缺对魇池地牢有绝对自信,第七层、八层、九层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分别,若背上的人不多嘴,单她一人甚至分不清具体位置。
白少缺沉吟了片刻,轻拍她的左肩:“你往那儿走一点。”
楼西嘉依照他的话往左上角斜走了三步,白少缺当即伸手握拳,在转角锐棱处往里一推,墙体很硬,没推动,但他却变了脸色——若他没记错,此处该有一机关兜网,他第一次逃出来时,便在这里失足被罩,后来关回去后还给多加了两道大锁,因此能记一辈子。
“莫非,这号称九幽炼狱的魇池,竟然还有第十层?”白少缺摸了摸下巴,又再贴身上前,换了个位置左右敲了敲,两击过后,音色骤变空音。
楼西嘉嘴唇一个上挑,卧薪尝胆忍到现在,等的就是机会,她重力下倾一个急转,借着风力将背上的登徒子给甩了出去。白少缺作为习武之人,身子倾斜而出时下意识用手回挡,那臂力虽不似铜铁,但内力透出,刹那便砸了个大洞滚进去。
只不过,他阴魂不散,楼西嘉正拍手叫好,哪知他干脆解下腰带往人脚上一缠,非得将她一块儿拖了进去。
“白少缺!”
白少缺将她的手按在剑柄上,随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冲前头使了使眼色,得意中透着几许欠扁。
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石壁上赫然刻着四个大字“闲人闭嘴”,往左三寸,再附三字“思过处”。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回头修改上传的时候再看这一章,突然觉得很甜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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