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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谈之后,姬洛离开了客栈,回了府邸,着手开始联络钱百业,钱百业知悉后,居然很爽快地同意给出钥匙。因为太过于爽利,倒是让姬洛有些措手不及,为了彻底打消钱胤川的怀疑,达成同盟共识,姬洛又暗中牵线,让他们私下见了一面。

生意场上似乎都很看重诚意,钱六爷见面并没有藏着掖着,干脆大大方方暴露了身份,钱胤川知道他就是“横生财”,反倒消除了戒心。

至于为什么那么容易信任,全靠钱六爷长袖善舞,嘴巴那么一张一合,没几句便将钱胤川绕得出不来,只以为他真是回来复仇的。

也不怪这三公子如此轻信,只因为钱百业发家走的路子和一般商人不同,说白了靠战争死人赚钱,赚足本后又笼络了南方大片的生意,实力上并不输于他,这老胖子口碑虽然不行,但如今中原战乱,多的是机会,确实不一定真看得上西域。

如果钱百业如今混得凄惨,钱胤川反倒要犹豫这人是不是要回来跟他争权。

人有了实力,往往不会被低看。

钱胤川为了显示自己,话说得好听,什么“与六叔平分商道”,那是张口就来,钱百业再推辞两句,说“只需要他的人出西域时帮忙看顾打点就成”。一来二去,两人再喝上几盅,不知情的还只当这天下商脉已全在他姓钱的口袋里。

姬洛等在钱百业的地盘上没走,等他归来,见人面有酡红,料峭春寒里颇有些春风之色,便笑道:“想必是谈拢了,看来我这笔买卖,六爷做得值价!”

钱百业心情大好,几家的谋划中,就数他稳赚不亏:“值!只是生意不值价,你很值价!”他酒气上头,打开了话匣子,一边说着,一边颇有深意地看着姬洛,拿手指朝人点了点。

这些商人,溜须拍马最是一绝,姬洛只当他有意奉承,于是一笑了之。

“不过,钱府的事我知之甚少,小子还是有一疑问,钱六爷这么痛快答应给钥匙,是真信得过钱胤川?”钱百业从庭院中走过,姬洛未尾随他,而是与他背立,突然开口发问。

钱百业停步,默了一晌,捧腹大笑:“哈哈哈!姬洛,二十多年了,六爷我没有一日如此畅快,趁我心情上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着,他缓步倒退,将肥硕的身子一路退到与姬洛并肩,这才压低声音道:“当年我被二爷迫害,援手救我的人正是蔺光。我不信钱胤川,但我对蔺光的眼光还是信几分的,更何况……”钱百业垂眸,盯着姬洛手头的铜板,“嘿嘿,姬兄弟酷爱卜筮不是?那一定常听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姬洛知道这个人似醉未醉,嘴巴里再撬不出话来,索性告辞离开。

而此时,在长安城中另一处宅邸内,灰袍人对着立架上的堪舆图,沉默良久。等他执笔准备落笔圈点时,苏明走了进来,在他耳边小声回禀,脸色有些焦急和忿忿。

可是,灰袍人却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轻笑一声:“苏明,你以为我们的对手是谁?他可曾是让人高山仰止的男人,前几年能占尽上风,是他还没打失忆里反应过来,等他想清楚了,会败是常事,讨不得好也是常事,你需得学会宽心。”

说着,他转身在桌案上搁下狼毫笔,落掌按在苏明肩上:“既然钱百业那里已经说动,我们静观其变即可,你让手下的人回来,尽量不要露脸,最近长安不太平。”

“可是……”

灰袍人摇头,道:“没有可是,你忘了父亲最终的目的?近日我想了许多事,这么久了,输赢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只是意难平……”

作为心腹死士,前后侍奉两代,苏明自然清楚这一整个布局最终的目的,可是上一代领导者的殒没之后,内部曾经一度偏离正轨,如今身前的人突然拨乱反正,倒是叫苏明不知是福是祸,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小主人,那风马默那边?”

“风马默算是个什么好东西,你何时见过毒蛇肯与人为伍?姬洛不可能从他嘴里挖出过去的秘密,除非他不想在苻坚跟前混了,准备鱼死网破。杀人嫁祸只是最万全的法子,没能得手,最多不过让他再恨我一点,可那又如何呢?”

灰袍人语气森然,那脸上的恶鬼面具隐没在晦明晦暗的光线里,仿佛真是打地狱来:“反正之前用风世昭的事情游说他时,他就没真的跟我们齐心,加上师昂那里棋差一招,恐怕早就暗憎在心。苏明,这种双刃剑,用一次就没有价值了。”

“是,但我会继续留意。”苏明颔首。

“对了,有一个人,不能放过。”灰袍人思考时,习惯性抚摸并转动手腕上的黑曜石,随后在堪舆架下来回徘徊三次,蓦然开口:“虽然当年父亲留下的手札中,对这个钱胤川提及甚少,但难保蔺光不会在他那里留下祸患和后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这一次是个好机会。”

苏明恍然,借刀杀人,浑水摸鱼八个字在嘴边呼之欲出:“小主人的意思是说……我会以主人的名义将钱胤川和钱百业密会的事情不动声色透露给钱百器。”

灰袍人两指摸着面具下的下巴,甚为满意:“钱百器猜忌多疑,一定会信,但是他信的时候,也是他的死期。”

“此计无解。”

钱六爷赌上了多年的暗卒,商业上的打压来势汹汹,坊间已多有变动,百姓对物价波动咂舌感叹之时,密织的罗网和涌动的暗流已包裹了整座城市。有钱胤川的内应,钱家忙前忙后竭力补救,根本无暇分心他顾,逼得‘不动尊’钱百器亲自出面坐镇。

姬洛一面提早安排,一面等待时机——

从钱家老四钱胤洲来拜访开始,他就已经谋算好,那些早先不见他的钱家人,从小的到老的,会一个一个排着队来见他。

当初他和李舟阳说的话,算是成了真,这等的最后一个,自然是钱百器本人。不过依钱百器的为人,是不大会纡尊降贵的,多半会书帖子,来一场鸿门宴。

姬洛把这两日的时间腾挪出来,除了偶尔出门一趟找逢老太公谈天说地,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屋里睡觉,就是在后园池塘边晒太阳。要见他的人除了那位长安公府的主宰,还有不少,该来的都会来。

只是,管事来请他的时候,他没想到还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沈氏被带到花厅,对着门前楹联,堂上匾额,四方家具,一应摆设频频赞叹,小厮给她奉茶,她在案前坐着始终局促不安。

见姬洛赶来,她连忙起身逢迎,脚步太快踢到小几,差点把自己绊倒。沈氏不是个粗鲁莽撞的人,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失态的一次。

还好姬洛眼疾手快将人扶住:“我一晚辈,怎当长辈之礼,沈大娘还快请上座。”

“不不不,是老妇我一乡下粗人没眼界,没想到姬少侠原是如此富贵出身,上一次连杯汤水也没饮,真是怠慢。”说着,沈氏不禁羞赧低头,瞧见矮几边的食盒,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提拎出来:“本来想叫我儿请你上家中吃饭,结果几日也没见动静,我早间炖了莲藕肉汤,便趁着赶集,问了你的住址,冒昧前来打扰。”

风马默那个小心眼,平日里就防着姬洛,见人说不定都是能绕道就绕道,哪里还会请他去家里做客,先不说屋里头有没有秘密,会不会被姬洛翻出蛛丝马迹,便是姬洛本身就是个自带是非的,他频频出入,只会惹得祸端。

不过沈氏上门就不一样了,一来也算他承了救命情,有所示好,二来,沈氏根本一问三不知,就算和姬洛说上话,也都是些努力点便能查出来的东西,他根本无所畏惧。

风马默很懂姬洛,姬洛也很清楚,所以沈氏上门,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毕竟,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不惦记救命之恩。

只是,站在姬洛的立场来看,则又稍稍不同,沈氏遇险,实际上跟自己也有关系,姬洛心里头把恩情免去,所以再看眼前的老妇上门,心境就大不一样,见着还拿热炭煨着的砂锅热汤时,反而感动不已。

虽已食过午饭,姬洛还是当着她的面,硬撑着将一锅汤全喝了个精光,喝着喝着,竟生起惆怅。

“少侠这是怎么了?”沈氏倒是个细心的,察言观色一眼就瞧出来了。

姬洛垂眸,叹道:“吃着热汤,有些想家了。”他漂泊无定没有家,但那农家砂罐熬的汤,却有一种戳心窝子的“家”的感觉。

“少侠不是长安人士?”沈氏恍然,露出慈容,“看我粗蠢,听口音也是不像的,那……少侠家中可随居长安?”

姬洛没有说话,沈氏当他高堂已逝,不忍答,不敢再追问,只是忽然拉过姬洛的手,像捋羊毛一样轻拍了下他的手背:“老妇我没念过书,大字也不识几个,只是当年我夫君在世时,常教导我儿,说人生还需往前看。少侠年轻有为,未来的路还很长。”

“沈大娘可是关中人士?”姬洛默了一瞬,趁机问。

“是,我家本是终南山里的猎户,因为吃不饱饭便携儿带女逃了出来,结果碰上累年战火,更是穷苦不堪,甚至一度走到卖妻卖儿卖女的地步。当年我爹在西市上,想将我卖与青楼,好换几个钱养弟妹。我性子拗,宁可饿死也不愿以色侍人,便想着投井撞柱跳河任选一样,死了个干净得好。后来被大郎他爹所救,他拿了银钱换我自由,又替我打点,要将我送走。”

“我们这儿的人没个江南那么忸怩,我一眼就瞧上了他,便跟他说,宁愿当个婢子服侍,也不愿离开,住他家那段时日,每日都往他跟前窜,早起晚睡,把他家给收拾得井井有条。我看他那读书人气质,猜是个对女人没法子的,果然,后来见我百般不愿,竟然真的将我留了下来。”沈氏脸上露出质朴的笑容。

“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能感觉,大郎他爹只是不想拖累我,他是心有大略的,注定不能事事两全,不会困于儿女情长,说不定在遇到我之前,根本没想过成家。可是啊,拖不拖累,不是他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沈氏平静地说着,“就是苦了大郎,总是嚷着替我鸣不平,他老爹还在世的时候,父子俩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只是现在人都死了,很多事情说来没用了,凡事还是开心知足便是。”

说着,她抬头冲姬洛呵呵傻笑:“姬少侠是个好孩子,必能福泽绵长。”

“借沈大娘吉言了。”姬洛把汤都喝完了,看天色不早,便寻来小厮拾掇了些宝贝作为回礼,但全都被沈氏给拒了。沈氏只提拎着食盒,拉上买菜筐子,跟引路的往门房走,一路用方言和帮他拿货的小厮调侃。

固有印象被打破,姬洛站在堂前久久未语。

细数曾在南方偶遇的人,哪个不是出身高门显贵,书香门第,可在这北方,却有太多太多的人不过出于卑微尘埃。

沈氏看起来瘦弱,但从小做粗活长大,手脚有力,走到门口时,直接拉着麻绳,把背篼从小厮手头甩到背上,那里头装了好几十斤的瓜果,这么一掀,就掀出一个青瓜,姬洛闻风点足,下意识轻功一掠,上前扶了一把,顺手把瓜接在掌中。

“哎呀,姬公子!不用送了,老妇我又不是找不到路!”沈氏把瓜拿过去,就着姬洛手臂推了推。

姬洛想了想,给小厮使了个眼色:“沈大娘,最近江湖不太平,上次那些打斗的人还没抓着,不如让小厮送您出城。”

“哎呀,不用麻烦!”沈氏忙摆手,招呼姬洛回去,“大郎也这么说,说上次那一茬事儿原是他前些时候惹到了一些江湖人,这不,拜托了几个游侠儿帮忙照看我,他们就在长安城里头,没事儿!”

姬洛面色犹疑,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风兄原来还认识不少江湖人。”

“谈不上认识吧,他不是在城里头的富户当教书先生嘛,那些有钱人家都喜欢寻些个江湖人看家护院,多半就是见过几面……大郎他爹不许后人入朝为官,自他死后,我们娘俩都是本分过日子的,也不知道大郎他怎么惹的祸……”沈大娘说着,思绪被带远,絮絮叨叨地走了。

不许入朝为官?

莫非这个风世昭是个对氐人怀有恨意的晋人?可姬洛思前想后又觉得不像,因为风世昭这个名字三番五次被提起,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萦绕心头。

“看来还要再查一查风世昭这个人。”姬洛转身步入院中,每走一步,都不禁深思。

风马默能成为苻坚的亲信,要有问题早就该被“芥子尘网”查出来了,但是看他家里的那些旧经卷,又十分不对劲。那个年头,饭都吃不饱,还能光读书不入仕途的,绝对不是普通人。

沈氏走后,晚来夜间,李舟阳秘密入府。

姬洛饭后有些积食,在庭院中多走了会,走到一角腊梅下,雪中忽然起了剑风。李舟阳的“竹叶青”总是比他的人先到,姬洛旋身一避,低头看着落梅和寒光,觉得十分可惜:“我说,你每次来我家,不砍点东西是不是心里头都不舒坦?”

李舟阳坐在瓦上,抬手唤回竹叶青,将剑横呈腿上,语气疏冷:“我就离了长安一阵子,钱府就要翻天了。姬洛,你想清楚了吗,你真的要帮苻坚除掉长安公府?”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现在还不会知道风世昭的具体情况,还得慢慢查……没有金手指过后发现主角势单力薄得来消息真有点费劲儿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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