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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叙左闪右躲,奈何地上竹简太滑,没躲开,被打了个龇牙咧嘴。

看他老实下来,郭滢这才收了拳风,续道:“我能保证,叫红缨姐姐看见那张脸,就能不战而胜,可我昨夜拉屎的时候突然想到,万一你是个倒霉蛋,还没飞上擂台,就被她一枪戳了下来……”

“所以你想让我练这些?”谢叙掩着鼻子扇风,这如厕不说如厕,话里都带了股味道,真不知道该形容为豪爽,还是粗俗。少年笑了一声,把地上的东西踢开,让了一条道,一面就着佩玉的丝线甩了甩,一面走到了背阴的地方:“得了吧,有这功夫,你不若在她动手前叫停来得实在。”

“怎么叫停?”

“譬如,红缨姐姐,你……”

“我明白了,”郭滢打断他的话头,异常认真道,“到时候我就喊,红缨姐姐,你的抱腹(注)掉出来了,她保准收手。”

谢叙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如果不想被你爹揍成猪头,建议换个说法。”说着,将人打发了去,好生琢磨。

其实郭滢的担忧并无差错,每每听她言语,谢叙脑中勾勒,那斩红缨都浑似八部传说中“能动手绝不动口”的母夜叉,打架急了眼,那可真有可能见一个怼一个,自己这小身板,不比五大三粗的汉子耐捶。

更何况,往大了说,她斩红缨又不是武林至尊,谁能保证没个旁人能胜她?往小了说,天下没有绝对,一张脸真有那么大的作用?

一想到这里的人都重武轻文,谢叙便苦如黄连,盼着阿枭在此就好。想归想,趁着饭后积食,他自作主张,采用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策略,决意先去探探对手的路数,便潜入了演武堂竹林。

斩红缨按时练枪,可她并不晓得林中有人,一套枪法下来,那凌厉无匹的攻势,吓得少年露了怯,喉中滚过单音。

“谁?”少女拎枪,一个回马,银枪|头直直刺向疏影摇曳处。好在谢叙机灵,当即憋着气,脸贴地,身子匍匐向后滚,不敢抬头亦不敢说话。

就在这时,斜地里一阵疾风呼来,将好接住了斩红缨这探底的一招,只见白蜡棍一甩,顺着枪杆向上游走,逼得那双素手连连后退。

斩红缨退到枪尾,推手一震,踏枪而上,旋身与那棍子纠缠,避至枪尖时她顿足一踩,枪杆直立,将好杠住横来的棍竿。然而,那白蜡棍韧性极佳,使棍人虽被竖枪掩住,却也恰好借力,似弯弓一压,跃至斩红缨身前。

这时,长枪回手,那弯折的棍子顺势划过一道近乎满圆的弧线,最后在少女白净的颈侧堪堪停住。

“刚才……为何只出半手?”苻枭方才在林外徘徊,一时技痒,才携了根棍子赴前,根本没想过能吃住她凌厉一招,可方才不但吃住了,还抢得先手,说明斩红缨在最后一刻枪势只出了一半。

斩家枪法精髓在二,一是快,二是狠,讲究出招无悔。长兵运展本就不若短兵灵活,突然收招,不啻于给人机会,断自己生路。

红衣少女抬头,深深瞧看一眼,抚枪不语。苻枭不安,忙不迭又问:“可有不妥?”

他这一声问,本是指代自己的棍法,可落在谢叙耳朵里,却以为说的是自己,登时嗓子眼都提到了心口,不由腹诽:那斩红缨收招还能为何,多半是发现有人,又怕误伤,眼下只得先变个妆,蒙混过关再说。

就在谢叙稍稍弓身,往怀中取物时,斩红缨避开了苻枭炽烈目光,转身深深吸了口气,随口胡说:“林中常有野兔。何必伤及无辜。”

恰好这时,当真有一只灰毛兔子,从竹林中蹿过,斩红缨虽亦有些愕然,却藏得很好,顺势岔开了话头:“傅公子,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谢叙四肢绵软,松了口气,早年算命的说他福泽深厚,运气上佳,不论何时皆可逢凶化吉,他还只当人嘴甜巴结说着玩,没想到几次三番,倒似是真的,若是如此,那郭滢的顾虑也无需再议。

既已躲过一劫,看样子暂时又走不脱,谢叙悄声打了个呵欠,竖着耳朵听二人谈话。想到刚才的称谓,不由起疑——

苻公子?

南院的?苻坚的人?

这声音听着倒有些熟稔,可姓苻的、傅的、付的,谢叙却是一个不识,倒是这斩北凉的独女,和这位仁兄走得如此近,究竟是确有属意,还是假意示好稳住大秦,实在难说。

谢叙蹑手蹑脚爬上缓坡,想冒过笋尖,将人看清楚。上头二人继续交谈,声音清晰,离得很近,他不敢顶风出头,只能将背贴在土里,静待时机。

斩红缨方有此一问,另一人未来得及深想,脱口讲话,言语颠三倒四:“请见谅,我亦是不得已……还想再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说白了,偷招呗!

谢叙一听,有些乐,这人也是有意思,和自个目的一致,不偷摸着来,反而借口说得那般正大光明,真是厚颜无耻。

苻枭结巴解释:“我……我知道,比武招亲的时候,以你的性子,肯定会……会亲自出阵挑选,能胜过你的人,再……再自行角逐。”

“我的什么性子?”斩红缨忽地问,那眉眼一挑,似也很惊奇他对自己的了解。这堡中上下,谁费尽心思,谁享乐胡闹,谁嚼舌根,谁瞧她不起,不用斩红缨亲自了解,那些簇拥她的姑娘,早早便听风是雨地给她说了一耳朵,傅公子什么样,亦是不落下。

苻枭埋头很深,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叙听墙脚听得欢乐,本是一处“英雄佳人月下美谈”,偏偏一个不解风情,一个木讷笨拙,他暗暗腹诽:别说,那磕巴的还真有些像在书塾被教习追问的阿枭。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抬头,可刚露了个眼皮,一阵劲风扫来,差点儿被削掉脑门儿,赶紧又跟个土拨鼠一般,缩了回去。

“我很欣赏你,来吧!”斩红缨不再问,架着枪拉开仆步,摆了个起手式,显然并不打算藏着掖着,竟是许他光明正大切磋。

和郭大胆一样,这姑娘也是个实心眼,她口里说着的欣赏,就如字面意思,可两个大男人却误会,以为那只是女儿家的羞赧。

苻枭打了个激灵,一股热流从脊椎一直窜到颅顶,他紧握手头的白蜡棍,死死盯着前方。斩红缨有一种夺人的魅力,任谁一见,都会胆战心惊,打心里头生出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没法不严阵以待。

两人交手,二十招以内高下难分,四十招以后各有疲态,而八十招以后,先吃不住力的人,竟不是那个纤弱的姑娘,斩红缨始终保持这一贯的状态,足可见基本功的扎实。

谢叙虽躲着半招也没看见,可听那交手的响动,不知怎的,脑中只余留一幅疾风劲草,峭壁野花画卷。

就在这时,秋兮闯入战圈,口中高喊:“小姐,出事儿了!”两人闻声,这才不得不罢手,斩红缨先行一步,苻枭欲主动援手,可看到秋兮摇头示意,他知乃堡中大事,自己作为外人,只得置身事外。

等几人脚步声渐远,谢叙松了口气,从土坡林子里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黄泥,往回换洗。

苻枭告别斩红缨,回去时一路留心观察,发觉当夜值守未有异常,但堡中却多出不少行色匆忙的弟子,按往日的规矩和作息,昏时后堡中各司其职,闲杂人等不得随意晃悠,有如此一茬,多半是内堡传令,招人问话。

刚踏进南院的门,王石等几个亲信都簇拥了过来,把门栓落下,领着人去了正屋,姬洛抱剑站在灯侧,整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下,三言两语交代:“斩家堡出事,你从演武堂来,斩红缨可有跟你提及?”

“你们都知道?”苻枭讶异于姬洛对他的了解和行踪的掌握,不由埋头,登时一脸委顿,“什么都没说,但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鹰组的人出动,都在内堡坞壁的瞭楼上,不是监视便是盘查,姬大哥,会不会是内堡有人……?”

王石插话:“难道有人趁夜刺杀斩北凉?”

另一人又补充:“还是说,内堡入了贼丢了东西,所以四下戒严?”

“祸乱并非始于内堡,刚才叫你们紧闭院门时,我趁机出去兜了一圈,斩家堡开了闸门,没有在固定的时间。”姬洛摇头否决,两指在下巴上抹了抹,总觉得大事不妙,这种不安非常清晰,几次碰见生死攸关的大事时,他心里就会隐隐出现预感——

姜夏已许久未曾现身,以他的为人,绝不可能偃旗息鼓,怕只怕暗地里另有谋划。毕竟敌人不露头,就如毒蛇伏草,雄鹰蔽羽,能伸能缩,才最为棘手可怕。

另一点,也叫人犯糊涂。

师惟尘在烽燧台打伤师昂,并与其决裂,这个人变得更加捉摸不透:是姜夏授意,还是他自作主张,如果是听凭指示,他屡次三番出现,既不动坏手,也不援好手,很没有道理,除非他担的责任便是混淆视听。

如今斩家堡中情势不明,敌我难分,姬洛只能再三叮嘱苻枭,在比武之前,装聋作哑,少管闲事。

而同一时刻,东边一处不起眼的厢房里,谢叙洗去一身尘土,换了干净中衣,一边系衣带,一边往榻上走,刚准备躺下,郭滢就闯了进来,带起的劲风,直接将案上灯烛的火舌扫灭。

可怜谢叙只得趿着袜子着地,拿起火石将屋子点的亮堂,随后中门打开,免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惹得非议:“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

郭滢不知所谓,狠瞪了一眼,把门板踢回去,十分猖狂:“可笑!斩家堡里还有人敢论我是非?”

两人一开一合,在门边僵持了一会,谢叙懒得费工夫,干脆笑着松手:“好吧,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么晚来,所为何事?”

“斩家堡出了大事,宗主麾下鹰组全部出动,戒备森严,连我也不好蒙混,所以比武招亲之前,你最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郭滢如是道。

像她这样的捣蛋分子,定然是第一个被叫去再三告诫的,一晚上连口水也没喝上,渴得不行,干脆提着桌上的茶壶,直接对嘴灌,喝完十分不雅地打了个嗝:“我明儿换一新的给你。”

谢叙显然并不关心这些细节,忙问:“出了什么事儿?”

郭滢抬眸,犹豫了一瞬,看人性子还算温良,又生得一副清秀的好人皮囊,便想着人多有好奇,死瞒说不准横生枝节,倒不如骇一骇他,于是,顺口说了:“也没什么,就是死了人。”

“莫不是死了哪位大人物?”

“不是,就斩家堡弟子,本来外派做任务,稀里糊涂给人杀了,尸首抬回来了,还没逮到真凶。”郭滢两手揉了揉太阳穴,脸色很不好看。

郭大胆活人不怕,却最是畏惧鬼神,能叫她心神不宁的,多半是这死人,谢叙知之甚深,于是捏着杯盏,支着下巴假装无趣,随口旁敲侧击:“呵,我当什么事儿呢,树大招风,斩家堡家大业大,没两个仇家才怪了,行走江湖,生死早该置之度外……”

“谁告诉你是寻仇了?”郭滢不满地打断他。

谢叙却与她对呛:“那你怎知一定不是?”

郭滢说不过,急得要掀桌,谢叙赶紧将桌面按住,生怕她闹出大动静:“行行行,你说是甚么便是甚么。”

哪知此话一出,郭滢更是心浮气躁,只当他故意让自己,一个不服气,噼里啪啦那是倒豆子一般,生怕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我爹和斩家几位伯伯说不是就不是,有什么仇家,他们难道还不清楚,我看定是出了魔头怪物,不然能教人身首异处?不……不止……”

“你怎么了?”谢叙只是拿激将法诱她多吐露些消息,没想到郭滢说归说,整个人头冒虚汗,眼白翻动,抖如米筛,起身醉了两步,锵啷到了门前,扶着户枢,死命扣着喉咙一通干呕。

“太残忍了,太残……”郭滢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两眼空洞,死死盯着谢叙身后,不停重复。

作者有话要说:  注:抱腹也就是肚兜一类的胸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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