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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炎火之山和弱水之渊,此后你们便是天城的人了,要时刻潜心奉神,不可有所亵渎。”年迈的使女领着新来的丫头们穿过山中石道,在九井九门前替她们佩上白纱,并以金叶冠固定,对着茫茫雪原如是说道。

信女当即伏在冰冷的大理石面上,朝着靛蓝色的苍穹和黑白分明的山石跪拜,远远望去如一朵朵怒放的雪莲。

“据说在这里,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才可以穿别的颜色的衣服。”一个女孩小声的说。

另一个随她附和:“想必得是圣女或是传教宗。”

老使女轻咳两声,打断了她二人的私语,随后板着一张脸,领她们自昆仑白玉道进入五城十二楼。

这些来自西域各部族中的平民女子,年不过二八,一个个性子跟欢喜的雀儿一样耐不住,一路行来,望见什么都会抬头多看两眼,叽叽喳喳私语,生怕人不知道自个儿生了一张会说话的嘴。

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老使女嘴上染了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在最前头。

跨过天风碧台后,往来有男有女,气氛热络了不少,几座雪山上都架着云梯飞幔,远望而不见细貌,方才显露出昆仑墟之大。

“听说这座碧台是用于阗美玉砌成的。”

“这么大,怎么可能!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玉!”

“看到玉台上转动的礼器了吗?它的中心,那块发白光的,听说便是昆仑玉胆,有无穷之力呢!”

“我看看,我看看!”

方才话最多,最活泼的那个姑娘使劲儿朝前挤,被同伴拂了一把,从光滑的玉石上溜了出去,眼瞅着要扑在礼器上。

一柄带着皮鞘的弯刀伸出来,用刀背将她架了回来,素白的手腕上当即被敲出一道鲜艳的红痕,老使女板着脸,周围幸灾乐祸的笑容都敛了回去:“碰坏了玉胆,用的就不是刀背,而是刀刃了。”

那女孩低头退回原处,小声嗫嚅:“娜依知错。”

老使女挥手,带队继续往前走,时不时指示一声:“你们的性子可得敛一敛,最近昆仑可热闹着,要是冲撞了贵人,可没那么好收场。”

娜依好了伤疤忘了痛,插了句嘴:“有什么热闹的事?”

老使女扶着金发上的素纱,笑容里多了几分温暖:“昆仑五城一城一主,如今要迎来第四位主人了。”

“那就是说之前还有三位?阿姆,说说嘛。”

“说说也无妨,都给记仔细了,以后别出错。”老使女瞋了一眼,道:“眼下这位新的传教宗是姑墨的二王子,在他之前还有两位传教宗和一位圣女,都需小心伺候。大教宗乃是疏勒的大王子纳尕,为人和善,但脾性冲动暴躁,二教宗是莎车王的独子须利耶巴克哈,心思沉稳,但不喜与人多话……”

娜依不服气,心直口快没管住嘴巴:“莎车不过弹丸之地,竟还能出一位传教宗?”

小姑娘家家讶然要多过贬低,可叫旁人听了去,却骇得冷汗直下,慌忙去堵她的嘴巴:“这种话可不能在这里说……”

老使女话未尽,一道清泠的女声将其打断:“三十六国皆平等,天城奉神谕而生,安定西域,何时成一家之地了?”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只见玉阶之上,雪雾之中立着位白衣玉人,腰缠金带,头戴月冠而未着纱巾,她侧身而立,右手扶着阑干,露出拇指上的古银扳指。那双不同于西域碧眼的黑瞳子沉得像无星无月的永夜,明明满是柔情慈悲,可话出口却如股皑皑白雪的冷意,叫人不敢近前。

“这……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娜依看她一身素裳,想起之前听来的规矩,只以为是位位阶不高的使女,下意识把自己摘干净。

玉人还未动怒,那老使女先惶惶不安起来,拉着娜依拜倒在地:“神女大人。”

“神女恕罪。”娜依慌了神,抖得跟筛子一般,话都兜不圆,更别说巧舌辩驳,只能乖乖认错,“还请宽恕娜依。”

纵使她性子再嚣张,也万万不敢惹这位大人,天城之上位分高的,多数出自西域王室,可再厉害,也不过手持一国之力,而这位乌布雅神女,身上却寄托着整个西域的信仰,在天降神权的地方,几乎是不可逾越的规矩。即便她同为天城圣女,但众人对其的称呼,都会加尊神号。

神玥脱俗却不凌厉,她微微摇头,侧转身子垂眸一瞥,淡淡道:“是我说的,但我只说一次,你可得记住了。”

等娜依抬起头时,随那消散的声音一道,人亦不知所踪。

老使女揪着她胳膊粗蛮地将人提起来,隐隐有了怒气:“方才我的话你都做耳旁风了,管住你的嘴,多亏是她,若是换了大教宗或二教宗,打发了你去极寒之地挖玉!”说罢,她向着神玥离开的方向,将双手贴在心口,“神女大人岂是你我可以亵渎的,不可靠近,更不可非议!”

神玥并不在意那些贵族间的凡俗礼节和严苛规矩,老使女话没有说到点子上,娜依只以为是自己的失礼带来责骂,却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错在哪里。

昆仑墟上五城十二楼,隔着宫殿遥遥,消息却传得飞快,不过半日,有个小丫头冒犯神女的事儿,便被添油加醋讲成了饭后的笑料。

神玥练完功,捧着书卷返回寝居时,两个素日与她亲近的使女正在低声交谈——

“这丫头真大胆,敢当着神女的面讽刺莎车乃是弹丸小国,不知道这可是犯了大忌!”

“在这昆仑天城,谁不知晓神女力倡平等,想叫西域永葆和平安宁,素来是不喜强权倾轧,每每只怜惜弱小,哎,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神玥视若无睹,沉着步子走进殿内,在垫子上坐下,只抬了一眼,说话的姑娘便禁了声,一个过来掌灯,一个过来搬书卷,又恢复了平日无悲无喜的表情,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人:“大人,继任仪典已安排妥当。”

“大师兄不在,我会替师父担任主祭,小师弟是个坐不住的活泼鬼,你们可要把他看住了,”神玥应声,换了个坐姿,同她们招手,“憋着不难受吗?想问便问。”

两个使女对视一眼,见无旁人,便热络地坐了过去:“神女和我们说说呗,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瞧这传闻越传越玄乎,都说你一个不高兴,都不兴出手,一个眼刀便将人钉死在天风碧台上。”

“还一个眼刀,真当我天生神……”神玥捧着书卷失笑,话到嘴边,却又将后半截咽了回去——

在这昆仑雪顶之上,有些话,便是她也不能说。

她担了这个虚名,却并没有所谓神力,亦不可能展现神迹,顶多是武功强上几分,在无知百姓面前能装个大能的样子。有时候她也会想,若真有福泽降世,能给人带来平静和幸运,又怎会出生便被人丢弃在浩瀚的大漠中?

说到底,她亦不过是被命运操控的人。

只是,兴许与光明为伴之久,她的心中总有一种炽热而殷切的期盼,有时候也会坚信,自己真能依靠双手,有一番作为,哪怕最初是谎言,可若真能叫西域安定,又有何不可?

侍女凑到她膝边,便不敢再逾越,只弯着笑眼道:“属下知道您不喜那庄穆之礼,等姑墨王子宣读祝词时,便拟个借口开溜,等大教宗和二教宗赶回来时,便就着新采的葡萄开个私宴。”

“这个好!”神玥把书一扔,拍着手起身走了两步,“到时候叫大师兄带着他那把五弦琵琶作个曲儿,听二师兄讲沙海集市上的新奇故事,一同饮上两杯葡萄美酒,才叫舒坦!小师弟最喜玩闹,我们不带他,准把他气个七窍生烟……”

神玥兀自说话,恰一转身,那白裙在黑石地板上辗了个圈,教人给看痴了,直到连声呼唤,打破了这雪山美景——

“神女大人,神女大人!不好了!二教宗他……他死了,莎车王派人来告,是……是大教宗动的手,他们说,说疏勒要对莎车开战了!”

————

盛夏艳阳天,老马猛喝水,骆驼都赖在沙地上不走的日子,孔雀河边最大的集市上,穿着纱裙的胡姬,挑着担子的小贩,成群结队的汉商,还有手拿刀剑的游侠儿却不顾大颗滚地的汗水,来往络绎不绝。

沿街角落的一处阴影下,一个打瞌睡的侏儒被一脚踹醒,扎着两个麻花辫,拿红斗篷遮阳的少女叽叽喳喳喊:“快快快,钱来了,别睡了!”

侏儒从木桶上摔下来,左右乱看:“哪儿呢?哪儿呢?”

“嘿,就那儿!”少女把帽子一拉,挡住脸,顺手不忘在人的脑壳上劈了一下,“要不要我把你拎起来?”

侏儒躲了去,伸着脖子往前看,果然瞧见两个穿着汉衣的外来人牵着马,从集市的另一头走来。前头那个黑衣佩剑,看起来温文有礼,另一个则板着脸有些阴沉,不怎么接话,不过两手空空。

“你说哪个?”

爨夏摸着下巴思索:“就……后面那个吧,拿剑的我发怵,一看就不好惹。”说着,她挽起袖子,蹲身一搂肩,“我跟你说,待会你可机灵点,他们肯定要找人问路,你趁机把小花的蛇蜕放到他们行囊里。”

只是那少女千算万算未算到,黑衣男子识得路,长街走了一半,愣是没半点动作,亏得那矮子机灵,忽悠了两个小贩拦路,他自己矮身,从马肚子底下飞快的溜过去,将蛇蜕塞在驮着的包袱里,留了一截在外。

眼看得手,爨夏从兜里掏出两个西域独有的圆葱,放在眼睛下熏了熏,念念有词地冲了上去:“小花儿,你在哪儿啊?我的小花儿呀……”

当前的黑衣男子瞧她声泪俱下,悲恸无比,不由出声问:“小姑娘,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我的小花,它陪着我从滇南一路来此,生死与共,颠沛流离,可是昨个却不知所踪,”爨夏抹了一把眼泪,泣不成声,左脚绊了右脚一步,向那个两手空空的人扑过去,一把抱住人胳膊,哭喊,“这位大侠,你可有瞧见我的小花儿?”

姜玉立虽伸手扶了她一把,却避之不及,仓促间小退的两步惊了马,爨夏抬头,一个箭步冲上去,指着马鞍旁的包袱:“我的小花啊,你死得好惨……”痛哭两声后,她又转头指着那人鼻子,“原来是你,是你把我的小花炖了吃了,天可怜见!”

黑衣男子用剑挑出蛇蜕,与同伴大眼瞪小眼。

“姑娘可说清楚,在下今日才至楼兰,何时吃了你的蛇?”姜玉立抱臂而立,冷冷驳她的话。

爨夏立即装出一副可怜样子:“若不是你,这蛇皮为何又在你包袱中?我看就是你抵赖!小花虽是条笨蛇,可是却与我相依为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黑衣男子圆场:“那姑娘觉得……”

“赔钱!”爨夏吸了吸鼻子,摊手往前一伸。

“哦……”黑衣男人嘴上噙着笑,一双弯月一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那小姑娘,“既是亲人,也可拟价而沽?”

“这……”

爨夏语塞,姜玉立二话不说,出手擒住她手腕,趁其不备反手一拧。爨夏吃痛,拳脚以对,哪知眼前的人长于搏斗,尤善掌法,且有蚀骨之力,皮肉很快由青泛紫,挣又挣不脱,只能逼得她张口便咬。

瞧她耍无赖,姜玉立毫无心软,抬手一个手刀,向她脖颈后斩去。就在这时,一条花影从那带兜帽的红衣里蹿了出来,张着血盆大口,扑了上去。

姜玉立松手的同时,眼疾手快捏了一把蛇头,又扔还回去:“你的蛇不是在这儿吗?”

爨夏气得哭笑不得,用两指在蛇脑袋上点了点:“你这条笨蛇,你出来干什么,你主人我能搞得定!”

“灵蛇护主,可是不笨。”在旁瞧好戏的黑衣男子伸手将她拉起来,替她掸了掸衣服上的土,“小姑娘家家何苦骗人,快些回家去吧。”

“走了走了!”爨夏转身,佯装顺从,却趁其不备驭蛇咬人。

“阿胤小心!”

姜玉立将人推开,上前斩蛇,自己却被咬了一口,顿时一掌向那小丫头头顶拍去:“臭丫头!”

爨夏得意地叫住他:“诶,你别动!你中了我的蛇毒,我不给你解药,七步之内必然丧命,有本事你就试试。”

姬胤敛了笑,冷冷问道:“姑娘想怎样?”

“不怎样,破财消灾咯?或者,你叫他给我赔礼道歉?他竟然敢叫我臭丫头!”爨夏心中盘定,姜玉立这般心傲气高的江湖人,是不可能当街给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赔礼,而瞧他们行色匆促,多半有要事而不多逗留,最后必然还是得花钱买安宁。

果然,那黑衣男子叹了口气,在姜玉立身旁耳语两句,后者不甘心地取出怀中的钱袋,扔了过去。

爨夏接了钱,立刻笑得如花灿烂,那条花衣毒蛇就缠在她手臂上,和她一同打开钱袋查看,本以为是些零碎币,没想到竟然满是金银,她当即看直了眼,伸手去取,放在手心掂了掂。

这一取,摊手再看,手指掌心沾满了粉末。

少女脸色霍然大变,姜玉立则幽幽道:“你也中了我的毒,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最好也别动,你那是七步倒,我这可是一步封喉。”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涉及到的莎车和疏勒的战争故事,为剧情需要杜撰,并无相应史料,望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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