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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都观。

“……近日静室有贵客,不再待外客。”翠竹流水的静室前,小道童半垂着头,朝着前来的客人微微弯腰,“元娘子请回吧。”

“不知是哪位贵客,我能同他商量商量吗?”如愿习惯了在静室内看书,不太想放弃,“我只借用一间静室,离贵客最远的那间就行,我保证轻手轻脚,不打扰贵客。”

小道童仍是摇头:“天家贵客,不便相告,还请元娘子见谅。”

如愿先是一怔,随后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玄都观在崇业坊内,自前朝起就是长安城内的第一大观,与宫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才不和与天家贵客争,“嗯”了一声:“明白了,多谢告知。”

她的声音混在风里,吹动挂在檐角的铃铛,“叮当”几声脆响。

小道童闻声回头,但他看的是镇在屋角的更漏,水滴坠入水面,莲花漏中的木签刚好又浮起一截。

“午时已过,元娘子请回吧。”他转回头,一板一眼,“倘若元娘子流连,可在观中赏桃花,或去正殿求签。今日擅长解签的几位师兄都在。”

“这么巧,那我是一定得去求支签啦。”如愿会意,笑眯眯地抱拳致谢,“我过两天再来,今天多谢知常小道长!”

她生得秀美,笑起来眉眼弯弯格外好看,礼行得不太标准,一声道谢倒让知常面上微微发红。他弯腰还礼:“元娘子慢走。”

“好,今日打扰小道长了。”

听见如愿回复,知常才直起腰,但他恍惚间总觉得忘了什么,等目送如愿的身影在竹林小径间消失,才突然灵光一闪:“哎呀,忘了和元娘子说,别从侧门走了。”

“可人都走了……”他看着已无人影的竹林,抬起的脚迟疑片刻,终究是缩了回来,喃喃,“应该不至于这么巧,正好和师兄撞上吧……”

**

如愿早就出了竹林,自然不知道知常想伸出但又收回的脚,也不知道将从侧门走的是什么人,她从静室转到正殿前,挤在人群里进殿,上香求签,所见皆是三月桃花和阶上游人,在蒲团上跪坐时听见熙攘的人声。

总归是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玄都观内人来人往,热闹得供奉三清的袅袅烟香都多了几分红尘烟火气。如愿从陌生的道童处领了签文,双双对着行礼,她一转身,下一个人立即挤上前,扬声询问该去何处解签。

解签的队伍排得更长,如愿只瞄了一眼,扭头直奔侧门。

她逆着如同海潮的人群,越往目的地走,听见的人声就越疏,往外说的“借过”和“让一让”也越来越少,从摩肩接踵到人影稀疏,踏下最后一个台阶时四面空空,让她忍不住转头回望。

四下无声,来路是青石板,逆着蜿蜒而上,尽头的正殿坐落在最高处;去路则通向僻静的侧门,桃花青石,枝头的花开得烟烟霞霞。

如愿看着远处衣衫渐薄的游人,看着三两桃枝,忽而露出个清浅的笑。

她双手背在身后,以脚跟为中心兜了半个圈,倒退着往下走,声音慵懒地拉长:“哎——春天了啊。”

春风拂面,如愿忽然心情很好,仰头看着青石道两侧盛开的桃花,后退的一步步也雀跃起来,仿佛在满地落花上踩出一支即兴的舞步。

所以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没去想偏僻得卡在桃林青石间的侧门除了她怎么还有旁人来走,只稍稍扬起含笑的声音:“花开得真好!”

来人脚步一顿,居然在阶上转过身来。

竟是位道长,黑发白肤,道袍上的鹤纹是黑白两色,端丽肃穆的眉眼也是黑白两色,只有唇上一点桃花,恰恰应和头上花枝阶里落花。

他的声音和他的样貌一样,端柔而疏离:“是,花开得很好。”

如愿微微一怔。

很难说那瞬间她是什么心境,就像她不能判断眼前人究竟该用什么形容。看见他时,她只觉得他像是雪后的远山烟云,但听见他说话,她又在他瞳中窥见微凉的春风。

面上蓦地有些泛红,如愿轻轻闭了闭眼,声音随之沉下去:“见桃花开得好,有心欣赏,这才开口,冒犯道长了。”

道长却只摇摇头,抬头看向斜上方的桃枝:“冒昧了,是那一枝吗?”

如愿跟着仰头,她觉得哪枝都很好,于是点头,正想说话,却看见道长伸手,指尖触及桃枝。

一声脆响。

桃枝离干,递到她面前的正是枝头开得最好的那枝,花色鲜润,盈盈欲滴。

如愿还没从他突然折花的震惊里缓过来,傻愣愣地看看那枝桃花,再看看面前神色如常的道长:“玄都观里的桃花……不禁攀折吗?”

“不禁。”道长说,“因桃花今年折落,来年能再发新枝,赏花的心情却难得。”

他的语气如同神色一样平和,饶是折花相赠这种事,在他手里都没有丝毫暧昧,仿佛只是为路旁正受暴雨的野花打伞,又仿佛出于怜悯喂养徘徊哀叫的野猫。

如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认真起来,面上的那点微红褪下去,显出不笑时同样肃穆的眉眼。她直起腰,双手在襦裙侧边细细擦拭,才伸出去接那枝桃花。

“多谢道长。”她把落手的桃枝别在胸口,“我姓元,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玄明。”

《吕氏春秋》说“冬至日行远道,周行四极,命曰玄明”,当是道号,如愿低头,向着他生疏地抱拳行礼:“见过玄明道长。”

她想了想,在玄明低头还礼的同时,再次向着这位如同神像的道长认真解释,“我常来玄都观借静室看书,准备今年的夏试,平常都从这道侧门走,也就先前玄都观修整的时候空了几天。说实话,一次旁人都没遇上过。今日恰巧桃花开得这么好,恰巧道长也从这里过,我很惊讶,又有点高兴,一时多话,打扰道长了。”

“无妨。”玄明仍是轻轻摇头。

当朝不禁女子科举,但只设一季,就在夏季,他默了默,又说,“娘子是想入朝?”

“不算想入朝,应该说想找个养家糊口的饭碗。”如愿对着陌生人一向这么说,但瞥见道长淡漠的眉眼,她总觉得他只会听不会说,或者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她心念一动,藏在心里的心思又露出去三分,只当是向着树洞倾诉,“只是若我真撞运气考上,我想去工部走一趟,问问他们知不知道西市靠近怀远坊的木料市场。那条街上好人和坏人混在一起,好木头和烂木头和混在一起。我先前去买的那几回,”

如愿侧身,手抚过身旁的鹤雕,指尖点在木鹤长长的颈上,不自觉地鼓了鼓脸颊,“老是被骗,亏了好多钱。”

她侧着头,脸颊带着年轻娘子独有的微圆润的弧线,睫毛却长,说完又忍不住轻哼一声,浓密的睫毛就微微一颤,像是蝴蝶从花上一瞬飞起。

玄明的视线在那个漂亮的侧脸上顿了顿,旋即移开:“元娘子倒是很有心得。”

“不算。我只是学过些木工活,算个蹩脚梓匠而已,好的木匠一眼看就能看出木料好坏。”如愿转回来,“我其实更想过了夏试,换个地方做活。不过知常小道长说静室让贵客定了,我就只能回头。到这里见桃花开得好,”

她顿了一下,食指蹭蹭鼻尖,视线转了转才落回玄明脸上,“然后就遇见道长了嘛。”

“原来如此。”玄明略略点头,“不过静室内并无贵客,元娘子照常就好。”

“……诶?但是知常小道长是这样说的呀。”

“传闻而已。”玄明自然想不到这个贵客指的是他自己,只往更高的位置想,“陛下并无论道的喜好,近来也不会到访。”

“真的吗?”如愿一喜,又觉得不太好处理,“可是我该怎么和知常小道长说呢,好像怎么说都很奇怪。”

“我会替元娘子说一声的。”

“——那就多谢道长了!”如愿眼睛一亮,忍住没蹦起来抱他一下,她扳着手指,愉悦地给今天这一趟做总结,“其实也不算虚度时光,走一趟锻炼身体,从道长这里拿了桃花,还去正殿求了求学签……只可惜人有点多,没解到签。”

她看不懂签文,也就不知道好坏,等同于白挤进人群排队求签,偏偏又为了静室这么点小事开心,笑起来明朗得仿佛没心没肺。

玄明有些不忍,和善地展现出道士的职业素养:“签文拓了么?若是不介意,我能看一看。”

“哦……”如愿愣愣地点头,“好。”

她从袖子里摸出拓印下来的签文,双手捧着递到玄明面前,待他拿了,搓搓双手,一脸期待地看他缓缓展开纸卷。

纸卷上就一句签文,玄明一眼扫完,淡色的嘴唇稍稍张开一线,又抿回去,唇间显出一道略显濡湿的细线。

“……怎么了?是签文的结果不好吗?”如愿捕捉到这个细节,皱了皱眉,转念又打起精神,揪在袖口的指尖缓缓松开,“没关系的,事在人为嘛,道长直说就好啦,不用顾忌我。”

“不,签文倒是不差。”玄明看着于如愿而言简直是古怪的签文,难得犹豫该怎么开口,指腹在签纸的一角上无意识地摩挲,“只是从签文看,并非学业或功名。”

“那……”如愿吞咽一下,“那还能是什么?”

玄明沉默片刻,卷起薄薄的签纸,原样放回她手中。他垂下双手,袖上的鹤纹跌落,袖口露出的指尖犹如冰雪,但他身后春色万千。

他说:“是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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