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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好。我不是工匠家生的,阿耶阿娘对我出来做梓匠没什么说法,但我大概知道,”如愿低头看着地砖,脚尖在一小块光斑上小幅度地左右滑动,她的声音渐低下去,“他们心里还是觉得女儿家不该做这个,只是管不住我罢了。”

玄明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的话,但他几乎没有体验过亲情,只知如何在朝堂上绵里藏针笑中藏刀,应对家人反倒一窍不通。思来想去,他只抿了抿嘴唇,极轻地应了一声。

“不提这个,”如愿却忽然抬头,手肘撑在膝上,双手托腮,刚才略微的落寞一扫而空,面上只有一贯的明朗笑容,眼瞳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

她看着他,半是调笑半是好奇,眉眼飞扬,偏要故作严肃地清咳两声,“咳咳——道长也问凡俗事啊?”

玄明被她瞳里的光刺了一下,一瞬有些恍惚,分不清是她天生的神采还是恰巧流转到瞳中的日光。他眨眨眼睛,垂眼去看茶汤:“失礼了。我只是……”

“我知道呀,问问而已。”如愿觉得他的反应好玩,笑眯眯地看他,“赚钱的事,说到底他们也不会硬拦着啦。”

“元娘子缺钱吗?”

“不缺。但谁会嫌钱多啊,再说,虽然我也赚不了几个钱,但总胜过两手一伸问阿耶阿娘要。”蹲得太久,如愿起身活动筋骨,拍拍略微僵硬的膝头,嘿嘿一笑,“要是有好多钱,我就去买各种各样的漂亮裙子。”

“……确是如此。”

“我还可以买好多吃的,那我可阔气了,早上过来,先去那边的食铺坐下,”如愿故作得意地扬起下颌,坐到小几另一侧的椅子上,敲敲桌面,摆出一副贵女出游的娇贵架势,声音拖得慵懒而靡丽,“来两碗豆花儿,一碗甜的,一碗咸的。”

玄明接话:“吃得了这么多吗?”

“八成吃不了吧,那家店用料可扎实了。”如愿摇摇头,“我可以只吃一碗,剩下的带回来当零嘴吃。”想想又不对,严肃地说,“哎,不行,有钱人应该是直接丢掉的吧。”

玄明不太能理解她的豆花论,听得眉心有点儿疼,差点想说请她吃两碗豆花,却听见临座的女孩语气沉下去:“开玩笑的。其实我想攒钱做别的事情。”

他抚茶碗的指尖一顿,终于抬眼看她:“元娘子是有什么心愿?”

“嗯。”或许是因为机缘巧合让玄明救了一回,又或许是因为先前那半个月里常在静室内外偶遇,如愿彻底放下戒心,在照进工坊的阳光里,向着这个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郎君倾诉。

她认真地说,“我想攒钱,盘地方建女学堂,再请几位女先生,让想读书的女孩儿有书读。要是有个别爷娘不做人的女婴,也能捡回来养养。”

“因何有这愿望?”玄明意识到其下可能藏着什么,放下茶碗,正色正坐,听如愿继续往下说。

“说来也没什么,就是我师父以前还在长安,我师父认识大人,我就跟着认识小孩,其中有个女孩家里也是做梓匠的,比我长两岁,我叫她月姐姐。”如愿朝着玄明笑笑,又低下头,娓娓地谈及过去的事情,“做梓匠其实赚不了几个钱,她家孩子多,供不起她识字,也供不起她学个什么手艺。我去找她玩时常见她背着弟弟,身边绕着几个稍大些的妹妹。”

“她虽不识字,但脾气很好,很照顾我,我去找她时她总把零嘴省下来给我吃。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些瘪壳的瓜子、炒坏的糖条,但她阿耶发现了就揍她,骂她是赔钱货。”

“我那会儿小,不怎么知事,但也知道事情是因我而起,后来就慢慢地不去了。”

“再后来她长大些,性子温柔,长得秀气,十四岁上就让她阿耶卖给一家常来订做木器的商户,是去做妾。我听我师姐提及,急匆匆地跑去见她,她劝我说也是好的,她阿耶阿娘都很满意,让我别有什么念头。”

“不是我看不起商户,我自己如今也算半个生意人,只是商人重利,又是去做妾,也不知这满意从何而来。”如愿苦笑一下,收手放在膝上,两手交握,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抚摩,“料想是她阿耶阿娘掂量着商户给的钱,觉得这价钱很满意吧。”

说到这里是月娘后半生凄苦的开端,如愿停了停,斟酌着该怎么继续。玄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后话,于是温声引导:“我知世道艰难,女子尤甚。后来呢?”

“后来……后来月姐姐就去那商户家做妾了,头两个月听闻过得还不错,后来不知是那商户厌了,还是出门做生意了,总之不见人影。我大约知道做妾艰难,就攒了小半年的零花钱,偷偷跑去见她。”如愿摇头,“没想到被她家主母抓了个正着。我那时在学木工,出去都穿布裙,主母以为我是哪儿跑去打秋风的野丫头,抢了我的钱,还叫仆役赶我出去。”

雇来看家护院的都是粗壮的男人,下手没轻没重,她想起来还觉得颈后发疼,反手摸摸当时被打的位置,“我被打出了府门,攒了好久的零花也被那家的主母夺了。月姐姐还怀着孩子,吃力地跑出来追我,给我包了一大包自己做的点心,犹豫再三,又咬着牙求我别告诉我家人或是师父。”

“我知道她是觉得对不起我,才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也知道是她不得已。阿耶阿娘总有办法替我讨公道,我师父更是能直接揍人,但我出了这一口气,往后月姐姐的日子却更难过。”

“嗯。”玄明轻轻应声,“之后呢?”

“哪儿还有什么之后啊。我再没去过了,渐渐地就断了联系。前两年我从师父手里接了工坊,自己做活赚钱,才想起来要问问我师姐。”如愿舔过略显干燥的嘴唇,想起燕婵当时说的话,双手握得越来越紧,骨节都泛起森森的白色,痛得她浑身紧绷,呼吸带着不明显的颤音。

到某一个痛到极致的节点,她的手忽然又松开了,肩膀也耷拉下去,她随之垂下眼帘,语气渐归平静,“我师姐说我被打的那一回后不到半年,月姐姐就自尽了。除夕夜里投的井。”

“好像是生下来的男孩被主母抢走了,后来不知怎么又死了,她一时想不开,就投井了。但也许是不堪主母的磋磨呢。我师姐上门时人都已经埋了,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花钱把月姐姐去做妾时签的卖身契赎了回来。”

“那卖身契是奴契,上面按的是个红手印。”如愿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月姐姐到死,都不会写自己的姓名。”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如愿无话可多说,玄明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这世上有诸多苦厄,从书上或是奏章上是看来是一种心境,亲耳听如愿这样娓娓道来又是另一种心境,沉默良久,他只能低声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致歉,为他治下还有这般的苦难致歉。

他也闭了闭眼:“抱歉。”

如愿以为他是因勾起旧事致歉,连忙睁眼,朝着他摇摇头,露出个清浅的笑:“都过去了,我那时难过的,现在早就不难过了。”

她转回头盯着柜架上的光影,继续畅想,“我只想赚钱,救力所能及的女孩。前两年我总想着月姐姐,如果她当时能识字,大概签卖身契不会签得那么快;能去东西两市抄抄书补贴家用,她阿耶大概也不会那么急着把她卖出去。虽然结局如何也未可知,但总归是多条路的。”

“……是。”玄明看着她的侧影,阳光从她眉眼间一溜而过,他有些不明显的低落,“天下偌大,人要独自立身,却总是艰难。”

“但也要试试才知道嘛。万事都得先试,我师父教我的。”如愿却又活跃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拍拍脸颊,打起精气神,又是先前活泼明朗的样子,“我不算独立,但我师姐是的,她一个人在长安城里开药坊,做有名的医师。今天就是去看诊了才不在,否则那地痞大概也不敢直接这么乱来。”

“是巡城的卫士失职了。”玄明想起来居然有些微妙的情绪,似是后怕又似是别的什么,他为这点乱七八糟的心绪皱眉,“若是我今日没有路过,遇上这样的事,元娘子又怎么为自己解围?”

“他不长眼,那我也办法,”如愿露齿一笑,笑容灿烂,露出的却是尖利森白的犬齿,“只能和他打架了呀。”

她起身,踩着小短靴,蹬蹬蹬地跑去对面的柜架拿了什么,回来献宝似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这是……”玄明接过,指尖抚过材质特殊的骨与面,“伞?”

如愿笑着在伞柄靠上的位置点了点:“您摸摸就知道啦。”

玄明应声,顺着她指点的位置摸上去,在伞骨收拢的位置摸到一个硌手的东西。他微微皱眉,试探着向下一按,“喀”一声,伞柄内咬合的机括依次松开,他再一摸,伞柄居然从中分开,指尖触及的东西再熟悉不过。

这伞里居然藏了把剑,剑柄纤细,刃光寒凉。

“是伞剑。”如愿托腮,“其实一开始是我师姐夫托家里的工匠给我师姐打的。师姐常年在外,师姐夫说女儿家拿那些个重兵不像样,就打了伞剑,伞能遮阳,剑能防身。后来师姐让他再去打了一把,算是我的及笄礼,用到今天,也两年啦。”

“倒是我多虑了。”玄明在原来的位置按了一下,机括依次收合,剑原样藏进伞柄,从外边看就是把做工精致材料特殊的伞,伞面闪烁着海浪一般的银光。

如愿嘿嘿地收伞:“实在不行还有另一个方法,不过那样我可能得去京兆府解释了……您喝完茶了吗?”

玄明看了眼只浅尝了一口的茶碗,点头:“多谢款待。”

“那我们去外边,”如愿把伞放在一边,起身朝外蹦跶两步,抬手贴在肩上,拇指遥遥地指向外边,“我给您看看我压箱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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