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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常进屋时玄明正在整理茶具。

小道童知趣地站到一旁,看着师兄神色如常地清洗茶具,在玄明第三次用清水冲洗其中一只茶盏时,知常终于忍不住出声:“师兄,这茶盏你都洗了三回了。”

玄明一怔,忽而反应过来,盯着手中的茶盏看了一会儿,指尖抚过交错的黑线,声音飘飘渺渺:“我还以为脏得厉害。”

“没脏啊,就喝喝茶,不会怎么脏的。”知常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指出,“师兄,那个不是脏东西,是刻意烧出来的冰裂纹。”

“……我知道。”

知常直觉不对,往玄明静默的眉眼间瞟了好几眼,但又看不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抓抓后脑:“今天怎么了?师兄有些奇怪,元娘子也奇怪……”

“她怎么了?”玄明眼睫一颤,连忙追问。

“说起来倒也没什么,就是刚才走得很快,像是有什么急事,我过去问她,她也没理我,不知是不是走得太匆忙没听见。”知常如实相告,接着提及另一件事,“另外,金吾卫的萧长史刚才差人过来,说有事请你过去。”

玄明接过知常递来的笺纸,打开匆匆看了一眼,起身:“确有要事,我过去一趟。”

“哦。”知常点头,眼见玄明撩开竹帘出去,又匆忙抱起闲置的伞,追过去叫他,“师兄!看天色可能要下雨,你带把伞吧。”

玄明止步回头,站在静室寥寥的阶下,隔着竹帘看向站在门口的小道童。知常追下来把伞送过去,玄明却不伸手,只没头没尾地说:“元娘子恐怕是要去商谈婚事,或许再过不久,就成婚了。”

知常一愣,就在他脑内反应的那个空档,玄明回身向前,一袭道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石路之间,只让知常看见个从月亮门绕出去的背影。

再追是追不上了,知常懊恼地一跺脚,看看越发阴沉的天色,皱眉:“真下雨了可怎么办啊,萧长史会不会记得备伞啊……”

**

玄明忘了是怎么走出玄都观的,就像他忘了雨是什么时候突然落下的。从如愿淡笑着通知他或许即将定亲的消息,到答复金吾卫长史萧林该如何处理揪出的暗线,他什么都没记住,做出的反应几乎全是本能,面上神色如常,脑中却只有一片空茫的云雾。

等他回神,已然无知无觉地走到了怀远坊林立的店铺之间,让突如其来的暴雨从头到脚浇了个透。一开始还有躲雨的行人出于好奇偶尔看他一眼,随着雨越下越大,两边的房屋纷纷闭门,街上空空如也,只有玄明孤身往前走,身前身后全是连绵不绝的雨丝打出的涟漪,从发梢到衣角,每一寸都在往下淋漓地滴水。

他踩过青石板上流淌的水,茫然地反手一摸,才发现发带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

“……郎君,郎君!”

街角似乎有人叫他,玄明无意识地靠近,才发现叫他的人有些眼熟,似乎是卖豆花的王伯。

“真是您啊!哎,怎么让雨淋成这样……”王伯看看他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心道作孽,一手熟练地舀出桶底剩下的些许豆花,装出满当当热腾腾的一碗,“可不能再淋雨了,都八月的天了,一场秋雨一场寒,您快吃完热的驱驱寒。”

他把豆花推过去,扫过因暴雨而空空荡荡的豆花摊,抬手打发正在收摊的长子去找如愿,一个字刚出口由迅速收回,往脑门上一敲,回头和玄明说,“哎,我才想起来那丫头不在……哎,总之您先吃。”

玄明伸手摸向那碗豆花,指尖擦过热腾腾的碗沿,延迟许久的刺痛陡然袭来。那痛本该是不慎触及茶壶时该感觉到的,但他当时只听见如愿的话,忽略了烫得发红的指尖,现在终于借着抚触复生,淋了一场雨,整只手都冷而僵硬,只有指尖烫痛,仿佛握住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

“这么大的雨,冒犯一句,您也真是不当心,修道人也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啊。”王伯转回去擦桌子,“要我说,修不修道的先放放,您这副模样,还是得找个贴心人照顾自己……”

“她不在。”长桌后的郎君颤了颤睫毛,突兀地接了一句。

王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接的是先前说如愿的那句话,笑着点头:“是啊,如愿好几天没来了,工坊门都没开。家里的小丫头还净想她呢,缠着问她什么时候再来,哎,瞎想什么呀,这么久不来,准是谈婚事去了,下回再来指不定怀里都抱着个娃了。日子过得就是快,也不知我家这几个丫头什么时候能长大,让我当回外公……”

絮絮叨叨一通,王伯忽而回神,不轻不重地往自己脸上一拍,“您瞧我这嘴,生意人就是多话,不该和您说这些的,您听听就算了。不好意思啊。”

“无妨。”玄明摸向袖口,只摸到一手沉甸甸的水,他抿抿嘴唇,“抱歉,我没带什么……”

“没事没事!”王伯又不是要赚他一碗豆花钱,“算送您的,何况都是些剩下的了,算起来还是我臊得慌呢,您上次给的金铢够您吃一年豆花的!您是要走?那先等等,我给您拿把伞……”

他急忙甩了帕子,抓起丢在桶里的纸伞,转身正要递过去,长桌后已经没了人影。只有那碗豆花原样放在那里,热气还未散尽,袅袅地蒸出弥散的水雾。

王伯一惊,猛地抬头,在几乎要遮挡视线的雨幕里看见个默然远去的身影,挺拔漂亮,却怎么看怎么落寞。

头上的油布骤然一响,重重一声,接着就是陡然泼下来的水,他顾不上那个远去的影子,匆忙扯起油布:“雨又下大了!快收起来!”

玄明却对雨势浑然不觉,踩过淌得越来越快的流水,破开越来越密集的雨幕,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街头两侧不是没人透过半闭的门窗窥探他,甚至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见他可怜,抓了伞要给他送,但这副长相,不是贵人就是贵人的玩物,又孤身在这么大的雨里走,鬼知道先前遇上了什么。

做阿娘的哪儿能让女儿冒险,揪住她低喝,顺道伸手关窗。

玄明无意间瞥见的就是妇人一把闸上木窗,还有窗后那个嫌恶的眼神,让他想起多年以前,他提着剑从长生殿里走出来,看到的也是这样的面庞。

那时同样大雨滂沱,他缓缓走过长生殿前的宫道,闪电时不时劈落,照亮被雨冲刷得光亮如新的剑尖,也照亮宫道两侧宫人苍白如同鬼魅的脸。

“陛下和娘娘都生得面善,又好心,怎么生出来……”

“……是啊,怎么会这样……”

“血!是血!哪里来的血……”

“吓人……”

隔着渺渺的岁月,宫人间的窃窃私语卷土重来,和滂沱的雨声一起灌入他的耳朵,玄明眼中的雨和多年前的渐渐重合,他再度听见那些或者惊诧或者惶恐的声音,再度隔着紧闭的一扇扇木窗看见那些宫人的脸,不同面貌不同年龄,一张张扭曲着交叠,唯一重合的是看他的眼神,无一例外如同看待丑陋的怪物。

最后则是老迈的尚宫一声呵斥:“都说些什么浑话!不要命了吗?!”

一声惊雷。

玄明猛地回神,发觉他无意间又走回了崇业坊,通向玄都观的大道僻静,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路旁的一道细缝中突兀地生出朵淡橘色的野花,纤细的茎叶被雨丝打得摇晃颤动,几乎要匍匐在地。

他快步上前,不顾湿漉漉的泥沙,屈膝跪坐在地,抬起袖子给那朵花遮雨,但更多的雨水从袖中滚出去,兜头浇在花茎上。本就被浇了半场雨的野花终于吃不住,被积累的雨水泼得彻底趴伏下去,萎顿在泥泞之中,只有淡橘色的花瓣微微颤动。

玄明霎时惊慌失措,慌忙伸手想去扶,指尖将要触及,又突然缩手,指甲紧紧抵入掌心。

……由来如此。

人人避他如蛇蝎,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他确实不该妄自触碰。

他怔忡着放下手。

身后却突然响起男人不怀好意的声音:“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啊?可怜见的,这么大的雨,都没把伞,淋成这样,来,到这里……”

玄明缓缓回头。

披散的长发裹住湿透的身形,他又蹲着,确实难以分辨背影,但他长得毫不女气,一眼看就是个漂亮的郎君。雨水冲刷过那张端丽的脸,蜿蜒的水从额头淌到眼下,恍惚居然如同垂泪。然而他的眼睛那么空,满瞳的大雨满瞳的风,空空荡荡地倒映出眼前所见。

撑伞的男人反倒让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哪里来的疯子!这么大的雨还在外边淋着!”

他本模糊地看见个披着长发的漂亮背影,想着捡个可能有些疯癫的小娘子回去,谁料是个郎君,平复下来越想越气,“娘的,不男不女的怪物上什么街!还想骗老子……”

他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大通,偏偏玄明的眼神动都不动,空得仿佛琉璃珠。男人发泄完怒气,回想起街头巷尾流传的怪谈,当真有些害怕,给自己鼓劲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再骂了几声晦气,扭头走了。

玄明极缓慢地眨眨眼睛,渐渐转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别的,虐蛾子,就是爽。累死了,歇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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