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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色蔓延,一眼望不到头,周染宁戴着幕篱,与徐福来同乘一辆驴车,去往郊外农舍。

大雪压枝,雪沫经风一吹,落在树下行人的脖颈里。

周染宁仰起头,晚霞透过枝桠投来,映红了幕篱的轻纱。她微眯着眼,感受自然的赐予。

这是被囚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余晖。

徐福来递上水囊,“解解渴。”

周染宁道了谢,接过水囊,抿了一口,“热的。”

徐福来笑呵呵道:“女子不易饮凉。”

周染宁看向白茫茫的雪地,轻叹:“这一年里,我没喝过一口热水。”

曾经那个英姿飒爽的女侯已被摧残的不成样子,徐福来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他从褡裢里取出一双缝绱布鞋,道:“有点大,先凑合着穿。”

周染宁摇摇头,“不用穿,习惯了。”

“哪有女子不穿鞋的。”徐福来伺候人伺候惯了,也不嫌弃她,握住她的脚踝,将布鞋套上去。

周染宁晃晃脚,“太大,一会儿就掉了。”

徐福来脱下她的布鞋,往里面塞了一团布条,又给她套上,“这回呢?”

周染宁点点头,“勉强能穿。”

“嗯。”徐福来满意,脱下自己的外氅,罩在她消瘦的肩上,“待会儿见了太子,不必拘谨,太子人善,跟他相处,你不会吃亏的。”

周染宁感受着久违的温暖,扯下嘴角,“亏不亏的,我不在乎,日后,我会倾尽全力助太子殿下重掌乾坤。”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徐福来望了望逐渐暗沉的天色,笑道:“快到了。”

徐福来说的农舍,是一座独门独院的农家小院,正房坐北朝南,东侧有间柴房。

周染宁随徐福来走进正房,房子中间是穿堂,穿堂左侧砌了一座灶台,灶台旁堆了几捆柴火。

通过穿堂可去往后院,后院有田地,被冬雪覆盖了。

后院的一角有间茅厕,茅厕一旁支起晾晒衣物的竹竿。

周染宁很少体验这种简单的农家生活,不自觉弯下嘴角。

徐福来推开穿堂右侧的门,道:“进来吧。”

周染宁莫名生出紧张感,从小到大,她只见过齐蕴寥寥数面,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齐蕴七岁的生辰宴上......

那年她只有四岁,随母亲去往东宫为齐蕴贺生辰,母亲忙于寒暄,她便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嘬手。

四岁的孩子还嘬手,是个坏习惯,被恰好路过的齐蕴瞧见,并指正了她。

小染宁觉得羞涩,鼓鼓腮帮,“我还小,可以吃手。”

齐蕴淡淡一笑,“我在你这个年岁,已经开始学习兵法了。”

小染宁不服输,道:“我现在也学习兵法啦,还能倒背如流。”

齐蕴显然是不信的,掏出一本兵法,逗她道:“看过这本兵法吗?”

小染宁点点头,老神在在道:“这个很简单呀。”

“那你背给我听。”

然后,小染宁在太子面前出了糗,何谈倒背,正着也没背下来。

是以,之后的日子里,每次进宫见到齐蕴,周染宁都会绕道走,幸而他们不常见面。

他们的最后一次碰面,是在两年前的中秋灯会上,骏马雕车,香麝飘街,舞姬连袖,京城街头好生热闹。

周染宁与家人走散,兀自走在街上,被路边缛彩的花灯吸引,想要买下一盏,却发现自己的钱袋子被人偷了,刚好身旁站着一位戴着面具的白衣公子,腰间系了一个相同的钱袋子。

一场误会油然而生。

她说他是贼。

当齐蕴摘下面具时,周染宁傻了眼,半饷憋出一句话:“殿下能借我点钱么?”

齐蕴没想到这姑娘的思维如此跳脱,前一瞬还要抓他去见官,下一瞬就要向他借钱。

他借给她二两碎银,至今,这笔账还未还清......

思至此,周染宁汗颜,而今囊中仍然羞涩,这次见面,还是还不了那二两碎银。

徐福来从屋里往外探头,“愣着作甚,进来啊。”

周染宁脚步灌铅地往里走,临到门口,拱手作揖:“参见太子殿下。”

在她心中,陆绪扶持的小皇帝名不正言不顺,齐蕴依然是东宫太子。

屋内,齐蕴从摇椅上站起身,一身白衣亦如初见,胜雪无暇,纤尘不染。

眉梢眼角透着温润气息,这样的男子,是可以用龙章凤姿来形容的。

他颔首还礼,声音清润如玉珠落盘,“姑娘客气了,这里没有太子殿下,只有齐蕴。”

周染宁:“明白。”

齐蕴莞尔,盯着周染宁看了看,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但不知为何,觉得她很熟悉。

“在下与姑娘见过面?”

周染宁诧异,他们何止见过,还闹过误会,而且,授封女侯那天,还是他宣读的圣旨。

齐蕴走近她一步,脑海里忽然闪现一道倩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捏下眉骨,道:“姑娘一路奔波,饿了吧。”

“还好。”

“咱们先用膳,再言其他。”

“......好。”

周染宁始终垂着眸,没有贸然直视他的眼睛。

倏然,一道略显幼稚的话语打破了她的思绪。

“徐老,这位姑娘同意用膳了,咱们快开火吧,阿蕴好饿啊!”

周染宁蓦地抬眸,盯着站在徐福来身边的齐蕴。

徐福来露出一抹怪嗔,小声对齐蕴道:“咱就不能多装会儿台面嘛?”

齐蕴委屈道:“我刚刚表现的不好吗?”

周染宁:“......”

这个会撒娇的白衣男子,当真是那个稳重的太子殿下??

掉包了,还是冒充的???

徐福来讪讪解释道:“我在崖下寻到殿下时,殿下磕伤了头,失了心智。”

周染宁:“......”

徐福来出言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殿下会好的。”

来之前,周染宁虽没往摔傻这方面想,但也猜测了很多种情况,从悬崖上摔下去,想要安然无恙,几乎是不可能的,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就是摔断双腿,如今看来,情况稍微...好些。

算好的吧。

至少还能医治。

她懂医术,于是问道:“能否允许我为殿下把个脉?”

齐蕴点头,“唔。”

周染宁走到他面前,身高不及他下巴高,离得近了,能清晰闻到他身上的药香,以及混在衣料上的沉香。

徐福来虽然将他安置在这座不起眼的农舍里,但给他提供的吃穿用具还是极为讲究的,足见这位老宦官的细心。

透过薄薄轻纱,周染宁看清了齐蕴的长相,两年未见,他的相貌越发俊美,眉眼间的温润犹在,但眼尾的弧度为他的容颜添了几许清冷。

齐蕴弯腰,隔着轻纱看她,“在屋里,你怎么不摘掉幕篱?”

徐福来站在一旁,提醒道:“男女避嫌。”

齐蕴指指自己,“没事儿,我不介意。”

“......”

周染宁不是为了避嫌,而是怕吓到他,但今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不能总是遮遮掩掩。

她抬手摘掉幕篱,任他看。

齐蕴撑下目,有点儿呆。

周染宁以为吓到了他,赶紧低下头。

齐蕴对徐福来道:“她的眼睛好漂亮,像淬了满天星子。”

周染宁一愣,抬睫看他,“殿下......”

齐蕴又仔细打量一番,用袖子蹭她的脸,“你脸上有墨水。”

没等周染宁接话,徐福来赶忙拉过齐蕴,道:“墨水不好洗掉,殿下别再提了。”

齐蕴点点头,又看向周染宁,“我好像在梦见过你。”

“......”

“你好漂亮。”

“……”

周染宁自嘲地扯扯嘴角,这样也称得上漂亮?

齐蕴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男人干燥的掌心熨烫了她的皮肤,她猛然挥开。

齐蕴摸摸鼻子,自顾自道:“我想带你去净手。”

周染宁反应过来,知他心智缺失,不是故意为之,有些歉疚,轻声道:“劳烦殿下引我过去。”

齐蕴笑了下,如初霁雪景般美好,指指穿堂,“在那边。”

徐福来看着一对年轻人并肩走出屋子,长长的喟叹一声,心道希望自己没看错人,将太子托付给她,是个明智的抉择。

他咳嗽几声,掏出帕子捂住嘴,帕子上染了一抹血迹。

他知自己大限将至,才寻到了周染宁代替自己陪在齐蕴身边。

宫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此地不宜久留,等齐蕴带着周染宁回来时,笑道:“咱们吃顿饭,我还要趁早回宫。”

齐蕴拉住他,“怎么刚来就要走?”

徐福来笑容和蔼,拍拍他手背,意味深长道:“殿下需要一个年轻的伙伴,而不是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闻言,周染宁深深凝着徐福来眼角的笑纹。

徐福来撸起袖子,为他们做了一顿家常便饭。

齐蕴盘腿坐在矮桌前,偷偷打量周染宁,感觉她安安静静的,不像个小姑娘。

他脱口问道:“你多大了?”

周染宁一愣,心里算了算,“十七。”

“好小啊。”齐蕴勾下唇,“我二十了。”

“嗯,殿下比我大。”

“我还比你高。”

“嗯。”

“比你有力气。”

“...嗯。”

徐福来笑着转身,端上两盘菜,“是是是,殿下最厉害,我们都不如殿下。”

齐蕴点点头,眉眼间恣意不羁。

周染宁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齐蕴同桌用膳,还能听他讲出一连串的话。

曾经的齐蕴,人虽温润,但话极少,威严起来,目光如炬,令人生畏,属于话少人狠的一类人。

老话说,世事无常,一点儿也不假。

徐福来离开时,塞给周染宁一份音尘,上面写清了,接下来,周染宁要带齐蕴去拜访的人,以及这些人的能力和弱点。

小院里只余下他们二人,周染宁有些不自在,独自走到篱笆墙前,欣赏院子里唯一一棵开花的梅树。

齐蕴拎着两个马扎走出来,“坐吧。”

周染宁道了谢,坐在马扎上,仍然安安静静的。

齐蕴坐在她旁边,掏出一个果子,在衣襟上蹭了两下,递给她,“你吃。”

周染宁摇摇头,“殿下吃吧。”

齐蕴:“我吃过了。”

周染宁只好接过,拿在手里,“徐老若是不来,殿下就一个人守在这里?”

齐蕴轻声道:“暗处有隐卫,只是从不现身。”

周染宁闭上眼,耳尖微动,判断隐卫的位置。

当她睁眼时,发现眼前出现一张放大的俊颜,她本能地向后倾身,不懂齐蕴为何突然靠近她。

齐蕴盯着她看了好久,认真道:“你脸上这个不是墨水。”

周染宁不在意道:“我长得丑罢了。”

齐蕴不认同,“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

周染宁觉得,齐蕴的心智影响了他的眼光,如若不然,怎会觉得她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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