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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霍府被小白狗咬了一记,许还琼便不怎么来霍府做客了。
霍钰也因科考在即,闭门不出,常常将自己锁在书房潜心学问。
两人间情意全靠闻人椿传递书信。
闻人椿倒是挺乐意干这个活计的,不用太费心思,何况许还琼高兴了会教她背诗、霍钰兴起了会教她写字。
她一日比一日更有长进,自觉与从前那个只能看顾小白狗的闻人椿大不一样。
这一日,她替两位打扫女使做完收尾的工作,又将院里烤焦的花草一道搬去收花泥的匠人处,还冒着照一照便会心火乱窜的暑气去了趟许府。
一杯水都不敢喝,就怕错过霍钰小憩的时间,耽误了霍钰知晓许还琼的心意。
可人家是主子。
主子要的是分秒必达,光她自以为是的努力是讨不到好的。
“慢的要死。”这便是霍钰赏给她的话。他虽对她言语不佳,拆信的手势却是温柔。
闻人椿看着他那张臭烘烘的脸,不禁呼吸急促起来,在烈日下积攒的火苗一刹那有了炸裂的迹象。不过她知道什么是为奴的分寸,便攥紧了手,奋力地掐着掌心,就当是在往心上泼凉水。
“给我倒杯茶。”
“好的,二少爷。”
“这么久了,连这点都学不会。”
噔!
茶是倒好了,倒得很快,倒得很巧,水与杯沿一厘不差。就是这声音着实刺耳了些。
傻子都能听出其中奥妙,何况霍钰。
不过他只皱皱眉,双手抱胸,等人发作。
“二少爷。”闻人椿低头做小人状,“小的无能,脚下未生风火轮。每月雇钱才一千文,做不了那日行千里的哪吒娃娃。”
“哦。”霍钰淡淡一声,不过顷刻,忽然抬首直直地逼近闻人椿,“你是想涨月俸是吧。”兴许闻人椿的眼睛将自己出卖了,霍钰很快挪回了原来的位置。
闻人椿以为他心情不错,否则指尖那一根羊毫怎会转得欢快。
“想涨月俸就直说吧,何必扯什么风火轮、哪吒娃娃,这儿又不是戏班子。”
既然说到这份上,闻人椿便也直言不讳:“是,我是想涨月俸。二少爷,我定会对得起您给的月俸!”
“小椿,你要这么多钱财有何用呢?”
瞧瞧这些少爷姑娘问出来的问题,多么不食人间烟火,多么——欠揍啊!
闻人椿暗吸一口气,反问:“谁会嫌钱财多啊?”
“听说你上无老下无小,婚配嘛。”霍钰颇感慨地叹了口气,“似乎你这个性子也是不怎么讨男子喜欢的……”
“二少爷怎知我没爹娘!”
“但说无妨。”
然闻人椿不怎么想说她的苦处,不管人家是觉得可怜还是可笑,都不是她想要的。
“说了我就将你的月俸涨到一千两百文。”
“……”
“一千五百文。”
“唔……”
“我数到三,你若不应那便改为八百文。”
“二少爷!”闻人椿哪里想得到还有此等剥削法子,连忙抓着书桌边缘喊停,“少爷,我说!”
许久没有同人说起家乡了。
闻人椿起初只是想要打发霍钰,但那些记忆刻在骨血里,说着说着就让人动了情。
譬如第一声炮火打来时,她正在食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糖糕,轰地一声,那块无暇白糖糕都没来得及咬一口便滚到地上、不见踪影。
譬如邻家俏哥哥为了保卫家园掩护妇孺,毅然而然扛枪上战场,从此再也没了音讯。
譬如他们一家逃至一半,三岁的弟弟突生大病,爹娘没办法,只好将她抵给金先生做学徒。起初爹娘还来瞧过她,可他们为了生计不得不四处做工,终于还是将她落在了人海里。
“说不准哪日老天开眼,他们就找来了。”
从何找起?说不准是嫌弃她这个累赘故意丢下?
霍钰不是戏中人,自然看得势利些。可他不知自己为何在闻人椿面前噤了声,许是她带笑的眼里含了太多水。
闻人椿亦觉得言语多了,说道:“辛苦二少爷听我唠叨。”
“科考中多有民生问题,我确实应当了解些百姓疾苦。”
“不过小椿——”他出声格外温润,叫闻人椿承受不起,“你似乎把府上的日子看得过于龙潭虎穴了吧。”
“自然不是的。”
“你最好不要忘了,你那是死契。”话毕,霍钰已在一张废纸上写下死契二字。起笔时有多随意,落笔时就有多锋利。
还真是温柔一刀。
闻人椿的泪意顿时散得无影踪:“我知道的,我只是想逢年过节瞧他们一次,就好像给自己找个盼头。”
“就这么渴望阖家团圆?”
霍钰不懂团圆有什么好。他自小便与爹、娘同住,一住就是十数年,不仅如此,他还要习惯和爹的大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以及各房娘子生的孩子们同住。
日子长了,这人声鼎沸不假,可凑近了听,分明都是勾心斗角和你死我亡。
“二少爷,各家皆有不同。若是有您这样的主君和还琼姑娘一样的主母,团圆就是福。”
“这句说得不错。五百文勉强值了!”
“谢二少爷!若没旁的事,我先去外边候着。”
闻人椿正准备退出书房,又听霍钰叫了她一声“小椿”。
“二少爷可是还有吩咐?”涨了月俸的闻人椿态度尤其好。
霍钰没好气地瞪了瞪她这个财迷:“你踏踏实实守好本分。等我中了科考,迎娶还琼,定会另立门楣。届时你也算我们身边人,不必再怕霍府诸位小娘纠缠,也……”他喉结滚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也可安下心,将其当作自己长远安稳的栖息之地。”
霍钰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一时怜悯说出的话有多么触动闻人椿。
她夜不能寐,感怀于上天恩赐,甚至抱着竹席枕头立誓,只要霍钰与许还琼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赶在许还琼的生辰前,暑日突如其来。总是觉得闷了便落下一场雨,以为凉爽适意了,那在地底下憋了半年的热气又猛地升腾起来。
像闻人椿这般的小女使是没有福分享用冰块的,于是她靠讨好二房的一位老婆子,学来了如何扎蒲扇、又如何将蒲扇扎得风力够劲的技艺。
因收效不错,二房的许多小女使都来请她扎蒲扇。一时间,颇具风潮。
这日霍钰叫她进书房,她蒲扇来不及收,便随随便便将其插在背后。霍钰看得哭笑不得,揉着太阳穴,忍不住出言教训:“你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闻人椿不觉有失,回道:“干活的样子?”
“真懂得贴金!”
闻人椿知道他是不高兴了,便忍着性子,垮着脸不回话。
“过来。”他招招手,因还有重要事情,暂且不同她计较。
闻人椿迈小步,规规矩矩地立到他身旁。
“你瞧这个怎么样?”
霍钰手指的方向正是一只通透分明的白玉小狗,它作双手作揖状,尾巴翘成得意模样。
观赏间,忽来一阵野风,吹开竹帘一半,漏出一半的光恰好打在这只白玉小狗身上,如水流涓涓、脂质温润。
其价值不菲,就是闻人椿一个门外汉都能瞧得明明白白。
“真好看。”她眼睛挪不开,千言万语的感慨全化成一句俗语。
霍钰却是语带遗憾:“可惜我雕艺不精,只勾出一个外形,还是得靠玉匠才能得此栩栩如生形态。”
“不过这只小狗……”闻人椿愈看愈觉得眼熟,“二少爷此前是否……”
“你手上那个便是我拿来打样的。也算费了番工夫,却怎么都有些不达意思。”
原来如此。
是残次货啊。
闻人椿不知为何涌出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不配。毕竟她太清楚。人要想活得开心,便不该去痴心妄想。
白玉小狗巧夺天工,霍钰仍怕不得许还琼心意。
“唉,到底是死物,失了灵动气息。”
闻人椿转念一想,提议道:“不如等还琼姑娘生辰那天,将小白狗一道带上。”可她立马想起小白狗咬伤许还琼的事,自觉失言,连忙垂着头等待霍钰劈头教训。
可霍钰想了想,竟然同意了。
“万一……”
“还琼在信里几次提及要关怀那只畜生,应当是从来不曾怪过它。”
“还琼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到底是因为许还琼得了一副菩萨心肠才能投胎至许家这样的人家,还是因为许家的培养浸润才让许还琼长出一副菩萨心肠。
闻人椿无处得知。
“娘亲不也说我是顶善良的个性嘛。怎么我便要过这样的日子呢。”她对着眼前躺在布帕子上的粗劣玉狗愤愤地“哼”了一声。
长叹一口气后,闻人椿趴倒在桌上,伸出一只手在它脑门上抚了起来,“若我一直善良,应当总有一天会得好报的吧。”
兴许有一日还会出现一个像二少爷待还琼姑娘一般待她的人。
唉唉唉,何苦奢求,只要那人能同她一道过安稳日子,不要像霍老爷左拥右抱便好。
闭关三日,霍钰神清气爽,一袭茶白色镶竹常服更是将他熏得道貌岸然。
唔,她这个词似乎用得不太到位。
闻人椿收起发散的眼神,将白玉小狗和霍钰亲笔写的祝语利落地收进嵌银的宝塔屉子中。这些都是要赠予许还琼的,所以矜贵精细、费劲心意。
一切准备妥当,只差小厮牵来马车。
等了半柱香时刻,闻人椿识相地赶在霍钰前头发问:“怎么回事?这马就算是爬也得爬来了吧。”话刚落地,有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说是马儿吃坏肚子,已经去马厩里换马了。
平白无故在这好日子里添了些不如意。
闻人椿连忙补救道:“好事多磨,古人诚不欺我。”
霍钰被她接二连三地堵住话,暗叹小人难养,不过数月,便露出骄纵马脚。他于是指了指桌上笔墨,道:“既然还有些时间,你把我前些日子教你的那几个字写给我瞧瞧。”
拒是自然不敢拒的,可闻人椿一拿羊毫笔便克制不住地露怯,写得倒是一板一眼,可经不起内行人打量。
“方才说话说得挺镇定,怎么落到笔头上便像苍蝇脚。”
“是小椿,愚笨。”那最后两个字几乎一瞬间便被吞了下去。
闻人椿并不能料到霍钰会突如其来地捏上她的手臂,她惊得心神飞走,可他却一言不发,只是牵着她的纤细手腕,将力度或轻或重地过给她。
她渐渐松弛下来,任由他借她的手泼墨。
他写得肆意,横平竖直点弯钩,身随心动,因而茶白色袍子染上的草木香离闻人椿愈发近了。她无意吸了两口,竟教她在白纸黑字中看见有翡翠枝芽在飞窜生长,长到叶茂、长到花开。
“这才叫练字!”霍钰出声,一朝花谢。
闻人椿“嗯”了一声,忍着慌张将羊毫笔搁回笔架:“小椿学到了。”
“罢了。今日好日子,我便顺还琼的情赠你五十张宣纸。小椿啊,你可要勤加练习,莫要辜负青睐。”
“多谢二少爷。”闻人椿乖巧应着,却是完全不敢抬头。
明明什么事都未发生吧,她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兴许肖想一场隆重的枝繁叶茂也是种亵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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