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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开场前,文在津离开了。为了给他送行,闻人椿难得地出了一回院子,她裹了件绒绒的皮毛,灰白得冷冽,跟许久没人打理的墙皮差不多颜色。
她挂着笑,轻声说“保重”,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想让旁人为自己担心。
文在津立在马车前,张嘴、闭嘴,关关合合了好几回。
闻人椿知道他善良多思,往前迈一步,主动解了他的烦恼:“文大夫,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会再傻乎乎地把所有人都当成好人。”
“要开心起来,知道吗。”他太懂人心。闻人椿心头触动,只能微微仰起下巴,拼命吸了好几口气。
“不要太逞强。他始终是爱你的,你要用好这份爱。”文在津言尽于此。说完在她的肩上拍了拍,方才沾到的朱红小圆纸纷纷滚落。
从今日起,整个府院都将陷入喜庆与热闹。
新年新气象,唯有她停在旧事之中,脸上映不出一丝丝欢愉。
若她记得没错,霍钰与许还琼成婚那日,府上挂满的也是这样的红。似牡丹芍药花瓣上滴过几滴暗沉的血。
闻人椿最后拜托了文在津一件事,她想请他查一查当时在临安发生的一切:“我总觉得除了霍钰、霍钟,还有别的人掺和在其中。”
文在津叹了一声,同她讲:“这件事,霍钰会弄查清楚的。”
“他身上责任太多,我怕……”闻人椿没有讲明,她想到文在津和霍钰的交情非同一般,又见今日霍钰未来送行,很快又说,“要是会给你惹麻烦,就算了吧。”
他们都不像她孑然一身。亲缘、生意,都需要他们瞻前顾后、百般考量。
闻人椿能体谅的。
不过文在津仍是应了下来,他怕自己不点头,闻人椿剑走偏锋自己去查。无论查到什么样的结果,她都不会讨到好的。
她的一身皮囊筋骨和善良,在府院斗争之中几乎等同于无用。
只是文在津也有料错的时候。闻人椿虽有澄澈天性,但她上的当太多、遇的害太惨,她也可以掐着自己的手背,任凭是非黑白颠倒于眼前。
那日是正月初一后的第四天。霍老爷在老霍府收到苛待的事情越传越汹涌,霍钰索性顺水推舟,派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用了最精贵的轿子将霍老爷接到了自家府上。
且不说后头如何,先博了一个孝子以德报怨的美名。
传闻中,霍老爷是风中残烛、快要烧尽。
闻人椿觉得并不尽然,她在余光中瞥见霍老爷坐在正位,眼眸矍铄、神情肃穆。她想他要么是老谋深算,要么是回光返照。
“不错、不错。”皱纹爬满脸,霍晖的笑意不明。他扫过厅中众人,几张脸倒不算陌生。而后他用拐杖敲了敲地,示意小厮拿出赠礼。
霍晖是生在大户、长在大户的人,哪怕眼下被两个儿子前后压制,落魄不堪,却依旧遵照着该有的礼数。
第一份礼,是颗南海明珠,浑圆饱满,怕是大拇指与食指圈在一道都不如它大,纵使衬着外头耀眼日光,它也没输半分光彩,这礼自然给的许还琼。
第二份礼给的还是许还琼,听闻这支上好的狼毫笔是二娘当初的陪嫁,乃宫中赏赐。许还琼不敢收,紧张地看了眼霍钰。
霍晖抬了抬拐杖,道:“这是给孩子的。你替它先收着。我这副骨架,怕是撑不到等这孩子降临人世间了。”
“父亲说的什么丧气话。钰哥哥同我一定会善待您的。”
霍晖又笑了,说欣慰可以,说嘲讽也可以。他的眼神比从前还要浑浊,就连霍钰都不知道他如今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当然,无论他要太太平平做霍府的老太爷,还是想搅出一些事端,霍钰都会奉陪。
小厮递上第三份礼,一盆从边塞移植来的花,它花形极小,嫩黄里透着白,躲在绿叶丛中就像星星缀满黑夜。
故乡之愁突然窜出。这是闻人椿家乡的花,没有好听的名字,色彩也是平常,但四季不败,填满她的幼年时光。
“你过来。”霍晖向角落里的闻人椿招了招手。她如今警惕性很高,“嗯”过一声后,每一步都走得尽量慢、尽量稳。
她不敢去看霍钰,怕别人当她是恃宠而骄,又要往她身上扔明枪暗箭。
“老太爷好。”闻人椿停在主位前方三步左右,福了福身。
“这花你该是很熟悉吧。”
“嗯,小椿的家乡有许多这样的野花。”
“物以稀为贵,它来了明州可是千金难求呢。”霍晖意有所指,眼神在许还琼和霍钰的脸上晃过一圈。而后他挥了挥手,小厮便连花带盆送到了闻人椿的眼前,“府上应该没人比你更懂它的习性,便赠给你,由你来栽种吧。”
闻人椿辨不清来意,抬了抬仍旧扎着白纱的手腕,道:“老太爷,小椿手伤未愈,若怠慢了这些花,那就可惜了。”
“伤得很重吗?”霍晖抬了抬眉□□比起霍钰,霍钟似乎与他更为相像。尤其近来霍晖消瘦不少,恍惚着看,就像是老了十几岁的霍钟。
闻人椿收起眼光,摇了摇头。她不想惹是非,便将一切怪在自己头上:“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我以为你在这儿会被顾得很好呢。”霍晖的口吻可惜,又探出一点脖子问霍钰,“钰儿,去年开春你要求娶的小椿应当就是这位吧。”
老太爷故意要让人下不来台,堂下的婆子小厮个个竖起了耳朵。
霍钰不语,眼神沉着地盯着他,还是许还琼长袖善舞,在他之前开了口:“父亲,小椿迟早与我们都是一家人,您就不要为此说道钰哥哥了。今日您也累了一天了,估摸着您的屋子都收拾好了,要不要先去沐浴休息,再一道用餐。”
“好!”霍晖给面子,应得爽快。两根眉毛都挑了起来。起身前,他看了眼暗自喘气的闻人椿,还是坚持将花赠予她:“这是你的了。放心,它是死是活,都不会有人怪罪的。”
闻人椿只好低头收下。
事态没有焦灼起来,许还琼欣慰至极,她都顾不上肚子了,忙着去搀扶,一声声“父亲”叫得比两个亲儿子热络多了。
可霍晖的身子到底是不硬朗了,多走两步原形毕露。
许还琼心细,连忙遣人去请大夫。
可霍晖最后的那句话实在听不出褒奖的味道,他扬起皱纹,说道:“还琼啊,你真是越长越像你姑姑了。”
当夜的晚膳,珍馐琳琅满目,吃得却是食不知味。
原本有霍钰在,多少都有些顾忌。可听说临开席,他便被铺子里的伙计叫走了,还要出一趟远门。
于是闻人椿从落座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心惊胆战。她怕老太爷吃着吃着倒在地上、怕许还琼的肚子突然发疼,也怕自己拎出来被人当枪使。
府院中的把戏从古至今来来去去就这么多,可奇怪,回回上演都无人觉得厌。
晚膳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哪怕无事发生,闻人椿还是因为紧张越吃越饿。她回了院子立马下了碗清汤素面。从前戏班子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们常常吃这种白水漂过的面条,因酱汁昂贵,班主只允许一人倒一滴,吃进嘴里的咸鲜味不知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那时箩儿总是问她,什么时候能吃上好饭呢,她想吃十几碟菜肴摆在眼前的那种宴席,猪牛羊俱全,然后每个都来上一口,慢慢品鉴。
今夜摆的好像就有十几碟吧,闻人椿一边回想一边咬着面,她是真的想不出那些玩意的味道了。或许对他们这种人而言,还是清汤素面最可靠。
受人召唤的时候,闻人椿刚在院子里栽好那野花。野花性柔,好养活,也就是因为身处异乡,怕水土不服,闻人椿才多费了一些心思。
在她的家乡,这花就如诗中所写,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当铁骑踏来,万千野花才一朝谢了去。
不知它们在这儿能活多久。
闻人椿以为自己拾掇得够干净了,可霍晖瞥了一眼便一语道破:“看来这花栽好了。”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看人的本事不算一等也在中流之上。
闻人椿诚恳,顺着道:“谢老太爷的赠礼。”
“城中喜欢野花的人不多,我也不过是让它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嗯。”
“闻人椿,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的,老太爷。可有什么吩咐吗?”
“若不是横生枝节,你早就是钰儿的大娘子,不必如此拘谨的。”霍晖倚老卖老,哪壶不开提哪壶,语气倒不并让人生恨。他抬手,请闻人椿对面而坐,推辞一番无果,闻人椿只好如坐针毡地将屁股沾在凳子上。
霍晖又赏了茶,闻人椿捏着茶盏,顿了顿才抿了一口,引得霍晖捶拐大笑:“你是遭了什么,戒心变得这样重。”
“……回老太爷,是小椿口中生了疮,不便饮热茶。”
“放心吧,我与姓许的不是一路人。”
闻人椿想说她并非这个意思,又怕画蛇添足,只好再度拿起茶盏,一口饮下半杯。
“你实在不该待在这里。”霍晖连连摇头,下了判词,“既无靠山,也没野心,只会耽误自己。”他一派为闻人椿着想的长辈样子,闻人椿却仍提防着,神色里头藏不住的紧张。
霍晖不与她计较,装作寻常地提及往事:“不过你天生风波命,记得当年你进府不久,就被搅进后院纷争。如今想想,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何不肯帮着我的两位小娘一同栽赃梓君呢?你与那……那谁不还都是戏班子里出来的吗?”
想当年,霍老爷实打实地疼过沈蕉,如今一个远逃,一个忘了姓名,真是唏嘘。
闻人椿绕不来弯子,答道:“我是因为掂量不出二娘的地位,不敢贸然行事。”
“我瞧着不是。”霍晖不信,又问,“莫非你那时就对钰儿种下情根了?”
“小椿不敢。”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有何不敢。你若当时向钰儿表明心意,梓君定然大怒,将你当狐媚子丢出明州城去。那你今日便是自由的野花,粗茶淡饭也好过任人欺凌,对不对。”
他似是故意要激起闻人椿的怒意。
可他不知道闻人椿近来受的刺激太多,这些话已经激不起太多风浪。
她只是配合地说道:“老太爷教训的是。”
“你确实欠教训!”见她油盐不进,霍晖点到了正题,“既然你是钰儿的人,怎么能给钟儿治腿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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