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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苏稚来信的时候,闻人椿难得喜上眉梢,下一刻却又拉长了脸,写满了层层叠叠的愁字。

苏稚要来,她自然欢迎,但一旦相见,必然绕不过陈隽的死。

她不知道如何跟系岛的人交代。那样好的一个人,善骑射,保家卫国,前途无量,却最终年纪轻轻为她而死。

她觉得自己有罪、有愧。

相比之下,霍钰则大方许多,当即回信,立马派人为桑藤见和苏稚安排了盛大的接风宴。他想到闻人椿近来提不起劲儿的模样,又想到她爱忙活的性子,便想把接风宴一事交付于她。

出乎意料,她想都不想便婉言谢绝了。

她比从前爱顾虑,哪怕只有彼此的时候,她的言行举止都严丝合缝地贴着规矩。

他想事缓则圆,便如往常一般抱了抱她聊表安慰。

后来,这场富丽堂皇的接风宴还是孕中的许还琼操持的。也许是真的有因果缘由,在闻人椿祛掉手上的那朵椿花之后,许还琼添回不少精气神,她重掌府中大小事务依旧面色红润。尽管如此,她的前后左右还是围满了婆子女使,因她与腹中孩儿都是容不得一点点差错的。

闻人椿掐着时辰出了院子,若按她的本心,她自然想去码头边亲自迎接苏稚。她太想苏稚了,尤其这些难熬的日子,她有太多话想要跟她说,更有太多太多两难的问题需要一个人帮她下定决心。但在此之前,她要做好一只笼中鸟,要让主子们满意,才不至于扯出更多乱麻。

然霍钰和系岛的人在路上耽搁了,她不得不与许还琼先行寒暄。

她们今日穿得很相近,大抵是都不想显得太出挑。

许还琼那一身裙装仍旧是请二娘惯用的裁缝做的,水绿绸缎上绣了三五支纤细的薄粉的花,花蕊处皆缝有南洋小白珠。它将许还琼的气色衬得很好,有主母的端庄又不至于过于气势逼人。相比之下,闻人椿的绿裙子就有些乏善可陈了,纹样平平,只色泽写意一些,有些山水画中高山古树的气氛。

她们一个簪钗满头,一个全身上下只一枚玉链子,还隐于衣衫之下。

实在无需比较。

待闻人椿将布置、菜式、还有配的酒都赞过一遍,霍钰和系岛的人终于来了。

苏稚原本走得好好的,一见到闻人椿的脸就忍不住往前冲,幸好有桑藤见在背后箍着,才不至于让场面一下子失了平衡。

宴席开场了。

动筷子前总要说些风光的话。人人都将此当作走过场,偏苏稚不被规矩束缚,哪怕霍钰正在引荐许还琼,她圆滚滚的眼珠子还是大大咧咧地在闻人椿的身上转。

直到闻人椿轻轻摇了摇头,她才噘着嘴收回目光。

她很不满,心头火压都不压住。

陈隽客死他乡,闻人椿婚事无踪影,这明州城显然是个晦气倒霉地儿。

于是许还琼尽心尽力的接风宴被她接二连三挑了不下五个错处。她知道这些明州人重规矩,便胡乱编了许多系岛的规矩来压人。若不是桑藤见与霍钰在其中周旋,许还琼怕是真的下不来台。

这场宴席上的酒将桑藤见眉间的惆怅越喝越深。明明他在船上多次嘱咐苏稚,说明州人心思细密不敞亮,要她小心行事,但她显然是置若罔闻了。

何况眼前这形势,与他之前的思虑还有相差。恐怕纵使霍钰这位大娘子大度,能让他和苏稚全身而退,但苏稚发的每一分火都不会就此了结,说不定最终还要烧到闻人椿的身上。

这应该并非苏稚愿意见到的。

今晚回了客栈,他一定要同苏稚再严肃认真地好好说一说。

他正想着,苏稚已说了南辕北辙的话:“霍师父,想当初你们是借住在我家中的,按理说礼尚往来、投桃报李,这回也该安排我们住在你家吧。”因她成语用得有些生涩,这话听着还不算刺耳。

霍钰自然不会同她计较,顺着说当然可以。而不等他吩咐,一旁的许还琼已经配合地叫人去收拾客房。末了,许还琼还低了头靠在霍钰耳侧,问他这样安排可好。

好一副默契夫妻。

苏稚轰然打断,突然大呼:“这鱼汤怎么好腥,吃得我泛起了恶心。”然后她招招手,要坐在霍钰另一侧的闻人椿过来,“你在系岛不是会看病的吗,快来瞧瞧我这是怎么了?”

闻人椿只好搁下筷子挪了过去。她像模像样地把了把脉,小声道:“桑夫人,你这是舟车劳顿累的,应当少说点话,养养心神。”

苏稚被气得不轻。她从前看话本子,最讨厌高门大院中唯唯诺诺的小娘子,风吹也怕,草动也怕,像她们系岛女子,早就拎着枪箭,再不济也是拔出菜刀跟人正面交锋了。何况闻人椿不该是这样的,曾经的她为了霍钰,不怕悬崖峭壁、不怕吃不完的苦,甚至连死都不怕。

“今夜我能同你一道睡吗?”苏稚的性子是一刻都不能等。她问的是闻人椿,答得理所当然的倒是霍钰,“桑夫人与小椿如此投缘,是我疏忽了,本该如此安排。只是不知桑武士……”

苏稚不吃这一套,出嫁从夫对她们系岛女子而言都是屁话。她摆摆手,道:“霍师父是忘了吧。我家夫君素来照顾我颇多,若我不在,他还省心省力呢。”

都说心思深邃的人不好应付,其实,反之亦然。

踏进闻人椿的屋子,苏稚的火焰再也收不住了。闻人椿还忙着插门闩,她已经骂骂咧咧:“霍师父是不是瞎了啊!那个大娘子一副虚伪模样,跟个百年古物似的端在那儿。‘您可真好看’,‘你们累了吧’,‘多吃些,这是明州特有的拆鱼羹’。”她学着许还琼的样子,吊着眉头,抿着嘴,微微笑,语气里有三分傲骨五分自持。但她眼里有藏不住的讥诮与暴躁,学得再像,闻人椿都觉得好笑。

“你还笑!你在这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难不成就因为这里的屋子比我们系岛的房梁多,还动不动涂点金漆!”苏稚不客气,将闻人椿狠批一顿。闻人椿知道她是真的心疼自己,便坐在她身旁,主动搀起她的手示好,而后自然而然顺着她的肩膀靠了下去。瞧着好似亲姐妹其乐融融。

可是很快,就连苏稚都有些被吓到了,她不过是轻轻拍了拍闻人椿的手背,叹了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啊”,闻人椿就哭了起来。起初还收着声,咬牙忍着,等苏稚抱住她的时候,闻人椿彻底嚎啕了起来,哭得苏稚心里都一抽一抽的。

闻人椿本来真的不想哭的,此前的三四日,她对自己耳提面命,决不能露出这副伤心绝望模样。可苏稚的手、苏稚的话,翻出她积压的心酸无数,它们奔涌咆哮,由不得她继续克制。

原来世上还是有人心疼她的。

她仍有可以做真实自己的地方。

“我想回系岛。”帕子湿了两三条,闻人椿总算不再抽泣,她抬起手背摁在眼睛下方,一开口便能掀起惊涛骇浪。

“当真?”苏稚见识过闻人椿对霍钰的情意,不敢相信,“你要是去了系岛,从此往后你可能就很难见到霍师父了。”

“我与他……怕是走不下去的。”闻人椿确实做事温吞,拖泥带水,但不妨碍她心中是明镜。她咬着早已发红的嘴唇,将自己理了许久才理顺的事实讲给苏稚听,“他与还琼姑娘的姻缘已是板上钉钉,有二娘的遗嘱、许大人的帮衬,这一生怕是分不开。男子三妻四妾,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我好像……我好像做不来小娘子。大概是我天生贱命吧,我宁愿当个女使,宁愿一生都靠自己过活。”她想过了,要她余生都陷在许还琼的阴影下、夹在许霍的恩怨中,是万万不能。

哪怕代价是将霍钰一道割舍。

大抵是她的语气太痛,苏稚赶紧搂了搂她:“别这么说你自己。是这个鬼地方的人都太奇怪!”

“苏稚,你知道吗?我真的不能接受他和旁人恩爱、生子。要装作不在意、大度,甚至要关心那个孩子,真的好累好虚伪。明明临安、明州有那么多女人都能这样活下去,为什么我不行呢!”

“和你没有关系,是霍师父负了你。”

闻人椿摇摇头:“是我错了。他早就暗示我另嫁,可我那时候就跟疯了一样,偏要去救他、纠缠他,还傻乎乎地同他表明心意。其实他根本不能爱我的,他要报母仇,还许诺二娘会对还琼姑娘一生一世、一心一意。都是我的错!”她以为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假的,命中注定霍钰就不可能成为她的归宿。

闻人椿只要想到这个,心里就像有一把刀正在剜肉,竖着一千刀,横着一千刀,直到心死去。

而一旁的苏稚,仅仅是听着也已经泪流满面。

重逢后的第一晚,两个女人竟是带着没擦完的眼泪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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