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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不管打雷落雨,闻人椿的一日三餐都会在霍府外头解决。偶尔陈大娘不出摊,她就随便买个白饼来吃。
她想自己表达得够明确了,可每每回院子,都能看见摆好的冒着热气的吃食。观音面、炙牛肉、煮化了的红豆羹,霍钰故意将菜色仿得与她曾经做的一模一样。
看来他生意做得很稳当,人比从前要闲。
闻人椿忍了几日,终究还是干了浪费的事儿,将所有吃的一骨碌地扔进了泔水桶中,甚至连碗筷食盒都没逃过。
她扔得急了,发出哐当的声响,溅出脏水少许,赶来的小厮欲言又止不敢上前。
临睡前,闻人椿将自己手头的余钱又拿出来盘了一遍,她在犹豫,是不是该搬出去住,一直寄人篱下还总是拂人脸面,府上定会有闲话。可外头天地……又不见得比这儿安全,如有万一,她该怎么照拂腹中的孩子。
闻人椿盯着自己凸起的肚子,百感交集,可惜没有一种是为人母的欢欣雀跃。她是感激这个孩子的,她应当感激,没有它,闻人椿早就吃遍苦头,今日只能和箩儿一起躺在黄沙下叹息。
但她爱不起来。
哪怕这个孩子在她的身体里已经待了七个月,又或是八个月,闻人椿算不准日子。她只知道那时的自己很努力地讨好着她的“夫君”,只知道忍过一些时日的屈辱就能换得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
还是再等等吧,她收好自己的荷包,决定之后随便霍钰怎么做,都不会再像今日这样冲动了。反正腹中的孩子很快就会降生。
桌几上的烛光迟迟没有熄灭,夜越深,它在霍钰的眼中就越亮。他来了有些时候了,因为知道闻人椿今日丢了餐盒吃食的事情,只敢远远地观望。
想着等她睡下便走吧,谁知她秉着烛光摸索了许久。
他不放心,又不敢擅自进去,最后还是请人将小梨找来了。
“天呐,您这是在做什么!”从被褥里头爬出来的小梨这下彻底醒了,她抓紧闻人椿的手,将那把锋利的剪子丢得远远的。
闻人椿其实只是在剪线头,被她一折腾反而吓得不轻,满脸都是疑惑与后怕。
“椿姑娘,生命宝贵,你千万不要想不开。之前什么苦都熬过来了,以后就是安生日子了。”她想说否极泰来,但脑袋敲了许久都没想起来。
闻人椿无奈地笑笑,心想怎么会呢,最难的时候她都能打消了死掉的念头,如今这些,实在算是好日子了。
她刚想说些什么,霍钰也冲了进来。他的拐杖跟不上他,差些摔了出去。
闻人椿其实有些好奇,他怎么又拄上拐杖了,有许还琼与许府呵护支持,难道还会治不好嘛。但这事到底和她没有关系了,她不想多嘴。
她是不愿纠缠,霍钰却是拼命靠近。未经她允许,他已经抱上了她的胳膊。明明自己还有一身狼狈没有收拾,却顾着从头到脚查看起闻人椿。
闻人椿不禁看向被挤到一边的小梨。
他到底还是本性难移,总觉得女人的心是海底生了根的石头,肆意捶打,随意揉捏。非得让身边的人都死了心、忘了情,他好再去找下一个吗。
“怎么样,小椿,有没有伤到哪里!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确定闻人椿没有表皮伤的霍钰还是不放心,他殷切询问,可闻人椿只觉得聒噪。
她急于挣脱他的手,许久未打理的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她甚至想告诉他,若他再这样擅自碰自己,她才会恶心到想去死!
霍钰不敢逼她,连忙松手往后退了一步。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她的苦不是他一朝一夕的关心就能融化的。
“我马上就走。”他说,然后指着小梨道,“但是让小梨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小梨估计也是委屈惯了的,配合地恳求她:“椿姑娘,你就让我留下来吧。”
可她凭什么留下他的小娘子啊。
说不去不怕贻笑大方吗。
闻人椿难以忍受地看了看霍钰,又看了看小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霍钰终于悟出一些东西,着急地想要上前解释,迈了一步又赶紧收回:“小椿,你听我说,我与小梨根本没有男女之情。她遭人辜负,又有了身孕,我才迎她入府的。我……我是因为你,因为想着你一定不愿让小梨遭人嫌弃指点才这么做的。”
记忆里,他很少有这样无措的时候,总是信心满满地说着权宜之计,哪怕计策败了,仍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小梨也连连拍打脑门:“我真是一孕蠢三年,都忘了跟你解释这事儿。”
他们急迫焦心,闻人椿却没有丝毫波动,霍钰连忙冲小梨道:“你跟小椿再讲讲啊。我从来没碰过你!”
“真的,椿姑娘,主君与我仍旧是主仆。当时若不是主君体恤,我不知要被那负心人和他的爹娘姑嫂欺负成什么样子呢。我总归是无心情爱了,孩子却是命苦,想着有主君与霍府的名号护着,等他出生后,不管我们母子去哪儿都能容易些。”说到这儿,小梨忍不住多说一句,“椿姑娘,这些年主君真的做了许多好事。”
原来是这么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啊。闻人椿眨了眨眼,瞧着听得认真,结果很快打了个呵欠。
他能做好事,自然该得好报。
不过要报也是得了恩惠的人去报啊。她一个无关人等,没受什么福泽,听个乐就好。
霍钰还想再说什么,但他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已有了倦意的闻人椿都不会听进去的。
除了离去只能离去。
门,被他打开又掩上。吱吱呀呀的缠绵声,像他舍不得离开的心绪。
闻人椿觉得霍钰娶小梨之前,应当也同许还琼讲过实情。不然菊儿不至于这样目中无人。
她不知道菊儿同小梨过去是怎么相处的,反正如今针尖对麦芒,数不清在她的院子里吵了多少回了。
她不是不许她们争吵,只是希望她们能换个去处。这儿的门窗做得不够紧,免不得听进去几句,她容易却不想浸入其中。
“梨小娘,人贵有自知之明。里头那位懂这个道理,不曾言语什么,您又何必在前冲锋。”菊儿的声音抬高了。闻人椿试着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声音还是从指缝里漏出来。她此次归来,似乎一直没来由地讨厌菊儿,连菊儿的声音都觉得像是□□乱叫。
小梨哼了哼,驳道:“你!你是欺负椿姑娘说不了话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美其名曰关心备至,实则想瞧瞧主君来了没、椿姑娘可做了什么。您可放心吧,不是每个人都与你一样心机比海深!”
“梨小娘,您这样护着椿姑娘,难不成是想借此博得主君的心,好长此以往留在他身边?”菊儿这一句说得轻,闻人椿没听到,只知道小梨忽地发了火:“就因为你自己存着这个心思,以为人人都存着这个心思是吧。如此,我可算是明白你为何要将椿姑娘的小白狗故意丢弃了?你就是不准她被主君与大娘子看重,不准旁的女使婢子踩到你头上!”
菊儿霎时变了脸色,苍白地硬撑着:“你在胡说些什么!”
“若要人不知,要么不做,要么做了死也不说。菊儿姑娘,您既然这么看不上旁的女使,又何必向她们漏出真心话呢。”小梨也是昨日才听府中交好的女使说起的,不过她进府晚,不懂一只小白狗能扯出多少关系。直至见到菊儿才豁然开朗:“同为卖身女使还要分三六九等。菊儿姑娘不愧是高门大院教出来的作风。”
“你休要在主君面前胡说!”
“那大娘子呢?”小梨反问,趁菊儿磕绊的时候,她又狐疑一句,“是否她也知情?”
“梨小娘,还请您出言之前细细斟酌!”
“我是卑贱出身,字都写不好几个,怎么斟酌都还是这些话。不过菊儿姑娘放心,我有话都已直说,可没有藏半些在肚子里。”
怎么说小梨都还顶着小娘子的头衔,有人之处,菊儿终究不能硬碰硬,不过也不算输,她警告了一句:“梨小娘,您在府上养尊处优,有曾想念家乡父母的模样,要不要请大娘子做主,让你们相聚一番。”
想到她那双将女儿看得比米糠还轻贱的父母,小梨愣是在闻人椿的屋中念叨了大半柱香的时间。
喝了盏茶后才缓过神来。
“对不起啊,椿姑娘,我讲这些的时候是不是看起来很刁钻无理,你听得耳朵痛吧。”
闻人椿摇摇头,人各有辛苦,能说出来、直接面对,就已经很勇敢了。哪像她当年,明明是被爹娘卖进戏班子的,还总爱粉饰一番,常常同别人说“他们有苦衷的,很快就会来接我”。
那时真的很傻,做的每一件事都愚不可及。
小梨看她皱紧了眉头,以为她正在为菊儿的话担忧,便同她说:“椿姑娘,你不必担心,我敢这么和菊儿说话,是主君容许的。他就是怕府上的人不尊重您,要我来给您立威的。”
“主”字之后的话她都没怎么听,默默地替小梨将茶盏斟满。
小梨不敢多讲了,幽幽叹了一声。她自己也是被心上人狠狠伤害过的,原谅谈何容易。
第二日,小梨与菊儿又在门外争了一通。
可今日战火刚燃起便偃旗息鼓了。
闻人椿开门一瞧,竟是小梨一脸冷汗地捂着肚子。而同为女子的菊儿还是捉着小梨不放,对着小梨远去的蜷缩背影嘀咕着:“贱婢哪有这么多讲究。”神情之鄙夷之粗俗,让人不晓得她待在许还琼身边数十年,到底习得了什么。
闻人椿没跟着过去,她从旁盯着菊儿,目不转睛,清清寡寡。
说是欣赏不可能,说是恨也不像,菊儿的心里忽然刮起一阵飕飕的凉风。晨起的时候,她还与许还琼讲,今年的暑日真长啊,也不晓得秋日何时来。
谁想眼下,秋老虎分分钟算账来了。
菊儿拦不住,许还琼身边的小厮拦不住。霍钰都在她的面前抬不起头,如今的霍府谁敢惹这位没名没分的姑娘呢。
闻人椿轻轻松松就进了许还琼的院子,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再往前,就太逾越了,那是许还琼与霍钰的卧房,万一两人又在里头讲夫妻的体己话,她也着实自讨没趣了些。
因外头的吵闹,许还琼很快姗姗走出。
见到闻人椿,她自然是惊诧的,上唇微张,不过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大家闺秀,很快便压下其它情绪,只留一个润物细无声的笑容。
“大娘子好。”等到许还琼笑完,闻人椿终于出声。她如从前一般,含住下巴,恭敬施礼。
许还琼再难掩饰自己的错愕,发问:“你不是不能说话了吗?”
闻人椿苦笑着摇头。
她不是不能说话,只是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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