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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是真的差劲了,在那场根本称不上争执的谈话过后,闻人椿乏力瘫软,在床榻上躺了三四日。她头一回没有抗拒霍钰的帮助,接受了大夫的望闻问切。

闻人椿能感受到霍钰的心意,他知她惧怕男子,特地请来眼前这位年长端庄的女大夫。他从前也是这样的,一旦开始用心,就能教人感到无孔不入的温柔。

可是温柔不会变作良药,腐肉依旧是腐肉。

女大夫诊疗完,正提笔写着什么。显然她写得并不流畅,偶尔还会漏出几句叹气。

真是难为她了,一定在想着如何与霍钰交差。

“大夫。”闻人椿撑起身,唤了她一声,“我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当初吃下鼠尾根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这一世还能有什么平平安安。只求尽量不要祸害这个孩子就好了……”

女大夫渐渐对上闻人椿的眼睛,换成旁人,她要破口大骂不珍惜太任性,但床上躺着的这位——恐怕是被逼入绝境才会吃那毒草换一时好受吧。

她在闻人椿的眼睛里看到燃着的卑微的求生的光,但她很清楚,这束微光根本撑不了多久。

可她还是撒了谎,或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心疼她和自家闺女差不多年纪。

“你按时服药,我会尽力治好你,和你的孩子。”

闻人椿感激地点了点头。

那笑容看得女大夫眼角都有些湿润。像她这种从炼狱里回来的人,还能如此真诚。而有些人活在锦衣玉食中却蝇营狗苟、心中爬满蛆虫。

“大夫。”闻人椿忽然想起什么,请求她,“鼠尾根的事儿就别让其他人知道了吧。反正等孩子生下,我就要离开了。他们不必白操心一场。”都是相识的人,也有过开心灿烂的好日子,何必个个最后都记着她的死,惹得亲者恨、仇者快,多没意思。

女大夫终于还是别过了头,眼周的皱纹里布满了泪水,擦都擦不干净。

她被请来明州的第一日,就听说了渠村买妻案。衙门里的人同她感慨,说其间买卖交易的商人、村长族长、乃至女子们的姑婆,都没有将此事当成什么罪过,辩解之词层出不穷,好似这些女子生来就该成为传宗接代的容器。若不是拐走的人中有一官员的私生女,绝不会闹到这般地步。

她当时越听越窝火,不愿再听,谁想她此次诊治的病人就是其中一位受害女子。

“简直不是人!”沾了墨的狼毫被大夫狠狠压扁在纸上,“买妻在先,害命在后,他们人性何存!偏当chao无能,捉几个小兵打发百姓!风头一过,又是多少女子堕入深渊。”

闻人椿摇头“唔”了声,轻声道:“他们没想要我的命。是我自己偷偷吃的。若是不吃这个,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

闻人椿永远记得吃鼠尾根的那一天,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孙家逃脱。

那时她才被卖入渠村不久,心中慌乱无章,知道自己将要被盖上红盖头、与孙家独子孙二木成亲洞房的时候,她便下定决心要逃出去。

尽管被关在狭窄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地窖里,尽管常有人来同她讲逃跑的后果,闻人椿还是鼓励自己不要害怕。她曾在战乱里活下来,在大风天的海浪里活下来,在别人的暗算中活下来。命运偶尔还是会兼顾她的。

可惜这次不一样,本就不多的好运真的耗完了。

她不晓得自己跑了多少里地,大抵是这辈子从没有跑过也不会再跑的长长路程。而她不能停止、不能回头。见坡,就要想也不想地滚落,河水再深也得迅速地将脚伸进去。越过一片密密麻麻的杂树林后,她的身上擦出各种红的绿的伤痕,可她感觉不到。

唯一的念头就是逃,一定要逃!

她不能掉进霍钟替她写的结局里,不能一辈子都在无德无才的人家中沉沦。

可那些追捕自己的声音竟越来越近!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似渠村的每个人都来追自己了!

到最后,闻人椿甚至觉得他们就贴在自己的背后,叉着腰,不屑地瞧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时的她与霍钟口中的将死蝴蝶真是别无二致啊,激烈的奋不顾身的挣扎,傻乎乎地存着一线希望要搏到最后一刻。

其实在他人眼中都是徒劳工夫,好笑得很。

他们大概在求她早些倒下吧,好轻松将她捉回去。也许要被打一顿,也许会多一个人看管她,不准她逃,不准她死。不过最后都会将她丢进喜堂,对着红烛拜完天地,从此她就要乖乖做那未曾谋面的孙二木的媳妇。

她想死了。

可是渠村的人大抵见过太多像她一样的女子吧,她才把藏在袖口的草药扔进嘴巴,他们便纷纷上前,有的束缚住她手脚,有的直接掰开她的嘴巴,蛮横地抠着她的喉咙。

那人的指甲缝里甚至还有没擦完的泥。

可惜他们白费劲了。

闻人椿认错了,那草只是一株鼠尾根,只能让人陷入一时半会儿的幻听幻视,陶醉于想象里的快乐和平静。

而她压根没服下多少,故而这种虚假的平静都没能保持太久。

在戳人皮肤的红盖头下,闻人椿清醒过来,脚上还是那双鞋,身上——闻人椿微微举起袖子,怎么给她换上了来时的这一身嫩黄色呢。

她想起霍钰,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能料到她将穿着这一身去嫁人吗。

一旁有人唱着“夫妻对拜”,闻人椿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孙二木对她一见钟情,哪怕她一脸苦相,挂满泪水。他不算高,身材算得上干瘪瘦弱的那一种,不知道是不是红烛烧的,脸上还浮了一层红光。

他不像想象中那样暴力粗鲁,见她哭,唯一的逾越也只是用袖口在她脸上擦了几回。

“你能不能将我放回去?”闻人椿又开始发傻了,以为他能有一丝不同,低声下气地乞求起来,“我不骗你,只要你将我送回临安城,一定会有人给你一生都用不完的财富。我自己也存着一些钱,都可以给你的。到时你与你家人可以在城里买间屋子,再做些小本买卖,你还能找个对你好的娘子。”

她竭尽所能,孙二木却摇了摇头:“这儿不好吗?你刚来,一定是还不习惯。等你待久了自然会喜欢的。”说着,他伸了伸手想去抚摸闻人椿的头发,被她躲开了。

他不以为意,冲她微微笑。

屋子里静了会儿,又听他问:“你是叫小春吗?那个字怎么写,是春天的春吗?领你来这儿的人也没同我娘讲清楚。”见闻人椿不搭理,孙二木用手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春”字。

那字没有风骨可言,就像几只虫子缠在一起。

闻人椿恨恨道:“我是被人拐来的。”

“不是的!”孙二木也很坚持,粗了嗓子,“是你家人不要你,把你卖来的!你不该再想着不要你的人!”

闻人椿被那些话打得一时凝噎。

他没说错。没有人要她,亲者爱者皆选择舍弃她,就连老天都对她不屑一顾。

可是——“即使他们不要我了,我就不能靠自己活吗?”

他不答,长吁了一口气。

好在他的不讲道理到此为止,之后只是劝了她几句,要她早些睡、不要再胡思乱想落眼泪,便和着衣裳席地而睡了。

因孙二木还算庇护,她也不是擅惹是生非的,孙家人没再刁难过这个买来的媳妇。月余,甚至准许她跟着孙二木的娘去田里做工。

只是孙二木的娘总爱打量她的肚子,好像她的脸就长在肚子上一样。

忘了是第二回还是第三回做工的时候,闻人椿见到了箩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们有着一样的困惑。

然而没能回答。她们各有姑婆婶子盯在背后,才对上一个眼神就被双双拉回了家。直到又过去大半个月,她才得以和箩儿说上话。只因她主动笼络了孙二木,为他添了碗饭。

“小椿姐。”箩儿扑在她怀里,存在肚子里的话一骨碌往外倒,“他们对你可好?有没有挨打?有没有受饿?二少爷不是要娶你的吗,怎么会让你在这个鬼地方?小椿姐,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闻人椿不知从何答起,想问一句你好不好又觉得是明知故问。

若箩儿过得好,怎会蓬头垢面像个疯子,教她当日差些认不出。

于是她只能敞开怀抱拥紧箩儿。

苦命人,只有苦命人。

箩儿没有哭泣太久,她知道渠村的人不会让她们相处太久,便抓着闻人椿的手询问起要紧事:“孙家那位待你如何?若是还留有一丝人性的,你可要好好把握。小椿姐,我知你生来心善。可你看到了,好人并没有好报。你不要再怕伤害谁,骗他也好,利用也罢,一定要让他相信你已经收心认命,打算做他媳妇。这样才有机会……”剩下的话,她不敢说,闻人椿也听懂了。

相识十数年,闻人椿终于觉得箩儿长大了,却是因为这摊子烂事。她想笑笑安慰箩儿,眉头却皱得像是黏住了。

“小椿姐,你要坚持住。我们一定要离开。”箩儿不敢逗留太久,一边走,一边回头冲她做口型。

她背着太阳,大半张脸都是灰灰沉沉的。

这世上的明媚,终究还是落不到她的身上。

之后一回的见面,其实箩儿已有了些变化。但闻人椿自顾不暇,孙二木几次提出要与她睡到一张床上,她用葵水挡了一次,又装了几日吃坏肚子,实在不知还要如何周旋下去。

箩儿听她说完,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小椿姐,会不会这里真的就是我们的归宿。”

闻人椿不会骗人,她垂着眼睛,没说希望的话,也没说绝望的。

箩儿在她身上打量了许久,突然说道:“替孙家生个孩子吧。”箩儿自己是知道这话有多残忍的,她见过相爱的霍钰与闻人椿,见过闻人椿手上的椿花,见过那一身好看名贵的鸳鸯喜服。

所以她说完自己先哭了。

闻人椿都舍不得怪她,捧着她的脸连问怎么了。

“我……我听闻隔壁人家的媳妇迟迟生不出孩子,被……丢给家中老少男人当xie欲的玩意儿了。”

天,闻人椿倒吸一口凉气,很久才吐出“畜生”两个字。

“所以小椿姐,能生就先生一个吧。等你有了孩子,他们也不会这样严加看管。到时候就有更多法子。”

“那你……”也许是女人天性,闻人椿在当时有过一丝疑虑,但箩儿一句“我已经有身孕了,你摸摸”,她又被骗了过去。

等到孙二木对她提起箩儿自尽的事情,闻人椿才明白,箩儿所说的那个媳妇恐怕就是她自己。

她顾不得了,握住孙二木的手,求他带她去见人,才勉强在箩儿咽气之前赶到。

所谓的夫家根本不管箩儿,将她丢在一堆干草上,只等她咽气,就连着干草一道运去荒郊野岭烧了去。

闻人椿叫得嗓子都干了,才听箩儿回了一句。

“小椿姐。”

“不是说好要……你怎么……”闻人椿泣不成声,生怕随时就是最后一眼、最后一句。

箩儿在此刻反而只有笑容了,她捏了捏闻人椿的手心,傻傻地说道:“我好想吃临安的糖葫芦。过年时候的糖葫芦最好吃了。”她似乎又变回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了,脑子里只有吃的,一想到就笑得比糖葫芦还甜。

“小椿姐。”她又叫了闻人椿一声,就像头一回见面一样,带着没有任何杂质的热情,“你要替我吃到糖葫芦噢。”

说完,她便松了手。

“箩儿!!”

可惜无论闻人椿怎么叫,那个女孩都不会对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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