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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醒来那日起,我在浑浑噩噩中过了快三年。
他们说我是霍府的主君,打出身起,便是名正言顺的世家子,却因腿疾坠下阶梯,不幸撞了头,成了个没有过去的人。
我不喜欢没有过去,这世上恐怕也没人会喜欢仿佛什么都在身旁围着、又什么都触摸不到的日子吧。
起初,我对着铜镜照过许多回,想看看头上那块该死的令我活得虚无缥缈的伤疤到底是何模样。可它大抵落在后脑勺,怎么都看不着。倒是手腕处有一处暗沉的疤痕,皱作一团的肌肤边缘上,隐约泛出紫青色的纹样。
似是某种花。
牡丹还是芍药?
看得愈认真,心脏就跳得愈杂乱。
可我还是忍不住看,忍不住摸,反反复复,恨不得余生就做这一件事。
但我知道不该。
身为一家之主、一府之君,肩负重担,责无旁贷。
纵使我因一场意外忘了些东西,我身旁常年围着的那些人也会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端庄淑女自称是我的大娘子;有身体不太康健的娃娃刚学会言语,它费劲地冲我喊了声“爹爹”,我心头悸动,却也仅此而已;还有官帽宽阔的从四品大人常来慰问,我的大娘子告诉我,那是我的舅舅、她的父亲,我点了点头,看了他许久,却没有看出他与她有哪里相像。身边更多的则是奴仆、伙计,他们们中的大部分,或者可以说全部,都得靠着我给的月俸活下去。
我若为了意外将他们不管不顾,怕是要下地狱的。
不幸中的万幸,我没有忘记做生意的本事。但做生意——我不晓得我从前爱不爱做生意,是否是个浑身冒铜臭的商贾,可如今,我钻不进那生意经里。一生为个钱字转来转去,再往上,为利、为名,未免局促、狭隘、空洞了些。
我要的是什么呢。
跪在祠堂里,我常常叩问先祖。
我的大娘子撞见过一回,她瞧我自言自语,大抵是以为我疯魔了,终于同我讲起过去的事情。
她在我娘亲的牌位前点了三炷香,说道:“钰哥哥,你还记得姑姑吗。她这一辈子为霍府打拼无数,对你也最是好,可惜啊……寿数太浅。好在你孝顺,自她逝去后,一心想着替她重振家业、开辟财道,这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
坦白讲,母慈子孝是天地人伦,我并不能同她一般激动。
何况像我这样没有记忆的人,会本能地害怕,怕身边人什么都不说,又怕人将我当作牵线木偶胡乱地说。
或许她不会,或许她身不由己。
我猜不透。她这张面孔实在与城中诸位大娘子太相似了,抹了重重的脂粉,戴了大同小异的表情。
失却记忆后的我喜欢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的纯真女子。
她看我触动不深,又讲了我娘亲的一些事迹。我惊异于她对我娘亲的知根知底,甚至教人以为她才是我娘亲亲生亲养的闺女。
听到后来,我有些无聊了,不自觉地又去摸手腕那块疤。
“是不是看得厌烦了?要不要我给你拿药,将它抹了去。”她紧张兮兮地询问我,又好似带了一丝窃喜。
我立马拂下袖子,不假思索,本能地摇头。
“钰哥哥,你是霍府主君,留着一块疤做什么呢?”
“那也是我的疤!”我急着推开她的手,一分都不愿多留。
“你……”女子果然喜怒无常,这会儿又换上了泫然欲泣的脸色,“我知你忘了一切,可你怎能这样凶我、不懂我。莫非钰哥哥是要将计就计,休了我再娶吗?”
她想得未免太多。
我还什么都没搞清楚,不至于做出不仁不义的事,毁了自己过去攒下的好名声。于是我像个寻常夫君,抱了抱她。
怀里满当当的,心里却还是空荡荡。
她抽泣了两声,趴在我胸口,闷闷地讲道:“钰哥哥,你可是答应过姑姑的,这辈子都要对我一心一意。”
又是我娘亲,我情不自禁叹了一声:“还琼啊,娘亲的心思,我听见了也听懂了。可我想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忽然就像没了气,古怪地愣在我怀里。我低头看了看她,发现她神色古怪,再没有一贯的冷静自持与游刃有余。
第一年快要过去的时候,从临安来了位故人。我一瞧他,就知道我们过去定是交情匪浅。可他似是来得很牵强,有点看不上我,偶尔还会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被人奉迎惯了,被他几句刻薄之后,也只顾着喝茶,不再准备从他口中知道什么从前的往事。
他也不愿多逗留,扔下半袋子佛经诗书,又丢下一句:“这是她从前爱看的,你——爱看不看。”
这个他,是在说从前的我?
我对那些典籍倒是有兴趣的,可不愿在他面前显露什么雀跃的样子,便搭着主君架子不算失礼地将他送到门口。
适时,还琼正从铺子里回来。她与他打过照面,抚着还没怎么隆起的小腹,向他发出来年的邀请:“待八个月之后,我们还要请你来喝酒呢。”
“不了,我有事。”他可真猖狂,仗着临安文府的门楣毫不留情地回绝,钻进马车时竟还说了句,“作孽啊,这要如何收场。”
还琼不与他计较,倒是我生了几天闷气。
我气他肯定知道什么,却并不与我讲!
我只能迷迷茫茫去往下一年。
孕事让还琼不再折磨我。或许我不该这样激进地嫌弃我的大娘子,那么便用折腾吧。我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热衷生孩子,为了开枝散叶,甚至拿来qing楼里闺房助兴的药丸拯救我冷淡的yu望。
好在很快怀上了。
她自顾不暇,再也不会从头到脚管束我,因常常睡不着,脸色愈发虚弱。她常说,屋中被人放了不该放的东西,连我都不怎么愿意放进门。
我本以为她说的是南蛮之地扎的小人。
后来才知道她怕别人在她屋中点了有毒的香木。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要担心。”仅有的几次床帏都是折磨,我还是没有找回对她的感情,劝慰之词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
她欲言又止:“珑儿就是……是……”她有个坏毛病,说话说一半,只剩叹气。
好在我习惯了,哄得她不闹了,便回了书屋。
在那些只剩自己的静谧夜晚,我开始看文在津送的佛经诗书,人间至简大道,填满我的一夜又一夜。
有时看得魔怔,我竟会不自觉地往身旁伸出杯子。仿佛那边应该有个为我添水加衣的人。
可我如今怎么是不愿被人亲近的性子。
阿弥陀佛看得多了,我竟有了遁入空门的念头。而就在那时,我的舅舅派人送来了科考的典籍。
不必一目十行,无需废寝忘食,当我看到那些典籍,便觉着每个字都好熟悉。翻到箱底,有几卷笔录还是我的亲笔挥墨,字里行间大谈民生疾苦、黎民艰辛。
我甚至可以想到那时的自己,恣意潇洒,定是个不知疾苦与艰辛的少年,所以才会写得又激昂又肤浅。
重头理过旧知识,我于当年谋得一个小官。
我似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我不想要坐在更大更高的金山银山上,我想要做更显赫的官,而后为百姓谋更多福祉。
舅舅对此喜闻乐见,几近老泪纵横。戴上官帽那一日,他亲自来到明州恭贺,大呼“老天有眼”。
他生有两个儿子,但本事加起来,还不及还琼一半,于是他也不吝,将我当亲儿子扶植,手上大半人脉都涌到了我的手里。
可我万万没想到,手上一桩要案竟会牵扯到他。实在难以置信,他已有显贵身家、泼天权势,在临安跺跺脚,可让方圆十里抖三抖。
缘何要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一连三日,我日日在书屋熬到天明,将所有细节、笔录、证据又翻看一遍。
无疑。
就是他为高家做庇护,拐民女、卖幼儿,闹得人心惶惶,多少家妻离子散。三年前,上任明州县令更是因上书揭发他,被指污蔑,至今身陷牢狱。
想到他在家宴上的善人模样,连天灵盖都开始冷颤。
然世道就是这样的。
人有千面,我为官虽不久,也不是第一回见。可落到自己头上,还是不免头重脚轻。
不能原谅!
我想到查办此案时候亲眼见证的无数个碎人心魄的故事。有女子在被拐之前,本有定下婚约的情郎,却被拐入偏远之地屈打成媳妇,在所谓的家中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生到自己不是自己,情郎费尽心思去相救,她却痴傻了,怎么都不肯回。也有无辜稚子被卖,好端端一个人被打成瘸腿的、失明的,所有教养都使他变得粗鄙下流,等救回来,亲生父母都不愿认。
凡此种种,全是舅舅与高家种下的孽。
他们便是统统凌迟,也弥补不了这么多世间悲痛。
砰。
舅舅送的名贵羊毫被我折断,我决心大义灭亲。
将一切罪证与状纸呈上天厅后,未免还琼与许、霍两家人扰我,便躲去了文在津那边。直到提审前一日才现身,去了趟关押舅舅的牢狱。
一路发霉的石板,走得我感慨。
一直以来,他以为是在为我铺路,没想到却是为自己铺了死路。
世事真是难料又好笑。
他比我想象中笃定,听我絮絮叨叨讲完,并没有跟着我的步调走。我本想知道他的遗愿嘱托,报了他的扶植之恩。
既然他不说,还要拿官场的一套绕我诓我,我不如走为上策。
“钰儿!”他终究还是慌了,眼珠凸出,扒拉着牢门,“你得救我,我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我不信,他为了活命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舅舅,若您是我父亲,您能放任我与还琼luan了伦理吗?”那未免丧心病狂得厉害。然,我许久未发作的心绞痛还是因此有了动静。
“还琼是霍晖与梓君生下的女儿,与你怎么会luan了伦理?”
“你与我娘,我……”我被逼得不知称她为娘,还是姑姑婶婶,拐杖被我敲得砰砰响,“你们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若不是我,梓君怎么能夺下霍府主母的位置,而你一个庶子又怎么可能成为霍府的二少爷,拥有今时今日的圆满与荣光!梓君一生,将你当亲儿子一般教养,也是因我才会倾心倾力。枉你读下这么多诗赋道理,难道就学会了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吗!……”
这下,我的心绞痛彻底袭来,连脚底都跟着失了触觉。
“那我的……生母现在何处?”
“应该早死了吧。一个戏班子里出来的女人,你要记得她作什么。钰儿,你既知道了一切,赶紧替我反咬他们一口……”
他后头说的所有的话,都像尖锐的千年顽石,不断地叩开我尘封的记忆。
我搀着狱中衙役才能走出那个阴暗潮湿的鬼地方,可是没有用,我这一生好像注定要在阴暗潮湿中过完了。
贴身小厮问我要去哪儿。
“文府,文府。”我连声道。
我需要一个不会欺骗的人告诉我所有的真相!
……
舅舅,不,血缘磨灭不了,我得称呼他为父亲。
他行刑那日,我去了,隐在角落,没同任何人一起。我隐隐约约看见还琼的身影,她一举一动永远是大家闺秀范本,连眼中泛出的红都是刚刚好。
真是天生的上等人,吃人不见血的蛇蝎。
案子结了,我还是不愿着家,赏赐不想要了,官也不想当了。
往事一桩桩,日积月累回到我脑中。我越来越想去死,我开始明白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为什么最后选择去死。
不,她比我伟大太多、坚强太多,她是因为善良与慈悲、是为了救下与她一样无辜的性命。而我没有,我只是脆弱、自私,所以我还不能死。
离开霍府之前,我去我娘亲的牌位前上了柱香。哦不,我应该喊她姑姑的。
有一瞬间,我想发疯,想把她的牌位砸在地上,最好四分五裂,如同我被摧毁的一生。可我必须记得,人生前头十几载是她在全心全意教养我、护着我。
她给了我锦衣玉食、不受风雨摧打的一切,唯一渴求,便是要我按她的戏本子演完一生。
譬如做霍府主君,譬如对许还琼一心一意。
她若泉下有知,应该明白我做得很尽力了,尽管没做得太好,也不能继续做下去。
还琼在我身边大抵安插了不少人,临走还是被她逮住了。她领着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她如从前一样扮可怜娇弱,我却觉得面目可憎。
三年,整整三年,她对我空白的人生都做了什么?诓我是恩爱的夫妻,诓我生子,诓我涂上小椿制的祛疤药,将那朵本就剩的不多的椿花彻底消除了。
她狠,我傻。
难怪我的小椿会走得毫无留恋。
“你若是想进监牢,便拦着吧。”我自以为对她留足了情面。至少这场荒唐之中,只有她一人求仁得仁。
她却不知足,怒斥我:“霍钰,你都忘了你是怎么承诺我娘的吗!”
“够了,我根本不是霍钰!”
那我是谁。
我带着腿疾和心绞痛,在街上飘荡着,步子不知不觉迈向了后山。
听前任县令说,她就睡在那里,和她喜欢的人们在一起。
这是她当年唯一的愿望。
字字与我无关。
我在很远的地方停下。
站到站不住,便就地坐在树桩边。
记忆回得怕是差不多了,满满地悬在满天红霞中。
我记得她不爱看落日红霞,她爱看日出,初升之时是一切都有希望之时,可我连一场都没有陪她看过。
我还记得她说过,我不爱她。
我想了很久,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地想,我确实不爱她。
我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评论我都有看到,包括豆瓣、微博。看到夸奖的时候,我会想,哇,这说的还是我吗。看到“阴间文学、文艺复兴”的时候,也会觉得大家用词好精辟。哈哈哈,比我当读者的时候言简意赅多了。
写这篇文的初衷很简单——找不到新鲜出炉的虐文看了。我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特别想看虐文,最好是能哭得稀里哗啦、梦里都在抽泣的。实在找不到,就只能亲自上手了,也不晓得同好者能不能在这一篇里找到
哭点。必须承认的是,顺其自然的虐文很难写,我的不足也有很多。
无论喜欢它还是不喜欢它,我希望看过它的人都要明白——生而为人,首先要爱自己,才能爱人。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走出不同的模样,别太早执念于爱情家庭、或者声名财富、或者其他等等。
开阔一些,你拥有自己,坚强走下去,就能得到天地山河。
当然,若你发达了,有钱也好、有权也好,别忘了对普通人(譬如吾辈)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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