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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捧着圣旨的手微微颤抖。
九霞倾往跪着的人身上睨了一眼,也不责问她怎么还不接旨,反而轻飘飘落下一句:“政德清明,百姓安居,还算行吧。”
昆仑裳魂儿都颤了,赶紧大声道:“臣相信!!以陛下之才定能开出一个比现今繁荣一千倍一万倍的盛世!!到那时再看今朝,或许连还行都称不上呐!!”
九霞倾眯了迷眼睛:“何须与朕解释这些,只要在你离开前将朕杀死,那将军之言,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昆仑裳赶紧以头抢地:“戏言啊戏言啊!!臣方才便解释了的,圣上明辨是非,英明神武,定然不会误会了臣罢!!”
九霞倾挑眉:“是吗?可就算朕治理大雍还算不错,人却有点问题。”
昆仑裳脑袋上仿若五雷轰顶,照着她好一顿狂轰乱炸:“古来明君若凤毛麟角,百代罕见!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可见陛下是百年一遇的治世明君!这样的君主能有什么问题?!一定是说这话的人脑子有问题!!陛下不必管一个癫子的疯言疯语!”
九霞倾“哼”了一声:“治世明君又如何,还不是不自量力?办个围猎,也必输无疑?”
昆仑裳只觉自己头皮已经硬成一块铁盾:“放眼今朝,能知人善用、选贤用能、勤勉为政、爱民如子、恩泽天下者,惟陛下一人而已啊!!!这样完美的陛下,如果再在猎场夺魁,该叫多少英才豪雄无地自容!陛下自然不愿看到这番场景,所以在比赛时必定会留出余地,这正是陛下宽厚仁爱之心啊!!”
昆仑裳嚎完,被篝火熏出的汗珠自脸颊倒流滑落,聚在额头与地面的紧贴处,转瞬变得冰凉。
她等了好一会儿,上面都再无人声,就在昆仑裳以为自己被放过的时候,头顶却飘落一声哀怨的叹息。
昆仑裳浑身一震,差点撒手离世。
九霞倾垂着眸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却叫人听出万般委屈:“可如朕这般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她每说一个词,昆仑裳身子就凉一截,等全部说完,昆仑裳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封棺入土了。
“唉,”九霞倾又叹一声:“怕是上了猎场,也只能指着豹子喊大猫。”
昆仑裳:“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胆!”九霞倾字字冷得仿佛掺了冰子,“你笑什么?”
“陛下,”昆仑裳从地上缓缓直起身子,哭笑不得:
“豹子可不就是大猫吗?”
场面突然安静。
只余那簇篝火还在兴奋得燃烧。
半晌后,
九霞倾开口了:“将军不愧为国之栋梁。”
昆仑裳笑着抹了把汗,喘着气道:“陛下谬赞了……”
九霞倾面无表情:“接旨吧。”
昆仑裳抹汗的手僵在当场。
他大爷的!
怎么绕一大圈还能绕回来呢!
昆仑裳盯着九霞倾,九霞倾睨着昆仑裳,俩人一站一跪,篝火在二人之间噼里啪啦舞得像抽筋。
***
“啊?将军,你早就知道那是陛下还敢那么气她?”
小蒲桃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将军。
昆仑裳鼻尖红红,闷了口酒:“气得就是她!整天把我赐来赐去,把我当什么了……”
小蒲桃听着还是觉得后怕:“可你就不怕她气急了要杀你?”
昆仑裳摆摆手:“不会的,她给我赐了婚,就代表我还有利用价值,这段时间里只要不是太出格,她不会动我。”
言落,她“哼”了一声:“机会难得,这时候不气她,什么时候气!”
小蒲桃有点无奈:“将军,那你既然早就猜出她的身份,为什么不赶紧跑呢?”
昆仑裳痛苦抱头:“我总归想着,她都写了三份圣旨,派出三个宣旨官了,不至于自己还写一份,贴身带着吧!”
小蒲桃道:“可是你想,她都写三份了,为什么就不会再多写一份呢!”
昆仑裳一掌拍在桌上,一桌酒壶酒杯都跟着震了震。
“这踏马的,也是哦!!”
小蒲桃直呼可惜:“三个宣旨官都躲过了,千里云燕也避开了,将军怎么就在细节上大意了呢!”
“我……我擅阴沟里翻船……”
昆仑裳痛心疾首地举起一个酒杯又一口闷下。
“诶,说起来……”小蒲桃疑惑道:“将军你是怎么看穿那个樵夫就是陛下的呀?”
“呵,”昆仑裳冷笑一声,“就是那只烤鸡……”
小蒲桃:“什么烤鸡?”
昆仑裳抽出一根筷子,放在眼前细看,但是酒意朦胧,视线怎么聚也聚不起来。
“宫里头首席御厨的手艺,我一口就吃出来了!!”
“啪!”筷同声落,笔直穿透一寸厚的桌面。
小蒲桃看着她家将军灯光下被酒意浸红的眉眼,心疼得不行,一把夺下昆仑裳又拿起来的酒盅,道:“将军少喝点吧。”
昆仑裳夺回酒盅失败,趴在桌上唉声叹气。
小蒲桃不忍:“要不我去厨房烤只鸡给你吃?”
“不要!”昆仑裳胡乱挥手,“我这一年都不想再看见烤鸡了!”
小蒲桃心道可这一年也快到头了啊,但面对醉得不轻的昆仑裳只得努力转移话题:“那,那将军,后来呢?”
昆仑裳醉眼朦胧:“后来?”
“后来……鸟来了……”
***
一道玄青色的影子略过陵光殿下的茜纱窗,寻到足够容身的缝隙处飞了进来,径直落在九霞倾的肩上,发出一声清越鸣叫。
昆仑裳心里翻了个白眼,这鸟真是阴魂不散。怎么甩都甩不掉,还是被它寻来了。
九霞倾转头抚摸那鸟的羽冠,她本就脖颈修长,此时扭动的角度,使锁骨至下颔处连出一道绝美的线条。
可看在昆仑裳眼里,一人一鸟同样可恶!
“将军是不是觉得,只要你的马跑得足够快,千里云燕就寻不到你?”
昆仑裳:“……臣不敢。”
九霞倾又道:“可朕却觉得,你不仅敢,还胆大包天。”
昆仑裳不回答了,她知道九霞倾此时并不是想要她的答复,对方想做的,只是将今日记下的帐,一笔一笔报给她听。
“朕从前还不知道,小尹将军竟如此厉害,将朕派去的那几个宣旨官,耍得团团转。”
昆仑裳霎时抬头,目光急切:“求陛下明鉴!此事与小尹将军无关!当时,当时臣确实在司马府附近,小尹将军并未欺君!”
九霞倾冷道:“将军无需担忧,这点小事,朕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昆仑裳可算是松了口气,尹泛齐是为了帮她,可不能害人家受连累。
九霞倾瞧着昆仑裳脸上时时变化的神色,越瞧越有趣,可算解了方才之气。不免心情舒畅,薄唇勾起。
“将军进殿时,唱的曲儿好听呀。怎么唱得来着?”
昆仑裳拳头握紧。
九霞倾见她不答,却也不恼,寻着记忆起了调,清冷如玉石落清潭的声音悠悠柔柔地唱了起来:
“天将神通就有道~~猴王变化实无涯~~~天兵天将如虾蟹~~~想来那玉帝本事也没多大~~”
“…………”
昆仑裳恨不得能钻到地底下去!
她死咬住唇,却抵不住软玉凝脂似的面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太太太太太太太羞耻了!
如果现在给她一把刀,她能把整座青鸾峰夷为平地!!
九霞倾唱完接着道:“将军可知,这曲唱完,下一曲该怎么唱?”
不等昆仑裳回答,她便唱了:
“欺天罔上乱大伦,五指山下省此身。恶贯满盈今有报,不知何日得翻身。”
昆仑裳面上古井无波,内心狂轰乱炸!
大爷的!能不能别唱了!我知道我现在就是那只翻不出你五指山的猴砸!!
胸膛剧烈起伏,昆仑裳重重闭上眼睛。
因为如果继续看着那人的脸,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一点冰凉点上眼皮,昆仑裳猛然睁眼,目光冷厉好似电闪穹隆,灼灼似焰,骇得九霞倾下意识后退半步。
但也仅仅只是半步,九霞倾就站稳了,望着她笑。
“将军,你怎么还不接旨?”
知道逃不过了,昆仑裳将手中烫热的圣旨托起高举过顶,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来:
“臣、接、旨。”
九霞倾眸光盈盈:“将军你高兴吗?”
昆仑裳面无表情:“谢谢臣太高兴了。”
“那你为什么接圣旨不情不愿?”
“接之前没想到这圣旨这么好。”
“不好你就不接?”
“臣只是怕自己高兴到撅过去。”
九霞倾眨眨眼睛:“将军怎么不谢恩?”
昆仑裳语速飞快:“臣谢主隆恩,臣谢陛下全家隆恩。”
九霞倾薄唇一勾,笑得心满意足:“孤家寡人一个,谢朕一人就够了。”
在昆仑裳即将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九霞倾终于要回宫了。
御轿金车在殿外候了,大雨滂沱之中,灯火灼灼如龙,帝王之气直通九霄,映得一排纱窗门洞明明灭灭如临神府仙阁。
九霞倾将出殿时,脚步一顿转过头来,望向一脸欲言又止的昆仑裳。
“将军还有何话要说?”
昆仑裳憋了又憋,忍了又忍,终于鼓起勇气大喝一声: “求陛下——”
“还臣血汗钱!!!”
***
昆仑裳埋在小蒲桃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呜她是皇帝啊……她还拿我的钱……内库里的钱都是她的,呜呜呜呜她有那么多钱,她还拿我的钱……”
小蒲桃义愤填膺:“陛下也真是的,居然不还你的钱!那,那她不还你的理由的什么啊?”
昆仑裳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她说我吃了她的鸡!!”
小蒲桃跟着生气:“一只鸡能有多少钱!就算是御厨做的,那也值不上十两黄金啊!”
“可不是吗!”昆仑裳哀嚎一声又埋下去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好不可怜。
小蒲桃不忍地拍了拍,思忖道:“将军,要不下个月,你去上报仆役数吧。”
昆仑裳抽泣一停,她抬起头来,眼角犹有红痕,神色却清明不少:“不行,大不了我明年少添几件兵器,也不能让你们背上仆役之名。”
其实官做到昆仑裳这种,不大富大贵也不至于成天喊穷。
可昆仑裳是真的穷。
当今为官之人,都可以上报家中奴仆数,每月领一笔仆役费。
但是昆仑裳家中没有仆役。
将军府上上下下近百人,却没有一个是领了奴籍的。
“我当年把你们带回来,是为了让你们忘去乱世流离之苦,有人照顾,有人陪伴,不是让你们来侍奉我的。”
为此一言,昆仑裳做了多少年的官,就拮据了多少年。
也曾有人提过,只是报一个名头,府里关起门来,大家都是自由身,还多一笔费用,岂不两全其美?
昆仑裳却否决了,她要她府里的人,在走出将军府的时候,也可以堂堂正正挺直腰板,说一句:我乃将军府居客也。
小蒲桃从昆仑裳怀里抽出那个干瘪瘪湿哒哒的荷包,打开往里一看,奇怪道:“诶?你出门前不是带了五个元宝吗,给了陛下一个,应该还有四个,怎么一个不剩?”
昆仑裳一瞬酒醒,摸了摸后脑勺,嘎巴道:“……我……我…………”
***
当时九霞倾离开后,昆仑裳疯了似的打马绕着青鸾峰转了不知多少圈,从大雨滂沱转到雨过天明。
等发泄够了回到山脚,昆仑裳已经脱力地倒在马背上。任由雪蹄乌驮着在青鸾河岸边慢悠悠地踱起步子。
凛冬的风毫不留情地在浸湿的衣袍上撩了一把,激得昆仑裳瞬间打了个寒颤。
淋了那么久的雨,大氅也早已湿透,昆仑裳只能忍着一身湿冷衣袍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想着自己半月前才从风凛雪烈的边塞平乱归来,下了战场上病榻,啃完馕饼换药汤,千盼万盼终于康复得差不多了,好日子还没过上一天,就被一道赐婚圣旨逼得满城乱窜。
昆仑裳觉得很委屈,她叹了口气。
雪蹄乌踱着踱着,踱到了城门内,人烟渐起,暖意初回。
蟠桃大街华灯犹盛,通宵达旦昼夜不歇的瓦肆正响起潮水般的掌声,这般热闹景象总算平复了些昆仑裳内心的委屈和愤懑,她不自禁地竖起耳朵,也跟着听了去。
“那大圣~~~睁圆火眼金睛!低头看时,原来佛祖右手中指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
“大圣吃了一惊!‘有这等事,有这等事!我将此字写在撑天柱子上,如何却在他手指上?我决不信,不信!等我再~~~~~去~~来!’”
“好大圣,急纵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扑,把这猴王压在了五指化作滴“五行山”下!”
“这正是——”
“欺天罔上乱大伦,五指山下省此身。恶贯满盈今有报,不知何日————”
曲声骤停,那唱曲儿的先生瞪大了眼睛,看着脚底下砸上来的四锭金元宝,一瞬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那人潮后头突然传来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叱!
“给老子换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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