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桐阴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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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这天地,一轻一浊。虽是同胞，命运却不尽相同，有的人生来就是天上月,清白皎皎；有的人却如烂泥,满是沉渣和腐草。

“三千多年前,屠戮岛乌家诞下两名男婴。有人批命说,两子一正一邪,将来必成敌对,只能取其一。无论被舍弃的是哪一个，留下来的那个必然是受天道垂青的骄子……”

他垂眸,显然是被舍弃的那一个,“然天道有公允,哪怕是最卑微的蝼蚁,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妖魔食吾肉，秽气铸吾身,两千年……”

嵇无尘话还没说完,李由喜还没来得及感动，无支祁一铁锚就挥过来了：“既如此！兄债弟偿，吃俺老无一棒！”

李由喜反身抱住嵇无尘的腰尖叫：“不能打啊，会损阴德的！”铁锚荡开一层水浪，裹挟着千钧之力而来，却自她头顶三寸堪堪停住。

“去你娘的！”无支祁气得怒吼一声，却又奈何不得。李由喜和嵇无尘被水柱给冲出河面,摔在地上。

“啊！好险好险！吓死我了！”李由喜坐起来拍着胸口顺气，“不过好在还是拿到秽气了，想不到乌召松竟然是你哥哥，为了改造你他还是真的不遗余力啊。”

嵇无尘一动不动躺在草地上,仰面看天，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李由喜探个脑袋过去：“你还在恨你的家人吗？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应该都没你活得长吧？”

无支祁扔得还挺准，旁边就是她在河边搭的小帐篷。

李由喜半跪在草地上撑着胳膊看他。跟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不同，他现在看起来健康不少。丰神玉润，气色不比往常恹恹，夏日的烈阳也将他的脸映出几分暖意。

她虽然有避水珠，可还是不懂怎么避水，出水时浑身都是湿透的。衣衫紧贴着，黑发贴在胸口，勾勒出美好的形状。

嵇无尘侧过脸，避开她温热的吐息：“我自有意识开始，就是住在赤血界。这些事也是后来知道的……并无太多感受。”

李由喜脑补了一下剧情：本是双生子，一个，是名门正派之首；一个，却是魔界秽气之王。命运使然，一场持续了千年的较量，最终邪不压正。历经千万，他为爱走天涯，毅然踏上了救赎弟弟的旅程……

“对于乌召松，我还真是挺好奇。为了你，他也真是操碎心了。”飞升千年后仍总是出现在别人的嘴里，每次出场都自带‘正能量’三个大字，堪比指路明灯一样的人物。

李由喜说：“当初给你们算命的人还真没说错。不过我觉着，既然你已经活下来，就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以后就按照自己的想法活吧。”

他沉默了半晌，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变了很多。

有时候就算很想维系当年身在高位时的威严，但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李由喜根本不买账——她可不是习惯伏低做小的人。虽然有时候也会没出息的认怂，但她向来都喜欢自诩大巧若拙，惯会看人下菜碟。

她虽然有时候也会称呼他魔尊，但是并没有真的把他当成魔尊来对待。就在刚才，他甚至还需要一个女人出面保护。这种心理落差，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适应的。

说什么光复赤血界，不过是心有不甘。出来这么久，也没听到过任何关于赤血界的传闻。千年了，赤血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也未可知。

他不说话，在阳光下，黑衣黑发被晒得发红，衣摆上的曼珠沙华像开在草地上，跟远处的碧水蓝天形成对比。

李由喜看着他面对着潺潺的流水，整个人像笼罩在阴霾里，跟这个明媚的世界格格不入。

李由喜拉拉他的衣角，“不要怕，我罩着你！你看这一路，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吗？”

李由喜认为他是有童年阴影，长大以后又一直被哥哥打，还被关了一千年。众所周知，一个月不出门人就要疯，更别说一千年啦！这可怜的孩子都抑郁得自闭了。

嵇无尘回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饱含着同情和怜爱，也不知道她又在想些什么。

他摇摇头，强行挽尊：“第二份秽气已经找到了，我回去修炼了。”我这个自称，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对时间的妥协，对命运的妥协。我已经不再是魔尊了。

李由喜拉着他不放，“别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晒晒太阳总不会死吧？老是忙着修炼做什么，你看我从来不修炼。”说着她就开始上前扒他的衣服。

嵇无尘惊恐捂住胸前：“做什么？”

“我看着你就觉得热，你不热吗？这天气起码得有三十多度了吧？”她手下动作不停，已经解开了他的外袍，“我带你下河玩水去，穿这么多捂着也不怕长痱子！”

将他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衫，她又开始脱自己的，最后只余一件薄薄的抹胸裙，然后‘噗通’一声就跳下了水。

她长发披散着，裙裾在水下似一朵绽开的莲花，露出的胳膊和双肩在阳光下白得发光。她游了一会才探个脑袋出来，“快来玩呀！”

她这身装束，放在外面那简直就是‘有伤风化’，成何体统！但是赤血界的魔女们穿着一向大胆暴露，嵇无尘也见怪不怪了。

她嘴角荡起笑意，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嵇无尘缓缓行至水边，却迟迟不下水。

李由喜还在冲他招手：“来啊，俊男美女在河里鸳鸯戏水，岂不美哉？”

嵇无尘听她胡言乱语也颇觉有趣，心中的阴霾被如铃的笑声一荡，瞬间消散得无形。

但他仍迟迟站在水边不动，半晌才说：“我不会水。”

李由喜游上前来，抹了一把脸，递给他一颗晶莹剔透的小圆珠子，“避水珠给你。刚才在下面不也没事吗，怎么会怕水呢。别怕，我来教你。”

说着她伸出手，那水中的一截皓腕好像刚刚冒芽的荷苞，上面还挂着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莹莹的光，让人几乎眩晕。

他鬼使神差的伸手，李由喜趁其不备，用力往下一带，将他拉下了水。她大笑着游开，任他在水里扑腾。

半晌却没了动静，李由喜愣了一下，潜入水中一看，他竟然沉下去了——堂堂魔尊，竟然真的不会游泳，真是丢人啊。

他双目微阖，黑衣长发在水中散开，如一滴浓墨晕染开。李由喜游到他身边，他只着一件黑色里衣，布料滑不留手。她只能贴近一点，揽住他的腰往上带。

他身上凉得吓人，哪怕是这样的三伏天，泡在被太阳晒得微暖的河水中。李由喜一只手循着他的腰迹滑到背后，一只手拨开水奋力往上游。

他的脸近在咫尺，睫羽纤长，鼻梁若刀削，视线一路到那双总是苍白没有血色的唇。不知怎么的，她就忽然想到偶像剧中的一幕经典桥段。

在水底下嘴对嘴真的能渡气吗？她忍不住想实验一下。

我可是为了救人，不是占你便宜哈，李由喜心想。她秉着学习和探讨的心思，轻轻覆上，缓慢渡气。那唇凉凉的，软软的。跟上次受万娘魅术影响不同，这次是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

片刻之后，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她偏开头，带着他往上游去，果然是一丝杂念也无。

他睁开双眼，隔着重重恍惚荡漾的水纹看她，心间过了一阵酥麻。

傍晚。

李由喜捉了鱼，又去石头村买了豆腐，炖了一锅鱼汤。

暖风吹干了衣物和头发，她在岸边的火堆旁忙来忙去，不时的添柴，将鱼汤熬得浓白。

十阳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做饭还是很安静的。

晚风消去暑意，云霞旖旎绚烂。嵇无尘坐在草地上，隔着氤氲的热气看她，像隔了千年的人间烟霞。

他从来没有这样好好看过一个人。在赤血界时，没有人敢看他，他的眼里也看不见任何人。哪怕是他那个名义上的血肉至亲，两个人一见面也是喊打喊杀，从来没客气的，管你长什么样子。

他问，：“你为什么帮我。”如果你别有所求，我一定尽全力满足你。

李由喜抬手将蒸汽赶到鼻尖，嗅着鱼汤的浓香，说：“没有为什么啊，想帮就帮咯。”主要是被许翼赶出来，实在没地方去了。

“就像饿了想吃饭，渴了想喝水了一样。我做事，没有这么多为什么。”她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束到耳后：“我活着，就是为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倒是实话。经历过人间疾苦，若有机会重来，她下定决心一定要随心而活。

他怔然片刻，又听见她说：“我在这世间，孑然一身，漂泊无依。帮你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救赎自己。你以为我在帮你，其实你又如何不是在陪伴我呢？”

她舀出两碗汤撒上香菜和葱花，吹凉了递给他：“你还没吃过我做的东西吧，来尝尝。”

鱼汤鲜美，豆腐软糯。他喉头没由来的一哽，鼻腔泛上酸涩，眼眶被鱼汤的热气熏得潮湿。

三千余年，何时尝过人间烟火味。

他仰头一饮而尽，将满腔感怀吞咽肚中。他终于明白十阳为什么总是那么喜欢吃饭了，腹中暖暖的，饱饱的，很舒服。

可是，为什么有点痛？

“咳咳咳……”嵇无尘弯腰轻咳，唇角溢血。

李由喜目瞪口呆，“你没吃过鱼吗？鱼是有刺的！你怎么能生吞呢……别动别动，慢慢张嘴……”

斜阳在河面上撒下点点碎金，微风拂柳，蛙声蝉鸣此起彼伏，夹杂着清脆的笑闹声。人间如此真实，触手可及。

作者有话要说：　　十阳：会不会吃鱼？不会吃别吃,放着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