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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徘徊在明暗的交界处挣扎,日日夜夜注视着向自己靠近的,所谓地狱的模样?

好像是一开始。

*

没人会记得自己出生时候的事情,就算是后来变成了鬼王的鬼舞辻无惨,一开始也是一个人。

还是那一种格外体虚,仿佛出生就是个错误的病秧子。

也亏得产屋敷家族是平安京中的大家族之一,虽然并没有源氏贺茂藤原那样与鬼神沟通的能力,但盘根错节的姻亲与朝野上的势力握在他们手中,高墙深院中的景色平民可望而不可即。

鬼舞辻无惨到底还是活下来了,就活在这片所谓的高墙深院中。

对于任何生物而言,求生是本能,他从小就习惯了苦涩的汤药相陪作饮,那是他为了维持生命所必备的东西。

平安时代的幼童夭折率很高,照顾他的侍女仆从总是小心翼翼。

鬼舞辻无惨本来觉得这没有什么,他虚弱的身体是事实,尽心尽力的仆从能将他伺候的更舒服一些。

听说他刚出生的时候好像是个死婴,不知怎么就活过来了。

要不是族里只有他一位嫡子,哪里会这样和烧钱一样用药养着?

有比针尖还要锋锐的东西埋藏在递给他的柔言细语中,渴望健康身躯的念想在一日复一日中化作不甘与愤怒。

他第一次举起瓷器杯盏摔在仆从的身上,有什么红色的东西蜿蜒而下,滴落在地板上,发出一点一滴的声响。

没有指责,没有波澜,惹怒他的仆从换上了新的面孔,生活依然在继续。

产屋敷家族的嫡长子,就算是泡在药罐子里,他也天生生的比别人尊贵。

鬼舞辻无惨天生高人一等。

*

宅邸里采买来的年轻小仆从中他选了其中最听话的一个。

想法很多做的也多,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挨了责罚也一副笑嘻嘻的面孔,做下选择后他有很多次产生过后悔的情绪。

活力十足,他厌恶。

自作主张,他感到多余。

说的话好听,他觉得无关痛痒。

长得还算过得去,他不介意身旁能多一些顺眼的事物。

抱起来的体温如同刚升起的朝阳一般温暖。

他给了他一个归属于夜晚的名字,想要将他拖入夜里。

*

并非是鬼舞辻无惨忽然转性了,温和起来的假象是驭下的手段。

身旁总是无端更换工具,再精美的东西没有时间来习惯用起来都不会顺手。

*

原来他的小仆从对他抱有的是不敬且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居高临下地将那份感情尽数化作缰绳。

仁慈的主君往往都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满足追随者的渴望。

好用就可以了。

*

“哒,哒,哒……哒。”

一道简陋甚至还留着破洞的纸门将庭院与屋房间隔开,穿着华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贵族们又或者是平民——身份在这里毫无用处——他们都恐惧地缩在墙角处的阴影中。

屋外错落的木屐声响起一次,他们的身体便抖缩一次,然而明明这样害怕了却并没有人发出声响来,仿佛那是什么更加恐怖的事情。

*

众多破旧房屋中唯一一间稍作修缮的殿厅内,屏风竖立在殿内的两侧,或明或暗的烛光将气氛烘托地微醺,若是忽略地上的血迹想来倒是一场极为正式的宴席。

鬼舞辻无惨翻动着一本略显陈旧的书卷,以他翻动的速度来看书卷中的内容好像完全没有入他的眼。

他看清了由自己所创造的鬼拖进来的人类的样貌,他稍作思考。

[辻哉少爷真是聪明伶俐,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能够唱颂和歌了。]

[你看这字迹……真是可惜,可惜了啊。]

“是宫内卿啊。”鬼舞辻无惨用着平静的语气和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上的人聊着天,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老友,“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您还只是少辅。”

“辻哉少爷!不!无惨大人——”被视作食物的男人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盯上,“我与您的家族站在一起啊无惨大人——”

“可惜了,我本想与你叙旧,可是你的记性似乎并不好。”

风雪遮掩了鬼物们分食猎物的声音。

*

素不相识的平民,朝堂上的政敌,又或者是他指名道姓命令鬼抓捕来的人。

无人敢打扰鬼的进食,虽然它们还残留着曾经身为人类的样貌,然而它们的眼里除了疯狂的饥饿,就只余留下了对稳坐主位之上的鬼舞辻无惨的狂热。

或者换个词,恐惧才更加合适。

“嘻……好像有人闯进来了呢……”

“刚刚奔跑过的人类身体会更热,肉质会变得更加美味吧?”

并不需要鬼舞辻无惨多吩咐,陆陆续续就有鬼结伴而行,按捺不住地想要去狩猎新鲜的食物。

他拢了拢自己穿着的略显单薄的深色浴衣,没有一滴血液溅在他的身上。

被漫无目的翻动着的书卷很快就到了尾页,工笔描绘的植株栩栩如生,然而并没有哪一幅是他所要寻找的目标。

鬼舞辻无惨难得会后悔,变成鬼的过程多了不必要的痛苦,他在痛苦中将年轻的医师诱骗到身前后一刀捅死,单纯只觉得那样的场景能让自己感到最初的快意。

只是医师并非是个庸医,他的药方是有效的,不过缺了最后一味君药。

缺了君药的药方令他无法出现在阳光下,同时寻常的食物对他而言再也起不到饱腹的效果,鬼舞辻无惨渴求食用的对象变成了人类。

他想,后者无关紧要,连小缺陷都称不上,而前者着实令他恼怒了许久。

……为什么恼怒?

他记不清了。

*

看着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恍然不知还在阳光下跑动着的小仆从,与旁人不同的诱惑血香在自己眼前晃动了这么久,鬼舞辻无惨觉得自己尚且只是浅尝了一口血液的忍耐力该得到夸赞。

不过掺入了劣质酒精的血液让原本的味道被破坏了许多,下一次他不会再让小仆从喝那么多酒了。

*

一开始创造出来的鬼并不能够拥有智力,鬼舞辻无惨尝试了许多次,他学会了控制自己血液的力度,成功创造出了能够保有正常智力的鬼。

至于鬼在熬过他的血液之后没有一个能够完全拥有自己身为人类时的记忆,对于这个情况鬼舞辻无惨的态度就显得有些双标了。

绝大多数情况下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手下能不能拥有记忆这种无用的东西,但在某个念头悄然而生时,又会为了这项后遗症罕见地犹豫不定了起来。

*

“无惨大人,我们遇到了源氏的一个武士,他、他杀了我们好多鬼。”

“除了阳光之外,还有能够杀死你们的存在?”

鬼舞辻无惨怔然后警觉了起来,他一边等待鬼将它的战利品呈到自己的桌前,一边微微皱眉翻阅着它的记忆。

“真是蠢货,没问清楚他为什么能做到这种事你们就将他直接杀——”

*

由鬼舞辻无惨创造出来的鬼都是他的所有物,鬼的死亡留不下任何东西,只会像燃尽的柴火一样剩下分不清楚的灰烬。

白昼悄然来临,雪景蒙上了一层灰。

*

“……为什么不听话,我明明说过,身为人类,在晚上只要乖乖睡觉不就好了吗。”

“闻到了稀血的气味,为什么不将他完完整整地献上来?”

“这是在违逆我的命令吗?”

*

鬼舞辻无惨,他给自己起的名字从来不包含任何自怜自艾成分的物哀之情。

尽管这在当下的平安京十分流行。

无惨,即无罪。

*

产屋敷家族受到了神明的诅咒,只因家族中出现了鬼的始祖。

他沐浴着月色站在并不熟悉的庭院内,那张与他相仿的面容上爬满了可怖的病状。

原来即使这世间真的存在神明,也是欺软怕硬的存在。

一念之差让他对于自己的血亲给予了宽厚的待遇。

只是没想到后世的产屋敷一族会对自己如此念念不忘。

*

鬼的始祖能够完全掌控出现在他身前的所有鬼。

后来在某个雪夜里鬼舞辻无惨发现,若是距离离的远了而他没时刻关注的话,他的这份掌控会因距离而削弱。

鬼的能力要比人类不知道强上多少,数量多了也能抵得上质量。

制造出其他的鬼只是想要让它们寻找青色彼岸花的鬼舞辻无惨在血液里下达了第一条诅咒。

从今往后,鬼不得群聚。

*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的某一天夜里,鬼舞辻无惨坐在精致的宅邸中,面前是白日里侍女为他端来的应季水果,庭院中的枇杷树叶沙沙作响。

他翻阅着源氏物语的手忽然顿住了。

书页内的内容描绘着六条御息所在月下与光源氏离别:“今晚的月亮真美,在我剩下的岁月里,我都会怀念今晚和你一起看过的月亮。”

已经作为鬼王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他想,人类之间的感情果然千篇一律又无趣。

[今夜は月がきれいだ。]

倏然记忆起有这样一道及其细微的声音被自己吞咽而下,他下意识望向屋檐外。

朔月的夜空中,星子闪烁,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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