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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雪越下越大。
古城里零星开业的几家馆子早已打烊,段怀东看着许砚冻得通红的小脸,有些后悔带她出来。
万一感冒就不好了。
“再往那边走走,”段怀东抬手指向东侧,然后自然而然地隔着羽绒服,抓住许砚缩在袖口里的手。
许砚低头,看看他冻红的手背和泛白的骨节,微微挣扎道:“这样你手也冷的。”
“没事。”段怀东无所谓,“再冷的都受过。”
不过,留下了点儿病根儿,一到冬天就容易生病。
当然,后半句,段怀东只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来。
“要不,”许砚咬咬唇,“我羽绒服口袋大,我们一起揣口袋里吧。”
“嗯?”段怀东没听懂,下意识问了一声。
“就是这样。”
许砚说着,从段怀东手心挣开,又把手从袖口里伸出来,轻轻握住段怀东的手,拉着他将手一起装进羽绒服外面的兜里。
虽然说不上多暖,但总比露在外面风吹雪打好多了。
段怀东手背上有融掉的雪水,许砚此时握着他的手,掌心也潮乎乎的。
又冷又湿最不舒服,段怀东索性反手将许砚的手重新握回掌心,用仅剩的一点温热去暖她。
更后悔了,就不该这么晚带她出来。可他又实在太想跟许砚单独相处。
就算她怕,她犟,她看不到他的好,他还是很想留她在身边。
好在,许砚今晚终于不再是千年的铁树。段怀东觉得自己已经隐隐看到桃树枝头萌出的小小花苞。
“前面有家汤馆,我们过去坐会儿。”段怀东第一次主动又耐心地跟许砚解释,“还记得我说,退休了想开家汤馆吗?”
“记得。”许砚点点头,难得的乖巧,“你在魏姨那儿说的。”
段怀东笑起来,眼中也蕴着笑意,发自肺腑。
“原来我说的话,你记得这么清楚。”
“也……没有吧。我可能记性比较好。”
许砚还想强行狡辩,但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微不可闻。
段怀东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汤馆不远,走了两三分钟就到。
仿古木门上悬着一方深咖色木头招牌,没有特别的名字,只刻了两个大大的“羊汤”。
许砚转头看看身侧的段怀东,有些不解地皱眉:“打烊了啊。”
段怀东安抚似的看着她笑笑,拉着她抬脚上去两层石阶,又从衣兜里拿出一把黄铜钥匙。
“咔啦”一声,造型古朴的铜锁应声而开。
室内,布置着崭新的朱红色木制桌椅,墙上是匠人熬汤的壁画。
似乎不是打烊,而是还没开始营业。
段怀东轻车熟路从吧台抽屉里拿出空调遥控器。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面空调外机运转的声音。
“我妈还在的时候,就想着能开家汤馆。起早贪黑不怕,至少不用风吹日晒的。”
段怀东一边说着,一边倒了一瓶纯净水在水壶里温着。
许砚想问点什么,比如“你妈妈原来是做什么的?”之类,可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段怀东的母亲已经过世,再聊起来总归难免伤感。
“喝点暖暖。”
段怀东把玻璃杯递给许砚。
杯口有袅袅的水汽往上蒸腾,许砚小小地抿了一口。比平时喝得热了些,但也驱寒。
“说回魏姨他们吧。”段怀东指指餐凳,示意许砚坐下。
等许砚坐在右侧,他便跟着挤在左侧。
室内升温,两人身上的雪花融化。许砚头发湿漉漉的,发间有些水珠,在灯光下熠熠泛光。
段怀东放下水杯,从桌上抽了张纸巾,从许砚发顶抹过去。纸巾微皱,湿了的半透明处印出段怀东的掌印。
“男人是有婚约的。”
段怀东换了张纸巾,轻轻拭去许砚脸颊的雪水,“刚开始魏姨不知道。”
那就是,被男人哄骗了。和她一样。许砚咬着唇想,原来这世上道貌岸然的男人这样多。哪怕身处不同的年代,渣起来都恨得让人牙痒痒。
可段怀东讲着讲着又有转折。
那十年,知识分子的日子都不好过,男人也一样。他去到东北,说是去支援,其实学到的知识一点没用上,反倒要干当地人不愿干的最累最苦的活。
大学里有个低几级的姑娘追求他,甚至毅然决然放弃留京机会跟他去了东北。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姑娘居然家世显赫。
他一个大男人都吃不了的苦,更何况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于是在东北待了两三年,姑娘家里便给他们换到北京附近的省份里继续锻炼。
再后来,他进了大型国\\有企业,一路顺遂,平步青云。此次被外派到l市的分公司挂\\职锻炼,也是为了完善履历上的“基层工作经验”。
……
“所以,他并不是没有机会早点回来看魏姨,但他选择了他的事业。”
许砚声音淡淡的,却夹着哀愁和不甘,“而且,他明明有了未婚妻,还和魏姨产生感情,哄着魏姨跟他有了孩子?!”
“他明确了对魏姨的感情,决定跟魏姨在一起之后,就提出了退婚。”段怀东解释道,“只是对方不同意。”
“那当然不同意!”许砚不知不觉声音大了不少,“对北京的姑娘和父母来说,人家就相当于帮了一个白眼狼!付出那么多心血当做女婿培养的人,说翻脸就翻脸,说退婚就退婚?!”
“许砚,你别那么激动。”
眼看她额角的青筋都要暴出来,脸更是涨的通红。
“他是想要给魏姨一个交代的,一直跟那边说退婚的事。甚至那边用他的事业和前途做威胁,他都没有屈服。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魏姨瞒着他一个人去诊所做了引产。”
再后来,魏姨身体恢复,独自一人离开了l市。男人为了退婚,丢掉总经理的位置,被发配到省里一家快倒闭的工厂做技术员。
虽然二十多年来两人一直单身,但想要重归就好终究是不可能了。
听到最后,许砚已是眼含热泪。
原来,魏姨身上也有这样让人不甘、怨怒却又心疼和遗憾不已的故事。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去劝魏姨什么呢?”许砚带着哭腔问,“难道你觉得我会帮你去劝她重新接受那个男人吗?”
“不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段怀东摇摇头,眼中难掩哀痛,“他肺癌四期,只剩不到半年的光景。最后的愿望,是希望能见魏姨一面。”
如果段怀东提出让她劝魏姨放下过去,跟男人重修旧好,那许砚想也不想就会直接拒绝。
可现在只是见一面……似乎,似乎对将死之人来说是最后的怜悯,对于小半辈子都心结难解的魏姨来说,或许也会是另一种形式的解脱和圆满。
许砚开始纠结,心里的两个持不同意见的小人儿开始疯狂斗嘴。
一个说:男人为了事业抛弃魏姨和魏家,又骗魏姨付出感情、怀上又失去孩子,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能原谅!就让他见不成魏姨,遗憾一辈子!
另一个小人儿却说:那个时代,人都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总要先保全自己再说啊。再说,男人后来也知道错了,拿事业做交换,恢复了自由身,也算是诚心悔改,想跟魏姨好好在一起的。总不至于连见一面都不允吧……
反反复复想了半天,许砚无意间瞥见壁画上正搅动着大锅羊汤的匠人,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魏姨笑眯眯的模样。
“那魏姨知道这事吗?”许砚问。
对于这件事来说,其实她和段怀东都是外人。外人怎么想、怎么做,都没有当事人来得重要。
说白了,这场见面能不能劝,劝了又能不能成,最关键还是要看魏姨自己的意思。
段怀东点点头,道:“知道。她当时就哭了,但不愿意见。”
许砚不由得叹了口气。确实,以魏姨那样刚烈的性子,不愿见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后来,魏姨又特地问他还有多长时间。”段怀东顿了顿,眼前出现魏姨问话时候通红的眼眶,“所以,我觉得,或许魏姨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遗憾需要去弥补的。”
原来是这样……
许砚觉得自己脑海里先前千丝万屡的线索突然被串了起来。她循着一个个交叉的节点去探寻,终于大概摸清了所有故事的脉络。
她看着段怀东黝黑的双眼,问得认真又恳切:“你故事里的那个男人,是钟老么?”
钟宇庭,生于1946年8月,全国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高级经济师。上世纪80年代初接手濒临倒闭的酒厂,后凭一己之力实现效益五年连续翻番,后涉足钢铁、建筑、商业等,于90年代实现转型,后更名为东港集团。
段怀东讶异于许砚推测,在故事中他其实并没有透露多少和钟老有关的信息,但没想到她还是一下就猜对。
段怀东本也不打算瞒着许砚,便坦诚地点点头。
“所以,东港投资魏岗古城,是钟老的意思。魏姨不愿意回魏岗住,是为了躲避钟老。”
所以,东晟和东港的关系,也是因为有着魏姨和钟老的关系在。
最后的推测,许砚没有说出来。但她深知钟老对东港集团的影响力,绝不止是一个退休多年的掌舵人那么简单。所以,哪怕东港多轮换帅,仍旧不影响与东晟的合作。
她心里其实还有个疑问,那就是段怀东的妈妈是怎么和魏姨熟识的。但这个问题,以她的身份并不方便问。更何况段母已经去世,她也不愿再勾起段怀东的伤心事。
又思索许久,许砚才终于下定决心。
“我想,也许可以试试。”她说,“不过不一定能成。而且我不是帮你去劝魏姨,而是觉得魏姨自己心里也有心结要解开。或许见一面,对两位老人都好。”
“嗯,我刚开始也说,你肯不肯出面都没关系。”
段怀东声音沉了些,莫名有些沙哑。
许砚下意识看看他。
也不知道是他先前喝酒喝得多,还是房间里空调温度调得太高,段怀东脸颊一直红红的,这会儿眼里还带着些血丝。
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们早点回去吧。”许砚站起身,“今天奔波了一天,你也……”
许砚自觉说错话,立刻改口,道:“我也累了。”
“好。”
段怀东跟着起身,头却突然一晕,脚下跟着也晃了晃。但他很快扶住桌面站稳,没让许砚看出端倪。
……
回程的路,比来时还难走。
雪下得更大,鹅毛一般。西北风卷着直往人脸上扑。
段怀东走在许砚身旁,与来时不同,他没有非要拥着许砚,走着走着甚至与她落下一个人的距离。
许砚觉得奇怪,慢下脚步侧脸看。
却见段怀东微微眯着眼,脚底下虚虚浮浮的,像是踩不稳。
“你怎么了?”许砚问他。声音一发出来就被风卷走,也不知道段怀东听没听见。
看他不回答,许砚只好走进些,又问一遍。
“没事。”段怀东摇头,嗓音却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是不是不舒服?”许砚盯着他的脸,看完视线又下移到嘴唇。
这一看,许砚惊在当场。
他嘴唇在抖,整个身体都在抖而且像是不受控制似的。
“你是不是太冷了?”
许砚顾不得其他,伸手拉住段怀东垂在身侧的右手。
冰块儿似的。
她急了,又踮着脚把手背探上段怀东的额头。
滚烫的。
“你发烧了。我扶着你,赶快回去。”
许砚说着,把段怀东的右臂搭在自己肩头,小心翼翼撑起他的部分重量。以身作拐,撑着他慢慢往前走。
在这整个过程中,段怀东都没有再说话。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实在抖得说不出话来。他怕一开口,再吓着她。
段怀东脑袋里昏昏沉沉的,09年那场初雪下的场景与今时今日的交互重叠、闪现,他竟然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满脑子只想把这条路一直一直就这么走下去。
……
走回山庄,许砚脸上湿漉漉的,也分不清是融化的雪水还是渗出的汗。
服务生一直在大堂候着,看到他们回来连忙帮许砚扶住段怀东。
另一个服务生走到许砚身边,礼貌问道:“请问是许小姐吗?”
得到许砚确认后,他把一张房卡交到许砚手里:“抱歉许小姐,刚刚我们去开夜床的时候,发现您房间的热水循环不畅。为了表示歉意,我们为您更换到行政套房。”
住哪都无所谓,许砚更关心的是旁边烧得满脸通红的段怀东。
她接过房卡,随手装进口袋,对服务生说:“有医务室吗?”
“有的,”服务生看了眼时间,“不过这个点儿,值班的护理人员应该是在陪护钟老。”
“那算了。”许砚想了想,又安排道:“你去准备点感冒药和退烧药吧。”
说完,她快步跟上扶着段怀东的服务生,“段总住几层?”
“行政层。”
许砚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口袋里刚换的房卡。
这该不会又是他安排的吧?
随即她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推测。
段怀东自己都烧成那样了,别说给她换个同层的行政套房,就是直接换到段怀东自己的房间,他也干不成什么坏事儿。
许砚不由得又想,这人身子底子真是够差的。
一个大男人被风一吹就发烧,肠胃还不好,也不知道以前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0711:30:26~2020-12-0811:2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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