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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尽头,夜终于到了最沉的时候。

天上瞧不见半点星光,残月也只在那片烟尘笼罩的灰暗中露出一抹朦胧的腥红。

承天门外,北镇抚司衙署内灯火通明,后苑偌大的校场上立着一根丈把高,足堪一人环抱的铜柱子。

两列虎背熊腰的锦衣校尉手按绣春刀,提着灯笼,默然无声地盯视着几名衣衫褴褛的囚犯往柱子下面添木堆柴。

万籁俱寂,杂乱细碎的脚步声也显得格外清晰。

没多时,厚重的柴堆便架好了,囚犯们虾着腰退回来,自动排成一排整齐地跪倒。

两个锦衣校尉抽出腰间的长刀,上前从左右砍瓜切菜似的抡过去,顷刻间便是一地滚落的脑袋。

场间依旧无声,两人收刀,任由尸首横躺在血泊里。

然而哑剧并未结束,其中一人从背后摸出个小瓷瓶来,转而走向铜柱,中途便拔了塞子,扬手丢过去,慌不迭地就往后退。

一簇萤虫似的光从黑暗中冒出来,干柴堆轰然爆响,大火转瞬就熊熊燃起,焰头竟直窜向柱顶。

火星四溅,先前那扔瓶子的锦衣校尉躲闪不及,登时从背后燎着了,还没等他拍打,整个人就被火团裹住,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旁边众人赶忙奔上去,先把整盆的沙子倒在他身上,再拿浸了湿泥的麻搭拼命抽打。

费了好半晌劲,火终于熄了,人却早蜷在地上没了声气。

而这时,那些散落在地的火头兀自还余光未散。

萧靖从尺许见方的小窗瞥回眼,眉间微蹙,神情间透着点意歪,抿挑的唇角却似笑非笑。

“这种火虫遇物便着,比淋了油还生猛,当真邪门!要是随风引着一窜,烧光整条街,怕也就是盏茶工夫。”

陪在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钱斌“啧”声摇头,眼中犹有余悸。

萧靖负手慢悠悠地转回身:“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好在挖出来了,钱大人果然手段高明。”

“卑职不敢,厂督大人过誉。”钱斌抱拳谦然一笑,“如此大案,卑职自然不敢怠慢,嘿,有些法子还多亏了东厂兄弟提点,要不然还真不好撬开那几张嘴。”

恭维之后,他稍稍凑近,眼带疑虑:“卑职尚有一事懵懂,还请厂督大人明示。”

萧靖像是早有预料,倒也没有反对的意思,撩袍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下,端起茶盏:“说。”

那脸上看不出喜怒,似乎这话并不该问,但不开口又不成。

钱斌迟疑权衡了下,还是倾身将腰塌得更低。

“这批人犯如今已审出了眉目,证物俱全,该如何处置还请厂督大人示下。不是卑职推脱,宫里的人毕竟不是镇抚司职责所限,是不是……”

话没说完,就听对面茶器磕碰的一响。

“是什么?钱大人是意思,交给本督还带回宫去?”

钱斌浑身一震,额角立时渗出汗来,赶忙抱拳打躬:“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怕处置不当,令厂督大人为难,更误了陛下的旨意。”

“亏钱大人还知道陛下的旨意。”萧靖没拿正眼看他,鼻中轻嗤了一声,“陛下谕旨密查,咱们也得上体圣意,事关君父威德,差事放在宫里办,还能闷得住么?”

他呷了口茶,眸色稍和:“再说了,君子成人之美,如今既然审出结果来,这功劳你钱指挥使当仁不让,回头陛下那里,本督自会如实禀奏。”

这话让钱斌登时眼睛一亮,不着痕迹地抹了把汗,诚惶诚恐地连连称谢。

萧靖也不再多言,撂下茶盏起身:“领头的那个在哪儿,本督去瞧瞧。”

钱斌应个“是”,朝前面的巷道比手,叫两个校尉挑着灯笼当先在前引路。

锦衣卫的诏狱占地极广,里面的巷子却跟掘墓掏洞般窄得厉害,甚至容不得两人并肩,头顶也低矮得触手可及。

曲折狭长间,隔着老远才有一盏恍惚的壁灯,恍如地宫里阴森森的甬道。

转过几处拐角,巷子也到了尽头,寸许宽密竖的铁栏生硬地戳入眼中。

那里没有锦衣卫,牢门外看守的是几个褐衫白靴的东厂番役,一见到来人,立时齐刷刷地呵腰见礼。

萧靖稍稍探过眼,透过铁栅的缝隙往里瞧。

昏暗中,木枷上横锁着一个人,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囚服上浸透了新旧难辨的血迹,嘴上还下了铁卡子。

他偏着头,乜眼撇了撇唇角:“一个女人家,又上了年纪,只管怎么料理不成,至于弄成这副样子么?”

这话像在替人鸣不平似的,然而却听不出半点不满的意味。

钱斌察言观色,在旁呵笑:“厂督大人宅心仁厚,卑职起先也是那么想,奈何总有不识相的,不伺候舒坦了,还真就不知自个儿的斤两,所以就自作主张,还请厂督大人恕罪。”

宅心仁厚?还真能昧着心奉承。

在厂卫里当差的,别的能耐没有,折腾人倒是一绝,阿谀拍马也是一个比一个心思活络。

萧靖并不爱瞧这般屠场似的地方,但有时也会偶起兴致,比如现在。

他点点头,算是默认,吩咐人开门,矮身跨了进去。

钱斌也眼头明亮,领着人退到远处,不来打扰。

牢监里腐臭冲鼻,还混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萧靖半掩着口鼻缓步走进,从旁边的刑架上拣了只铁钩,从那人花白的长发间伸进去,抵住下颌往上挑。

长发左右分开,布满伤痕和血污的脸已经难辨原来的模样,唯有一双满是怨毒的眼能看出点端倪。

“啧,这罪遭的,本督瞧着都不忍。”

他惋惜似的摇头轻叹,随即又正色起来:“可说到底也是活该,听闻南姜夷人最是忠心重情,丽妃娘娘是主子,也是你一手带大,平时还尊一声阿加婆婆,可你怎么就忍心把主子往死路上推?”

那老宫人在木枷上痉挛了两下,血红的眼却渐渐趋于平静,似乎事情已然做成,没什么不甘。

“不过,想想也是,出了那档子事儿,不管娘娘是在火场里香消玉殒,还是获罪牵连,被陛下降旨赐死,南姜便有了受辱反叛的口实,你们这些年处心积虑,卧薪尝胆,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此言一出,那老宫人眼底终于不再淡定,惊骇地望着他,似乎到这一刻才体会到东厂提督的可怖远远不是杀人夺命。

她脸上的异色并没持续太久,似乎想起了什么,很快又沉下来,鬼魅般泛起冷笑,喉间也唔唔有声。

“怎么,有话想说?”

萧靖玩味地瞧着她憋气费力的模样,手中的铁钩向后伸了伸,勾住卡子用力,让她口唇稍稍松开一条缝。

“什……么娘娘……公主才不会……来你们这……腌臜地方,早就升……升天去侍奉阿希大神了,现在这……不过是……是个从地狱来……披着人皮的……恶鬼罢了!”

那老宫人断断续续地说完,面目狰狞地嘻嘻笑起来。

萧靖唇角噙着一抹笑,淡漠的眸中没有丝毫变化,略略颔首:“是人是鬼,只要是个活的就成,放心,有本督照看,娘娘不会有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话音刚落,铁钩在手中顺势撩起,勾穿了那兀自咕哝不止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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