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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善面带薄红,忙忙摆了摆手道:“男孩儿家玩闹,没什么的。”
说上这一句,就镇定多了。武善这才顾上向几个弟妹引见英国公世子,和一旁据其名字猜测出的,宜邻郡主之子、乐阳县主胞弟文惟庆。
张裕洲长身玉立,容貌出众,几个妹妹也不由都有些拘谨。
武兴却和文惟庆顾自说得热闹,文小公子实在抱歉得很,拉着武兴不断赔礼,还时不时用崇敬的眼神儿飞两眼武善。
才刚小喜不知怎么神通广大地寻到了她们,传达李夫人的意思,说不想再和下山的人再挤一遍了,已经安顿在了后山清净禅房,故而她们一时倒并不忙着告辞。
但武善却有些坐立难安。
自来,她想妹妹的时候多,想自己的时候少,但张胜斌每一出现,总由不得她不想。
武善几乎是有些手足无措地意识到,她之所以如此失态、如此慌张,是因为她···她还是想要留给张胜斌一个好印象的······
哪怕夫妻情分已尽,哪怕她已经是心灰意懒,哪怕她再怎么问心无愧,再怎么身正无畏影斜,到底也还是在意着他的看法的,还是希望他,不要误会自己的。
其实一开始,是她不想解释。那时候,戚夫人频频出招,无时无刻不想着制造罪责以废世子,表面上却维持着虚假的母慈子孝。
同府而居数十载,低头不见抬头见。现在说起来恨是恨,怨是怨,但当时当下,虽少不了磕磕碰碰,关上门还是一家人。戚夫人也曾在外人面前维护过武善,也曾将武善的一双儿女抱在膝头逗弄。若不是张胜明到底年幼,城府不深,耳濡目染之下露了痕迹,就连武善也几乎信了她推出来的一个个替罪羊。
可她看清了,却一直没打算让张胜斌看清,再怎么说,在无子之前,戚夫人也养育张胜斌一场。
生而未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武善的想法很简单,“父慈子孝,妻贤妾恭,我不管人心里怎么想,要的就是这表面功夫”。她不会容让戚夫人,却愿意维护住表面上的和谐,在这一点上和戚夫人诡异地达成了共识,遥相遮掩。
却没想到,一念之善,万丈深渊。
张胜斌的确是未曾怨恨戚夫人,可他眼里的真相,却变成了武善不断挑衅,今儿打了那院子的下人,明儿在国公爷面前上了眼药。
他是心软之人,虽不满武善行径,一直也不过是耐心劝阻。武善依仗着这一点,也回报着这一点,还是照旧独自面对。
终于终于,让她走到了张胜斌不愿听她解释的地步了······
正想着,分出的一只耳朵却听到武兴正得意忘形地许诺着庆小公子说要约着一同出游!武善一下把旁事抛诸脑后,皱了皱眉,刚要开口教训,就已听到武淑咋咋呼呼道:“兴哥儿?你又信口许诺,怎么不长记性?大姐姐白上了树了。”
话音刚落,就被武贞差点儿把袖子扯掉,她这才发觉失言,忙一脸后悔的消停了。
武善耳根泛红,没好气儿地淡淡道:“我不也才教过静儿说话三思,你的记性看来也一般得很。”
张胜斌当此时含笑开口道:“县主,忠毅侯府一别,不知郡主听说了没有,孙家已辞了那齐鸣,如今听说,其又在顺天府府丞陈忠屏府上谋得了差事。此人如此擅于钻营,若真能爬得上来,倒也不失是一人才。”
他若为了缓解武善羞恼之意而说什么“巾帼英武”之类的夸奖之词,则未免轻浮孟浪,正是如此,才恰恰好不动声色地替武善解了围。
武善却介怀他为何如此关心孙善雅,再加上一个言外之意的陈丹,一时如嚼了一个酸杏儿一样,不是滋味。
可她总不至于会露了痕迹,闻言笑了笑道:“只怕没有那一天——有才而缺心境可至小官,有才而少胆气可为谋士,就算是有才而无德都能做奸雄。但齐鸣的才学······相信世子也只是说了两句客套话。此人之前途,早已经看得到头了。”
其实武淑、武贞也正是动了心思的年纪,这英国公世子人才一流,哪个见了能不动心?可动心归动心,听上两句他与武善云山雾罩的对话,那点子心动也就息了——够不到的人,何必徒惹相思。
终于寒暄到了头,众人挪动尊步。而因下人回报宜邻郡主和徐夫人如今也在后山休整歇脚,几人顺路,正好一道儿走着。
武善与他如今不过点头之交,张胜斌如此频频示好,谈了几句,才知原来是有事相求。
世子倒也坦荡,直言道:“贸然开口,裕洲实在惭愧,还望县主见谅。实在是我有一友,脾性至诚,为人古怪,闻听此事后食不下咽,每每相催···”
说着脸上益发带了愧色,挠了挠头,道:“我这位友人,姓袁名珉字夔安,极擅画鱼,醉心痴迷,眼里不见其他。夔安兄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县主赠予礼部左侍郎蒋大人的夫人李氏的那一幅墨莲图。其上一尾墨鲤,据他说形神兼备,观后便想求一幅县主的鲤鱼图······冒犯之处,还请千万原谅则个。袁兄如孩童般赤子之心,绝无辱没之意,若有不便,实在应当,本就是裕洲唐突。”
武善听来听去,终于听出是什么事来,却有些哭笑不得——说什么“形神兼备”,她的笔意全袭承自袁夔安本人,能不备吗?
说到这袁珉袁夔安,确实是个有趣的人,他因画鱼,便从不吃鱼,认为若吃了则损伤灵气。他乃是张胜斌的至交好友,首次登门拜访之时,武善设宴款待,席上三道各色烹鱼,袁夔安当场拂袖而去。
武善正逢才进门没多久,什么事都还在摸索,没想到一上来就办了这么大一件错事,吓得当场就想具礼登门,当面致歉。张胜斌却拦住了她耐心哄道:“没事没事,他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下次见面自然就好了。”
可武善到底还是心虚,总想修复一二,便有意投其所好,先是讨教,后来就慢慢可与之研讨、相商。一来二去,竟有所得,如今也能称得上一句“形神兼备”了。
她在庄子上两年,又蒙受冤屈,心如死灰,渐渐养成了沉静安寂的性子。此时唯因年少而不显,若再大了,便成了一潭死水,寡淡无趣。画鱼也便成了她唯一的爱好消遣,此时提起来,眼睛一下亮了,带着昂昂的笑意兴色道:“好!有何不可?那就···四月二十七,郡主府上,我交给世子。”
始料未及,张胜斌被她的笑靥晃了下眼睛,愣了微小的一瞬,随即浅浅施了一礼道:“如此,多谢县主,我也总算可以交差了。”
武善这会儿已只能分出一半的心神应答了,另一半早就飞到画上,暗暗构思起来,在张胜斌另一侧的手还拢在袖里时不时比划两下。
侯府初见,这位寿阳县主在棉帘挑起之际,正因被茶水烫了舌头而以手作扇,嘶嘶抽气,显得有些粗俗莽撞,可一开口,便知其蕙语兰心,眼界难得;财神殿前,她又像个孩子头儿一样,立于树上手脚灵活,底下一堆小的“摇旗呐喊”,好不热闹;待下来了,又是端庄冷淡,寡言守礼,可看在张胜斌眼里,已经一举一动皆是有趣了。
如今,提到擅长之事,她又兴致勃勃,雀跃可爱,脸上神色与袁夔安一般无二。可袁夔安其貌平平,县主却眉眼精致,更显十二分可观可赏。
张胜斌看得津津有味,刻意搭话道:“若是只画鲤鱼,无花无叶,会不会显得单调。裕洲贸言,还望县主不要见笑。”
果然引得县主凤眼圆瞪,耐心解答道:“不会的,鲤鱼也有千奇百态,也有各种情景,好比前朝李志的《墨鲤图》,二鱼以首托母,观之令人动容···再有,”刚要继续说,脸一红,不好意思道,“是我卖弄了······”
张胜斌忙温润笑道:“不不,我正当听听,也好在夔安兄面前有些话说呢,二鱼托母,是个什么典故?”
他如此和善,武善却老大不适应,这份晚到了一辈子的和善亲近其实带给她更多的是别扭、埋怨、委屈,甚至是一点点隐秘的受之有愧。缓了缓情绪,武善打着岔道:“呵呵,那就说好了,到时一定不负世子所托。”
张胜斌眼见还要开口,却正巧武淑在前面儿走的好好的脚底下突然平地打了个绊儿,武善眼疾手快地冲了过去,替她抚背压了压惊,正巧留在了姊妹堆儿里,一路瞎聊着回到了李夫人身边儿。
几个妹妹都是在家里给憋坏了,一回到各自的姨娘身边,叽叽喳喳地念叨个不停,武贞淘换了不少小玩意儿,东西都平常,只不过她见了新鲜。像是竹三事儿——她自来见过金的银的,见着个竹子的倒肯稀罕,那竹耳挖上的倒刺儿都没磨干净,也不知道要来干嘛使。
倒是一对儿瓷珠子穿的金鱼挂件儿挺有意思,眼睛上烧了点儿蓝色,活灵活现,胖嘟嘟的惹人喜欢。
武善看着鱼又想起前事来,心里想着今儿张胜斌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儿。正苦思,武淑那边厢拿出她得的上签儿出来,哄高姨娘高兴。
李夫人不由懒洋洋提起些兴趣来,也要来了武善的细看,言谈间,也就把那点儿想头岔过去了。
她不想了,张胜斌还想着她,白天想不够,晚上梦里也想。
只是这梦怪异得很,透着说不出来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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