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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裕洲也懒得理他那滑稽戏,等他俩走了,便先忙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

不一会儿人都出去了,他才在略显幽暗的堂中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地捧起武善的脸,心疼道:“元娘?这是怎么了?好了好了,千般万般都是我不好!办事拖沓留他们至今,你别为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生气了,我立刻就想办法将他二人赶出京去!”

都说“小孩见了娘,有事没事哭三场”,武善本来还能忍得住呢,被张裕洲这样温柔拍抚悉心安慰着,终于再也忍不住,委屈地崩溃哭了出来,扑进了他怀里,万般伤心地声讨道:“他们、他们早干嘛去了??为什么啊?为什么他们之前不来?你被戚夫人养废了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来?!”

张胜斌才不过四岁啊!

弱质孩童,骤然离家、寄人篱下的时候,张玉霖和钱氏却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记回族谱的条件,拿着银子,带着其他的儿女挥袖离京了。

所以前世,四岁的张胜斌长于面甜心苦的继母戚夫人之手,被她教着,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不配做这个世子,没有一天不忐忑不彷徨。整整二十年,有谁关心过他么?

所以他二十岁,才会觉得自己是尸位素餐已久,总算是能完璧归赵,献出世子位给张胜明了——他几乎是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过!才会欣然就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所以他三十岁,却是护不住妻儿护不住自己,活在高门大户,延请大儒名师,还不是被教成了个废物,还不是遇事束手无策。

所以他四十岁、五十岁···似乎一直到死时,都还是那个四岁的孩童——寄人篱下,举目无亲,吃的用的无不是鸠占鹊巢,无不是不该不配。

所以他才会到最后也还是觉得继母无过,有什么所有罪责也全在自己。

这样的一个窝囊废物,这样的一个···让武善恨不得生啖其肉的蠢货!却明明,曾被赞为“兄弟姐妹间皆没有那样出类拔萃的”,明明曾是极为灵透可爱的璞玉人才······

那时张玉霖在哪儿呢?钱氏又在哪儿?

现在想来,如果是前世的武善,面对着面甜心苦占据上风的戚夫人,也许还真的会在那样的情况下选择与钱氏联手、借力打力互利互惠也说不定,可她并没有来······

虽说惨淡收场怪不到她的头上,多想也是无益,可这一世——

这一世,徐夫人难产几乎丧命,宜邻郡主不忍徐氏为他人作嫁衣裳,声称要把张裕洲送回崇州老家的时候而国公爷答应了下来的时候,她没来。

明明是世家公子,却因为与别的公子哥儿到底有所不同,所以身在富贵窝中却苛待自己坚持寒窗苦读,数九寒天不燃火盆,跺着脚背书,十个指头生出冻疮来的时候,她没来。

有一年张胜凝贪玩着凉,发起高热来,国公爷盛怒心疼之下,怨怪做兄长的张裕洲管照不周不负责任,十二岁的张裕洲跪在祠堂因自责和一点小小的委屈而哭的时候,她没来。

甚至,遇上心爱之人,却没有长辈操持,只能自己笨拙出昏招,大雨里、暗室中,种种种种,她还是没来。

这些事情不是什么秘密,稍加打听就能得知,武善不就知道了?可钱氏夫妇却来得比她早,却从没试图了解过,连姗姗来迟于事无补的安慰关怀也没有,哪怕是出自虚情假意。

如今却又言之凿凿,说什么十月怀胎说什么血浓于水,武善觉得恶心!更觉得莫大的委屈,替张裕洲委屈。

她哭得太厉害,近乎于嚎啕,嘴里头唔哩哇啦的说的是什么,张裕洲已经实在是辨认不出来了,却并不妨碍仍是心疼得要命。

因为至少他知道是为他——武善仅有的在他面前的落泪的时候,细细回想,从不是为了她自己,都是为了他张裕洲。

哪怕是仅有的几次谈及前世的时候,哪怕是不少次诉说委屈和忿恨的时候,哪怕是大雨中摊开手掌,说“三木加身酷刑熬遍并不算什么,人间至苦是无刑无罚,冷眼旁观,是只恨苦长,但求解脱”的时候,她都只是冷了眉眼,并不曾落过一滴泪。

而看在张裕洲眼里唯有的两次垂泪,一次是他割伤自己以溯前世真相,一次,就是现在了。

张裕洲几乎是手足无措起来,轻不得重不得地搂着她,轻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安抚道:“好了好了,元元别哭了,再哭我的心就碎了。”

武善正哭得极投入,听了这话却抽空抬起头来,眼睛红鼻头红,脸蛋儿也红扑扑的,疑惑道:“元元?”

张裕洲见她终于肯抬起头来,连忙疼惜地亲了亲她湿漉漉的睫毛,道:“我心里不知怎么疼你了···你快别哭了,好么?”

被这么打了个岔,武善缓过劲儿后开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抽搭了两下,轻轻推开他道:“噢···你等我缓缓就好了。”

张裕洲却又把人搂回了怀里,不同意道:“这样也能缓,你就这样缓。”

武善便顺从地伸出手环在张裕洲的腰上,埋在他怀里深吸了一口气——也不能说是一口气,哭得声噎气阻的,一口气被分成了八口,抽抽嗒嗒的,别提多可怜了······

可她脆弱却又坚强,武元娘她,脆弱却又坚强。张裕洲是知道的,她有玉一样的一把骨头,石之美者为玉,武善是一块漂亮的石头,足够坚强却合该被人呵护,妥善珍藏。

缓了一缓,片刻后,漂亮的石头又抬起了一张兔子一样的脸——眼眶通红,却很有兴致地说起了闲话,模仿着张裕洲曾经说过的话道:“这是什么香?如寺中松林,又似雨后新竹。”

张裕洲恰好高出她一头,所以微微垂下头来就能与她平视,一双桃花眼水波流转,含笑问道:“喜欢么?没什么名字,是我自己调的,用了些松针柏叶,肉豆蔻,还有胡椒甘椒。”

武善泪中却又带笑,没事人一样打趣道:“没有麝香?”

张裕洲呢,也被她带歪了,分明是忧心忡忡,却还是忍不住一笑,也照着曾经二人的对话回她道:“哎呀少夫人,你说话干嘛那么大声啊?”

逗得武善耳尖一红,又把脸埋回了他怀里,闷闷道:“真是···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恐怕不出半日,都要知道我犯了病,在这儿扯着嗓子号了······”

张裕洲拍了拍她,安慰道:“这有什么?你那个丫头顶着巴掌印儿出去晃一圈,自然由她们猜去——都只会以为你受了委屈,谁又敢对你有什么微词不成?再说了,你那是雨打梨花春带露,什么叫扯着嗓子号?真是胡说,这么难听的话说自己。”

话音刚落,武善又在怀中使着力气推他,张裕洲也顺势胳膊略收紧了两分,道:“又怎么了?”

武善执意推着他,道:“我哭得身上乏力,站得脚酸,你让我坐一会儿吧。”

······这却是没办法,张裕洲只得慢腾腾松了手。

武善这才坐下,长舒了一口气。

——手边是刚刚上给钱夫人的茶,虽说她没碰,但武善也还是免不了膈应,对张裕洲道:“有劳世子,让人给我再上盏茶吧,这会子倒渴了。”

这半天下来,能不渴么?张世子也知道她的心思,闻言任劳任怨地拿起茶盏来,走出屋子后先将杯中茶泼在地上,这才随便点了个小丫头,吩咐道:“去把这盏子收好了,以后除了待客别再用了。再取别的家伙事儿给少夫人倒一碗蜜儿水来润润喉。”

因有人要进来上茶了,武善连忙从怀里掏出条手帕来,那帕子上还系着一个小儿巴掌大的水银镜子,举起来对着照了照,抿了抿头发擦了擦眼角,这才又收好于怀中了。

刚打理好坐端正,门一推,小丫头已捧着托盘进来了——后头跟着张世子,嘱咐道:“元元,我让人给你斟的是蜜水,你喝些润嗓子,茶就先算了。”

小丫头也算机灵,就跟爹娘没给她生耳朵一样,听见当没听见面色一点儿没变,武善却还是一下浑身不自在了起来,待那丫头把甜白瓷高足盏刚刚放好在她手边,还不及行礼,她就忙不迭摆了摆手,把人挥退了。

小丫头懂事,从外头又把门合好了,武善这才立起眉眼,怒气盎然却又喃喃带着鼻音道:“你!你怎么当着人叫出来,叫人看着我如此轻浮?”

若是平时,武善挑眉立眼的,自然是说不出的凛厉威严,以至于让人不敢冒犯、萌生退意······

但现在红肿着一双眼,色厉内荏,效果自然是大打折扣,张世子仍是笑意如常道:“这有什么,取了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又不是老学究,谁会为这个觉得你轻浮啊?夸大。”

武善被他一通强词夺理的话反驳后,竟真无话回他,便气急败坏地道:“行!起了就是让人叫的是吧,那我以后就叫你美男子了。”

哦嚯?是不是一时赌气先另说,张裕洲就不信她当了人能叫得出口,便痛快道:“好啊,想必听者只会当夫人爱煞了我——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说着见武善气咻咻的样子轻轻一笑,又抱不够似的忍不住上前去把人揽到了怀里,退了一步道:“好了好了,知道夫人规矩大、脸皮薄,以后出了世安堂我不叫了,这总行了吧?”

松柏之清香再次萦绕满腔,武善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勾了勾嘴角道:“行吧,那我就先谢过了,赛潘安。”

张裕洲是怎么也不会对她恼的,包容地笑了笑,瞧着一点儿也不像武善刚刚似的夸张,有些不平,便又抬起了头,眨着一双红眼睛,又进一步故意逗他道:“心肝肉?”

这句可就厉害了,张世子的脸登时就红透了,一副气血上涌的样子。

原为趣他呢,武善却又触动了自己的心肠,长叹一声,靠着他道:“当真是我的心肝肉,我疼煞了你哩。”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的一个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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