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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

打柴小童瞧着他们眼生,便挺一挺胸脯,做出一副主人翁模样:“这都不晓得,你们是外来客吧?”

徐行之往残石上一靠:“外来客又如何?这里的鬼难不成还欺生?”

见徐行之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小童像是被冒犯了似的,强调道:“这里的鬼可凶着呢,你们要是来偷东西,会被鬼咬。”

“你不怕?”

“我怕什么?”谈及此,小童神情颇为骄傲,“我认得他们。我爹说到谷中打柴,用不着拜神,供香多拜拜这谷中群鬼就成。我和我爹每年都来给他们上供。他们可灵着呢,有一次我打柴,天黑得早,找不着回去的路了,还有两只穿青衣的鬼给我点灯呢。”

话音未落,陆御九朝向小童砰地一声跪了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小童显然习惯应付鬼,却很不懂该怎么应付人,眼看着那戴面具的人一句话不说,直挺挺朝自己下拜,吓得把夸耀的话一股脑儿全咽了,拎起一捆柴跑出好几步,躲在松树后,露出张惊慌失措的粗糙小脸:“完啦,中邪啦。”

虽不知为何大白天这些野鬼也会外出游荡,小童还是鼓足了勇气,放开喉咙喊道:“……你们别吓唬他啊。他们还没进去呢!”

徐行之走上前,除去外袍,不由分说地盖在了低着头正欲起身的陆御九的脑袋上,扶着他站稳了,才转头对那善心又骄傲的小柴童道:“谢了。”

说罢,他便单手扶着矮小的陆御九,一脚跨进了败落的谷门。

“哎哎唉唉!”那小童发出牙痛似的喊叫,“你们要是死了我可不管啊。”

徐行之回头去抿唇一乐:“没事儿,我们这边人头熟。”

怀里的青年自从靠在徐行之身上之后便一直在颤抖,由得徐行之一路黑灯瞎火地把他引进门去。

“……说哭就哭啊。”徐行之无奈轻笑,轻揉着陆御九僵硬的肩膀,又拿木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腰板打直了。”

陆御九与他迈过荒草萋萋的广场。谷中多雾,在凄凉之上额外添了一层凄迷,铺设的青砖缝里曲曲弯弯地涌出青黄相接的细茬,于其间惊出了一只青翠的大蚱蜢,一路好奇地尾随着两名陌生访客进了正殿。

正殿大门吱吱呀呀地洞开,太阳艰难地穿破雾层,投入两三方被窗棂切割得齐齐整整的薄光。

接下来,二人踏遍了清凉谷的角角落落。

烛残漏断,河丘触目,满谷孤魂,就这般货与云烟。

兜转一圈,二人重新来到主殿之前。

坐在阶前,陆御九双手抱膝,肩上还披着徐行之的外袍:“徐师兄。我当初跟你讲过,我是怎么入谷的。”

“讲过。”

……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小鬼修,为着不拖累自己年轻的小姨母,独自扛着包袱,离家出走。

“那是一个春天。”陆御九把自己浸入了回忆,连声音都染上了春天的色彩,“我走啊走,走到此处歇脚,远远看到‘清凉谷’三字,只觉名字动听,草木漂亮,就想,这里真好啊,有雾,有花,有树,还有好多好多人,就像一个家。”

徐行之笑了,因为规矩严苛的清凉谷,其实是四门之中最不像家的地方。

陆御九也笑了:“我当初入谷,是第两千零五十名弟子。现而今却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了。”

徐行之注视着弥散流转的薄雾,轻声道:“活着就很好。”

“活着的人该给他们立碑。”陆御九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握紧了,“他们没有碑。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埋在哪里。”

“谁说的?”徐行之轻声道,“他们的碑不就在这儿呢吗。”

……顶天立地的,就在他身边。

见陆御九一时没能领悟他的意思,徐行之站起身来,探手入他怀中,取出了那本陆御九一笔笔抄录出的清凉谷名册。

他翻了两页,低头问陆御九:“现在什么时辰了?”

陆御九茫然片刻,望向殿侧的日晷仪,不甚熟练地从自己已撂下十三年的知识中判断出现在的时辰:“午时将至。”

“雪尘跟我说过,清凉谷每日不定时清点人员,晨会、午会、晚会。”徐行之将名册拍至陆御九胸口,“……今日,午会点名。”

陆御九惶恐:“徐,徐师兄,我……”

徐行之并不理会他的惶恐:“你是谁?”

“我……”

徐行之以扇柄压住他的额发,敛去面上厉声道:“我问你,你是何人?”

“我是……”陆御九深吸一口气,“陆御九。”

“陆御九又是何人?”

陆御九眼中星星点点地闪出决然之色,挣开徐行之的压制,倒行两步,撩袍以清凉谷礼仪相拜:“在下清凉谷下级弟子陆御九!”

“你可有继承上一任清凉谷大师兄温雪尘遗志?”

陆御九眼含热泪:“是!”

“温雪尘因护派而死,其遗志未遂,谁应该替他完成此志?!”

“……”

陆御九浑身发麻,抱紧的双拳微微颤抖,一时失声,有口难言。

徐行之断喝一声:“我问你,是谁?”

陆御九猛然一咬舌尖,鲜血在他舌尖弥漫开来,将他的灵台冲至一片空明:“陆御九!”

徐行之一拂袖:“陆御九,点名!”

抛去木簪,解去外袍,陆御九将精心藏了多年的清凉谷袍服整理得平整洁净,手捧名册,步步踏上高台之中,一挥长袖,便有密云叠然而至,将天光尽数掩去。

那孩子面貌、孩子体量的青年站在高台之上,张臂吟唱鬼族咒语,袍服被灵力激荡,呈烈烈如火之势:“——清凉谷诸弟子,来!!”

失了天日之后,谷内登时骚动起来,烟枕寒流,凉气纵生,惹得徐行之打了个抖。

陆御九形单影只地站在台上,高声呼啸:“温雪尘!”

按四门约定俗成的点名习惯,首徒名姓永远是放在第一顺位,陆御九把这三个字咬得荡气回肠、回声阵阵,仿佛是想教那卧于蛮荒黄沙之下的人也能听见。

他寂然半晌,无人相应。

于是,陆御九沉了气息,喊了下一人的名字:“解心远!”

他的声音旷然如海的广场上激起层层回音,但还未及落下,就听一个浑厚的声音铿然相应:“是!”

埋首于名册间的陆御九豁然抬头。

广场间像是瞬间洒满了千万点萤火,一个个透明的影像排成陆御九再熟悉不过的方阵,盘腿坐于殿前荒草之上,一双双眼睛近乎温柔地注视着那矮个子的青年。

陆御九的身体与捧名册的手一齐在抖。他颤着一把哭腔,哑声唤道:“江元日!”

“是!”

“吴长松!”

“是。”

“杨麟!”

徐行之柔情地看着那些鬼魂,周身寒冷,但一颗心却砰砰地跳得极快。

两千六百八十七个人名,足足两千六百八十七人。

普普通通的下级弟子陆御九,几乎可以被所有师兄差使的小跑腿陆御九,是怀着怎样炽烈的爱和深情,才能记下这些人的名字的呢?

徐行之不得而知,只知道陆御九这些年作为清凉谷中唯一一个活着的人,是把整座谷都背在了身上。

点完最后一个人名,陆御九终究是气力难支,名册啪的一声跌落下台。

他向前跪倒在地,掩面啜泣,口中低喃:“师兄,师兄,陆御九回家了……回来了……”

刚才第一个应声的解心远飘飘荡荡地来到台上,看着哭得不像样的陆御九,严厉地呵斥:“哭什么,不成器。”

陆御九不管不顾地膝行上去,抱住了他的膝盖,哭得声嘶力竭。

解心远又骂:“就知道哭。”

说着,他别扭地蹲下身,拥住了那年轻的青年,往他背上拍了一拍。

窝在那冷凉的怀抱中,陆御九哭着道歉:“师兄,陆御九是非道之人……当初我并非有意混入谷中,我不是……”

解心远默然片刻。

陆御九元婴之体已成,他又尽数将其转化为鬼修修为,之前道鬼双修时保持的平衡被打破,鬼修气息便再难掩盖。自从刚才陆御九进门时,几乎所有隐藏在暗处的鬼都已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转瞬后,他拥紧了陆御九,骂他:“傻子。”

说罢,他将声音转柔,轻声问:“……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凡灵鬼,心愿未了,怨念深重,便将缚于一地,走不得转生道,过不得奈何桥,两千余英灵,于此淹留整整十三载。

他们满腹冤屈仇恨,无法伸张,每到门破之日,鬼哭盈谷,生人莫不敢入。

陆御九含着哭腔道:“但是……地缚之灵,若想要离开被缚之地,只能由鬼修收去魂核,认作鬼……鬼奴,再无法投胎转世……”

解心远抓紧了他的肩膀:“……能吗?”

自午时至日落,那打柴小童已攒满两捆柴,然而他并不下山,而是蹲在松树底下,探头探脑地往谷门里头看,盘算着这两人若还不出来,他就得进去跟那些野鬼说道说道,请他们给自己一点面子,饶那两个不识好歹的外乡客一条命。

怀着这般善意的豪情壮志,小童却等来了两个人影。

英俊的青年背着矮小的那个,缓步踏出了门槛。

被他背在身后的人像是倦极了,累到即使睡过去,手指也在不受控地挛缩。

小童既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懊丧,觉得没叫这两人见识到自己与此地鬼魂的好交情,真是遗憾。

正当他黯然间,那背人的青年竟站住了脚步,浅浅一哂,也不看向那棵松树,只自顾自道:“小子,以后上山打夜柴记得提盏灯,这山里的鬼,以后没办法替你点灯了。”

那小童一怔,自藏身处露出头来,可那青年竟已像风似的不见了影踪。

徐行之走在山道之上,因为见到不少昔日的熟悉面孔,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直到他感应到一股奇特的气息自身侧传来。

他猛然站住了脚步,只等着那迎面而来、一前一后的两道脚步声响过来。

“确定是此处有灵力波动?”

“是。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这闹鬼的地方裹乱。左右灵力波动已经消失了,咱们弟兄两个意思意思走一趟便算……”

话音断绝在此,这说话的两人已经瞧见了徐行之与昏睡的陆御九。

……那是两个身着丹阳峰服饰的魔道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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