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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谁都没有来得及高兴太久。

因为周云烈死了,死得无声无息。

徐行之再见到这位平庸的长辈时,他须白面青地躺在殿间软榻上,身上倒没有什么伤口,惟在喉间有一道横贯的青紫色淤伤,伤口四周的皮肤松松垮垮,像是被人穿松了的裤腰。

九枝灯没有杀他,只是下令把他丢进一间空殿关押着,他手底下那些魔道弟子也没有为难于他,因为没得到九枝灯的命令,谁也不知这位向来安分的川主犯了什么错,索性仍照着川主待遇待他,还特意为他择了处干净的殿室软禁。

他是坐着用衣带把自己吊死在雕花门栓上的。

没人知道他把脖颈套在自己的衣带中时在想些什么,但若是设身处地,他的心思亦不难明白。

——若周北南为九枝灯擒获,落了个魂飞魄散,那自己生来脱不了干系,死去亦无颜面对亡妻,与其煎熬着等待九枝灯的惩处,不如自行死了,替北南探路去。

——若周北南胜了,他这样满身尘垢、苟且偷生的人也不配活着进入他们的时代,提早死去,彼此都轻松。

周云烈死在半夜仙魔两道激战正酣时,因而等陆御九闻讯赶去,他的魂魄已流散殆尽,再无转圜之机。

徐行之进殿时,室内没有旁人,窗户均紧闭着,只有极稀疏的日光滤入其中。

周北南独身一个坐在软榻前的青石地上,一身染血的藏蓝衣袍破破烂烂,雪白裤子倒是洁净,与地面相衬,劲瘦匀称的双腿宛如青竹,偏偏半盘半立,很无力地摆出了一个颇不像话的姿势,但他已没有心思去维系那一层体面。

徐行之在他身边不远处停下,对榻上的周云烈弯腰一礼,又走至周北南身侧盘腿坐下。

周北南开口:“……他还不知道小弦儿不在了。”

“那很好。”徐行之说,“走的时候心里安静。”

周北南搓着手上干结成块的血污,在簌簌的血屑落地声中,声音发闷道:“他只想图一个安静、安逸,实则什么都担不起。”他呵地笑了一声,“从小就是这样,凡事只会息事宁人,只会说‘别这样’、‘休要惹是生非’……”

徐行之是知道的,周母亡故得早,这一双儿女,性情一个仿了其祖父周胥的暴烈如火,一个仿了其母郑娴的温柔坚韧,扶养这一对幼子长大,周云烈也算是殚尽心力,且从未有过续弦之念。

榻上的人勾着淤伤斑斑的长颈,似对周北南的抱怨心怀愧疚。

徐行之面露不忍:“北南,别这样。”

这三字却叫周北南脾性猛然炸起:“别哪样?!他能干出自缢投缳的事情还不许我说?他就那么急,不能再等一等?阿望还没看上他一眼,他两手一摊两腿一蹬,把应天川这么大一个摊子扔给我,扔给一个死人?!”

“他是你……”

“他什么都不是!”周北南委屈得快疯了,大喊大叫着去踢床榻,“我早就不当他是爹了!哪有他这样的?哪有这样的?!”

床榻一歪,榻上的人便从枕上滑落下来,就像是被从迷睡中惊醒了一般,周北南见状,眼中陡然亮起光来,去抓他的手,肩膀,以及歪落在枕边的脑袋,无一例外地都落了空。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眼里心里都发了痴:“起来,起来啊……”

片刻后,他被一双胳膊从后面揽住了。

周北南以为是陆御九,狂乱中亦怕伤了他,不自觉减弱了挣扎的幅度。

然而他耳侧竟传来了徐行之的沙声低语:“……好了,北南,乖了。”

周北南一窒,调转目光看去。

——徐行之的肉身还坐在地上,魂魄却已离体,踏踏实实地拥住了他。

周北南向来最不爱在徐行之面前示弱,一是因为此人着实讨厌,还偏生了一个记忆极好的脑瓜子,一旦吵架,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都能被他拉出来引经据典,二是因为他比自己年纪小两岁,人小鬼大,嘴贱又皮,更显得可恶。

然而他未曾料想,生平第一次在徐行之面前失态,会是这般放纵,几乎成了丘峦崩摧之势。

他倒在徐行之怀间大哭失声,反反复复地只会说一句话:“行之,我没有父亲了……我没有父亲了。”

徐行之闭目,抱紧自己的挚友,想着他自出生以来,曾拥有过又失去的三位父亲,轻声重复道:“……好了,乖了。”

父辈的旗帜已倒下,满天尘埃,一地鸡毛。

后辈们擦着眼泪,扶起旗帜,迈起步子,在吹彻的寒风中,踏着血和火,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们的历史。

待陆御九安顿好诸位师兄、来到殿中,周北南已止了哭泣,稳稳跪在榻边,徐行之也回到了肉体之中,替他给周云烈更衣。

陆御九顶着张鬼面,小心地走上来牵住周北南的衣袖:“你……不要太难过。”

周北南注视父亲的尸身,嗯了一声。

陆御九不擅安慰人,一张水嫩的脸生生憋成了豆沙红,才走到榻边,在榻前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呐呐道:“周川主,我是清凉谷外门弟子陆御九。这十三年,北南没有辜负应天川,也没有辜负您对他的教导。您尽可安心,以后……我会照顾好他的。”

他又行了一记拜礼,忽听身侧有细碎的衣声,他侧眸一望,周北南竟是移了位置,与他并肩跪在了榻前。

陆御九水红水红的下半张脸蛋看上去极为可口,周北南看着他紧张得直抿的唇,苍白地勾出一个笑颜:“……陪我一起磕一个吧。”

陆御九知道这是何意,心脏便突突地跳了。他低下脑袋,足足比并肩而跪的周北南低了一头还多。

而在将头鸵鸟似的低下后,他终于生出足够的勇气,缓缓慢慢地将手递交到了周北南手里。

那手由于不善握剑,茧子极少,骨肉细腻,且还是十五岁的少年大小,放在周北南宽大的手心里,软肉就像是擦上了砂纸,但他却甘之如饴地往里钻了又钻,在周北南手心正中央为自己的手找到了一个家。

“……嗯。”

一起。

一人一鬼执手下拜,双双在青石砖上叩下一个长头,从侧面看,像极了一大一小两只鸳鸯。

周云烈自尽,也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大家乍胜后极有可能产生的浮躁与得意之情,弟子们各行其是,安静修葺着混战后满目疮痍的应天川。

当日,曲驰带着从蛮荒里出来的十几人回到了应天川。

周望去见了她从未曾谋面的祖父。面对榻上静卧、安然若佛的周云烈,她很难产生什么共鸣和心痛之情,而是将一颗心尽数放在周北南身上,只怕他太难过,想尽办法地同他讲话。

曲驰来后则接替了徐行之,指挥主持着应天川的阵防重建,他处事向来有条理,温声细语便能轻易服众,有他一人主事足矣,因此徐行之便彻底空闲了下来。

就在他百无聊赖地遛出应天川主殿时,早就蹲守在殿柱边的孟重光幽幽探了个脑袋出来:“……师兄,我们谈一谈,可好?”

谈便谈,左右那些鸟事憋在胸中,徐行之是第一个不好受的。

回到曲驰为他们安排下的住处,徐行之把自己被剥离记忆、后又被投入蛮荒、受命去杀孟重光之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他本以为孟重光那个水捏的性子,非得哭闹一场才罢,早已备好了一肚子的安慰话说,然而在他叙说完毕后,孟重光竟不哭不闹、无声无息地翻压上来,把徐行之制在了身下,小狗似的在他胸前拱来拱去,竟是个欢喜无双的小模样。

徐行之颇觉奇异,又被他蓬乱的发茬和柔软如小蛇的身躯蹭得气喘:“怎么了,又撒疯?”

孟重光从他襟口松散的前胸抬起脸来,单看那双水淋淋的漂亮眼睛,活脱脱是一只舔足了骨头的小乳狗:“师兄,你在想要动手杀我的时候,其实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的吗?”

徐行之神情一变:“你知道我……?”

“……知道的。”孟重光把脸埋进那结实漂亮的胸廓间,“我什么都知道了。师兄,我好开心。”

徐行之心里砰砰的,正在寻思他在开心个什么劲儿,便觉胸前濡濡热热的不对劲了,嘶地抽了一口冷气:“你别……”

孟重光表达快乐的方式着实独特,徐行之哪里受过这个,给搓弄得浑身发软,鸡皮疙瘩一阵阵往上泛:“松嘴!……嘶!小王八蛋你还咬——”

孟重光无法对徐行之说明他的欢喜。

——他走过多少遍轮回,在那些轮回中有着诸多不同,然而总有一点是不变的:

那把本来要用来杀他的匕首,从来没有伤过他一丁点油皮。

不管多少次,师兄都舍不得对他真正下手。

哪怕是失忆的师兄,哪怕是满心惦念着虚假的父亲与妹妹的师兄,都是如此。

孟重光因为心里快活,闹得狠了些。待床榻被他摇到散架之前,他终于是心满意足,自气声濡行的徐行之身上爬下,替他简单清理后,复又翻上榻来,搂住他撒娇:“……师兄师兄。”

徐行之勉勉强强地哼了一声。

孟重光殷勤地替他掐着腰身,等待一个夸奖:“师兄可舒服吗?”

徐行之现在当真无暇对他的技术做些阿谀,侧身闭眼道:“……肚子疼。”

他是真的疼,方才藤蔓在他腹间勾勒出无数活动的浅痕时,他只觉眼前群星飞舞如瀑布溅花,现在还有种异物顶着腹部鼓出一个个小包的错觉。

孟重光乖顺地抱住他被撑顶得柔软不已的小腹,才刚揉了两下,便听门外传来温文的叩击声:“行之,重光,在吗?”

孟重光拿脑袋蹭一蹭徐行之,示意他躺在此处便可,披衣而起,给曲驰开了门。

曲驰已换回了丹阳峰的衣裳,朱衣素带包裹着修长身躯,气质濯濯,一见孟重光,便先温和一笑:“我特来说一声,应天川诸事已安排妥当。顺便,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我想与你们商量商量,现在可方便?”

孟重光舔一舔唇,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床上人口唇的甜意,直截了当道:“不方便。”

曲驰好脾气地一颔首:“那就等方便时再商议吧。……还有,可否将蛮荒钥匙借我一用?我想回趟蛮荒。……在塔中落了些重要东西,我想去取回来。”

孟重光伸手入怀,掏出来后信手一扬,曲驰反手接住,感应到掌心微光之后,他微笑着颔首,后退两步,转身欲走。

“哎。”孟重光自后叫住了曲驰,眸光闪过几闪,才道,“下一步,打丹阳峰。”

曲驰回头:“北南的意思是想先打风陵,擒贼擒王,把九枝灯拿下,魔道自会散去。”

孟重光抱臂靠在门边,说:“我听应天川弟子说,现在看守丹阳峰的是遏云堡堡主。先弄死他,再说九枝灯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谁还记得遏云堡堡主是哪根葱吗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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