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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热风沙吹来,姜千澄重重地咳嗽几下,捞起面纱,遮住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

车夫跑来,喊她回去:“不能再往里头走了,里面黄沙吃人,旋涡能把人卷进去,快回去。”

姜千澄推开他的手,脑中回忆前世的细节。

那时沈放告诉她,他在荒漠里迷失方向走不出来,濒临死亡,是遇上了绿洲里一户人家,有幸得他们施舍了一点水喝,才活了下来。

绿洲......

可这沙漠里哪里有绿洲,两处茫茫皆是黄沙,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再无其他活物。

姜千澄问马夫,马夫也说不知道,他在荒漠边上扎根生活了几十年,还从未听说这里有绿洲。

他叹息一声,道:“你说你夫君困在沙漠里出不来,都过了这么久,只怕他早就.......”

后面的话,马夫不忍心说,姜千澄也懂。

她黛眉轻轻拢起,继续往前走。

一路沿着沙漠,有一道蜿蜒的血迹拖行,在金黄的细沙上,泛着薄薄的光。

是姜千澄的左后脚跟。

水泡破了皮,淋漓的鲜血从后跟渗透出来,溢满了绣鞋,留下一串血红的脚印。

她丝毫没有察觉,只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

一步,两步,三步......姜千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日光把身影越拉越长。

姜千澄停下脚步,驻足远眺,也是这个时候,刺骨的疼痛,从脚跟传来,让她四肢百骸都隐隐发颤。

她双膝一软,向前扑倒,跪在地上。

马夫听到动静,上前来扶住她,道:“回去吧,你夫君已经死了,你就算找,最多也只能找回一具尸体。”

姜千澄推开他,眸光轻晃,失落道:“他没死。”

只是她找不到他了。

马夫无奈道:“你何须为了他这样,你又不是这辈子只能嫁给他一人。”

对草原民族来说,他们物资困乏,环境恶劣,常年处在征战中,为了更好的活下去,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养成了开放的民风。

收继婚,父子共牢而食,女子改嫁一类事,再正常不过。

马夫许是从未见过如此痴情的女子,叹息道:“你与你夫君感情如此好?”

姜千澄双手撑地,站起身,轻轻道:“不是的。”

她蹒跚着步子,拖着一只流血的腿,继续往前走。

马夫在后面大叫大嚷,往回跑,说他要离开了,不能再陪她往里走送死了。

姜千澄置若罔闻。

她对沈放什么感情?

太复杂了,连姜千澄自己也不清楚,若说刚刚恢复记忆的那一晚,她想起前世,心中对他是卷着淡淡的厌恶,依旧无法释怀他对自己做过的种种。

可后来待在寺庙里的日子里,她想通了一件事,彻彻底底想通了。

难怪,这一辈子的轨迹和前世不一样了;难怪,沈放会在姜千澄说她梦魇,做了一些奇怪的梦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梦境的内容,也难怪,这辈子最初,他会拿一把宝剑,到宫里质问,将剑搭在她肩上,他那个时候就是想杀掉她的吧?......

种种一切可循的迹象,姜千澄脑中豁然开朗,忽然明白沈放会不会和她一样,也重生了?

那他被她毒酒毒死后,这一辈子,为什么还要宠幸她,进她的位份,送她马儿,带她去看花灯,甚至.....要让她做皇后?

姜千澄眼中湿润氤氲水汽,只有面对生死阴阳两隔时,她心中压抑许久的情绪才汩汩流出。

她想再见他一面。

可她不知该去哪里找他......

大漠孤烟,火红的衣裙被风吹动如烈烈的火,姜千澄迎着长风,往漠海走去。

**

塞北草原。

一个月前,沈放曾来过这里。

在和突厥交锋时,他被流矢射中左胸,之后强撑着拔出箭,带兵突出了重围。

突厥的兵马折了一大半,沈放的情况也不容乐观,随他一同来的有两千人,走时还不到一千。

沈放身上的血口“噗噗”不断喷涌出血,染红了胯.下奔驰骏马的毛发,而后方,突厥骑兵穷追不舍,就快要追上。

派去探路的探子回来禀报,说发现有一路突厥兵马,正南下往中原奔去。

沈放当即反应过来,突厥和前世一样,要去攻打京城,他捂着流血的胸口,调遣身后的仅存的一千侍卫,去截那支南下的队伍。

探子瞪大眼睛:“那您呢,陛下?”

沈放没说什么,一扯缰绳,马儿就往另一边方向奔去。

紧追其后的突厥人,看到最前方有一匹汗血宝马偏离大部队,独独暴露出来,哪管他为何出来,策马上前就要追杀。

草原之上,一路纵行的骑兵,岔开分成了两路。

汗血宝马四蹄生风,如履平地,掀起土块飞扬。

坐于马上的沈放,却感觉不到半点平坦,马儿每一次颠簸,他胸口便涌出更多的血水,血珠渗透指缝,淅淅沥沥滴下,被风往后吹去。

他必须尽快得找个地方停下来包扎,否则便会失血过多身亡。

前方一望无际的草原,渐渐染上了一层黄色,燥热的空气吹来,那是塞北的荒漠,尽数展现在面前,接天连日,瀚海无边。

沈放脸色苍白,嘴角渗出血水。

“活捉大周的皇帝,带回去可汗重重有赏。”

“杀!杀啊!”

喊杀声震天,突厥人越来越近,纷纷搭起弓箭,嗜血好杀的一面被激起,

沈放想都没想,带马再一次踏入了荒漠,才进入的那一刻,喧嚣声顿时小了下去。

他太清楚这个地方了,知道它何其的寂静,平静外表下藏着如何汹涌的波澜,它再小的一波沙浪袭来,也能将人吞噬去。

沈放的马驰进沙漠。

**

血堵在沈放嗓子里,喉咙干涸得冒烟,意识逐渐淡薄,他匍匐在马背上,任马儿驮着他,在浩瀚的大漠中慢慢行走。

突厥人不敢进来,他们视沙海为鬼怪,从小到大被父辈们教导,要对沙海怀有敬畏之心,不能踏足一步。

他们也笃定沈放进去九死一生,定无法活着回来,再追下去也是无果,啐了一口后,调转马头离开了。

沈放彻底昏迷过去。

他先是在冷雨中作战了一夜,现在又被炙热的阳光照耀,身子损耗巨大,迷迷糊糊发起烧来。

夏天热,他身上更热。

盔甲宝剑全丢了,孤零零只有一匹马儿陪着他,不知要漂泊去往何方。

昏迷时脑中出现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他觉得此情此景无比熟悉——

十七岁那年,长兄谋逆篡位,他受牵连,被父皇流放赶到了西北,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被所谓至亲厌恶,被亲生父亲驱赶放逐,那感觉如鲠在喉,无人可诉。

西北枯燥孤寂的日子,他曾不止一次来过荒漠。每一次都放任马儿游弋,想它迷失方向,困在沙漠里再也回不去,却每一次都兜兜转转,都能险象环生地出去。

有些人注定不会消沉下去,即便恶劣的荒漠,也会生出野草。

从前他在京城锦衣玉食十几年,最多只和王孙贵族打过猎,却在西北第一次上了战场。

外人看来,他是天生的将星,第一场仗便以少胜多,长驱扫荡胡虏,攻占数十座城池。

没人知道,他第一次带的兵马不足两千人,是他放低姿态,到将领面前求来的。

可只带区区两千兵马,怎么看都死路一条,没有人相信他会活着回来。

半个月后,一封一封捷报传来,朝堂议论纷纭。

他父皇临死前,终于想起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把他招回去,驾崩前拉着他的手,把皇位传给了他,

父皇教得极好,让他学会如何成长为一个冷血的帝王,只有斩断心中所有念想,将一颗心防御得残忍无情,才能坐稳这个位子。

风吹过来,细细的沙擦过沈放的脸颊,他知觉全无,完完全全堕入了前尘往事......

想起夏末那个午后,鸣蝉起伏声中,他第一次见到姜千澄。

选秀时,所有的宫女都被领到皇帝面前撂牌子,但名单早就已经拟定好,谁留下谁走,都是走个过场。

沈放兴致全无,恹恹提不起精神,垂眸把玩手中折扇,在看到名册上“姜千澄”三字,只道了一句好名字,指腹便划开了那页宣纸。

秀女们的家世品性如何,自然有太监给他打听好了。

他知道,她原先有一个未婚夫,二人青梅竹马,情意极好,若非因为选秀,只怕姜千澄早嫁过去为妻了。

沈放自然没有夺人之爱的喜好,何况她家世太低,于他朝堂上根本无益,从始至终他就没有起过要留下她的念头。

直到柔软的夏风,吹开她柔媚的宫裙,她站在树下,色如海棠,妍丽娇媚,怯怯地朝他偷偷望来一眼,与沈放直直对上视线,赶紧低下头,却又忍不住抬起眼,再次朝他看来,露出一个浅浅微笑。

太乖,太温柔。

沈放半垂着眼,盯着名册上她的名字,良久,才笑着问她:“愿不愿意留下?”

话出口,已收不回来,明明知道不该留下的人,却还是动摇了凡心。

当时她回的是“愿意”,沈放笑了笑,给她了一个六品美人的称号,便把她扔到后宫一个偏僻角落,不再见她。

他所有未来的路都算好了,怎么会容忍姜千澄的到来,扰乱了原定的计划。

可她确实太乖了,安静地在后宫待了许久,从不生波折,也不去与宫妃们争妍斗艳,每一天都循规蹈矩,就连参加宫宴,也躲在最远处的地方,穿最素净的衣裙,不肯出来抢风头。

唯一的意外,发生在太皇太后和小公主去世后,他那夜喝了酒,一个人坐在寂寥里,看到一个女子提着灯走来,只觉这梦太过真实,连姜千澄一颦一动都无比贴近,他握着她腰肢,感受她腰间的温度,问:“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她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小巧的下巴,怯怯微笑:“好。”

还是很乖。

沈放觉得天底下,大抵不会有她会拒绝的事情。

之后的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展,在第一次,他轻轻解开她腰间腰带,揉了揉她平坦的小腹,柔声道:“等会乖一点,不要叫的声音太大。”

她抱着他,抿了抿唇,眼里水波摇晃:“可我怕疼。”

沈放手撑在她两侧,笑道:“不会疼。”

他一生最有耐心,最温柔的时刻,都用在了这里。她边哭边仰头,十指与他交缠,抵死缠绵。

到醒来,沈放才发现这一切,根本不是梦。

一种巨大的空虚感迟迟来袭。

沈放闭了闭眼,想到了自己在被放逐漠北时日里,深刻领略到的教训,他及时止损,防止自己对她的念头再次无节制地蔓延下去。

他又带上了一层防备,即便面对她,也一副疏离薄凉的样子。

他知道姜千澄一直会乖乖待在他身边,她性子使然,就算被算计,也干不出如何荒唐的事,所以他借着她做幌子,挑起与突厥的战争。

却没料到,姜千澄会逃,怀了身孕,居然也想逃,与她的好表哥私奔。

也是此时,沈放才意识到,她一直就没打算长久地待在自己身边。

沈放竟然生出些许庆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对她有太多的真心,所以他用链条囚住她,将她牢牢拷在身边,不许她离开一步。

可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他眼帘淡漠地垂下,还是心软了。

事后沈放回想,恍惚也觉得自己疯了。

他去了西北,出征的日子里,以为离她远一点,她无法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就会渐渐淡忘那些情愫,可无数个夜晚,仰望夜空,莫名的情绪翻涌再次如潮水袭来。

一边想快点打完仗,回去见她;一边又心中生怯,不知该如何再面对她。

两方的情绪动摇,终究是后者占了上风,他一路向西开辟疆土,能拖着晚一点回去见她,就晚一点。

当在一次大战中,他身负重伤,进了荒漠时,马儿带着昏迷的他,摇摇晃晃,不知去往何方。心中颓靡的情绪,在那一刻取得压倒性胜利。

与其说,放逐马儿去哪,他去哪,不如说是他选择放逐了自己。

他太想见她了,爱慕却心生情怯,不敢再见她一面。

......

热浪翻卷黄沙,沈放脑中混沌,指尖无力,从马上跌下,滚到黄沙上。

马儿也渴得奄奄一息,走了几步,向一边倒去。

一阵一阵的沙浪吹来,砂砾从指尖一点点往上侵袭,渐渐掩埋掉沈放的身体,他垂下的手,还握着那一只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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