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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妈,我今晚在同学家住一夜,雨下太大了。”郁言握着手机站在窗前给林秋华打电话,从后面看肩背微僵,似乎有些紧绷:“不是,人家成绩可好了,年级第一呢。”

说完这句,郁言有两三分钟没再吭声,不知林秋华在对面说了些什么,最后郁言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知道了,谢谢妈。”

他挂断电话,盯着手机屏幕发愣。

程深端了杯柠檬水过来,温热的玻璃贴在郁言的小臂上:“打完了?”

郁言像是才反应过来,点点头接了杯子:“打完了。”

程深打量他的神色,清淡的眉宇间藏有几分未被掩饰好的忧虑,便开口问道:“怎么了?你妈妈说你了?”

郁言喝了一口柠檬水,细微酸涩顺着喉管淌入肺腑。他解释道:“没有,她就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郁言把杯子放在桌上,伸手抓了一把裤腰往上提了提:“担心我学坏呗,我长这么大没在别人家留宿过。”

程深略有些惊讶,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母亲工作原因常无暇照顾,和小朋友玩累了就趁势在人家家里赖上一夜。后来长大了,发小变兄弟,学习之余疯玩起来更是没日没夜,借宿是家常便饭。

“不过没关系,”郁言说:“我跟我妈说了,你年级第一,她要是不信,我就把你的考卷拿给她看。”

说到学习,郁言那股子劲又上来了。他在房里转一圈找到自己的书包,从地上拿起来之后又抓了一把裤子。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郁言抱着包说的一本正经:“如此良辰美景,程深同学再给我讲几道题吧?”

程深首先没看出来今晚这么大雨哪来的美景,其次没想明白既然是良辰为什么还要学习。但看着郁言的眼睛,他发觉人家对知识的渴求大概是到了炙热的境界,一时间都没忍心说个“不”字。

程深让郁言坐上了自己的书桌,看他拿出作业本、习题册还有铅笔盒,规规矩矩摆在了桌面上。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短短的发茬因为动作扫过领口,晕湿了一片水痕。

“哎等等……”程深指了指卫生间:“柜子里有吹风机,把头发吹干了再写。”

郁言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模样有点纠结,看起来是嫌麻烦。

程深心头一痒。郁言和刚认识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淡漠疏离的霜渐次化开,堆砌在外表上的善意与看起来内敛的性格所拉开的距离正慢慢缩短。他好像看到了更真实的郁言,会不满会抱怨,隐隐学着拒绝。

“我头发干的快,”郁言嘟着嘴讨商量:“不想动了。”

程深乐于看到这样的改变,并觉得不能让它消失。他不禁放软了语气,循循善诱:“你会感冒的,你要是因为淋雨不吹头发生了病,我怎么过意的去。”

这招的确有用,听他这么一说,郁言立马行动了。

吹风机嗡嗡作响,滚烫的风吹过细软的发。程深低头翻看郁言的习题册,拿铅笔勾出重点难点,草草的写下提示。

饶是这样他还是难以平静。

直到郁言再次踢着拖鞋出现在视线里,白皙的脚背,一巴掌就握住的脚踝。

程深惊弓之鸟般抬起眼,想看向别处,却不受控制的将目光定格在郁言脸上。

郁言有点小小的烦闷,以至于颇为怨怼的瞪了程深一眼。他今晚不知第几次抓住了裤腰,连同里面的内裤一起往上拽了拽,不满的发牢骚:“你的裤子对我来说太大了!”

“噗嗤”一声,程深笑了。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纷乱的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

晚上十一点半,郁言和程深各占书桌的一边,房间安静的只能听见笔尖擦过草稿纸面的声音。温和的台灯笼罩着青葱少年,转而将他们的影子投到对面的白墙上。他们隔着些距离,看起来却靠的那样近。

不知过了多久,程深推开椅子站起身。修长的指节在郁言面前的书本上轻轻敲了两下,询问道:“饿不饿,拿薯片给你吃?”

郁言停了笔,抬头看一眼闹钟,以往这个点厨房都有林秋华睡前热上的牛奶和小份水果沙拉,如今算是“寄人篱下”,不好提那么多要求。

“不吃。”郁言舔了舔唇,把喝空了的玻璃杯递给程深:“再来一杯柠檬水,谢谢。”

程深盯着郁言的嘴唇看了几秒,接过杯子出去了。几分钟后回来,柠檬水换成了纯牛奶,顺便带了根火腿肠。

郁言“咦”了一声,小鹿般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牛奶?”郁言抱住玻璃杯,竟然还是热的。

程深猜对了却不邀功,用牙齿咬开火腿肠的外衣,撕好了才给郁言:“怕你晚上认床睡不着。”

郁言满足的喝了一大口,吃下整根火腿肠,拽了拽裤腰带,觉得好像没那么松了。他狐疑的看了眼身边的程深,那人坐姿端正的低头看书,耳朵里塞着个耳机,白色的线一直延伸到裤兜。

郁言凑近了些,程深觉察到,刚要把耳机拿掉却被郁言抢先一步。

“干嘛?”程深对上郁言打量的目光。

郁言问出心里话:“你就是喝牛奶吃火腿肠才长这么高的?”

程深把耳机抢回来,眼神示意郁言看清楚自己的马克杯里到的是柠檬水不是热牛奶。

“基因问题。”程深非常气人:“我不爱喝牛奶。”说完看一眼郁言,拽下另一头耳机,慢悠悠的缠起来绕在mp3上:“我的牛奶给谁喝了,某人心里清楚。”

郁言受到打击,回忆起认识程深以来每天早上都要被强行塞一盒牛奶,此刻看见面前那双一眼塞不下的大长腿,深觉老天爷好不公平。

他一口闷干净牛奶,抱着作业本滑到程深身边。既然身高注定追不上,还是在学习上加把劲吧!

程深赔了牛奶还要给人讲题,一直辅导到十二点半他实在熬不住,向后一倒歪在床上,几乎气若游丝:“我困的不行了。”

郁言精神格外好,想来是那杯牛奶还没起效。他问道:“昨晚几点睡的?”

程深掀开被子钻进去,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今早三点。”

难怪这么困。这年头,学霸都这么拼,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郁言提前对人说了“晚安”,打算再鏖战两小时。

程深很快睡着,呼吸轻浅均匀。

雨势渐小,夜里竟刮起了风。郁言被吹个正着,小声打了个喷嚏,放轻手脚起身去关窗。

转过去的时候看见陷在被子里的程深,郁言觉得奇妙,忽然赞叹起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就在一个月前他还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拥有这样一份友情。

郁言摸了摸腿上的裤子——

认定了程深是和他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凌晨两点半,程深突然醒了,睁眼就看见书桌前伏案的身影。

卧室里的大灯关了,只留了一盏台灯照明。郁言大概在做数学题,手速很快的在草稿纸上演算。碎发垂下,让他看起来很乖很温柔。

自己的t恤穿在他身上大了,肩线落下肩头,露出白皙修美的侧颈和薄薄的肩。

那股不知名的情绪又开始在胸口冲撞,静谧无声的夜里,程深盗贼般窥视那颗美丽的夜明珠。

不能再想下去了。

程深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声音沙哑:“郁言,别写了,过来睡觉。”

郁言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逆着光看过来,眼睛格外的亮:“你怎么醒了啊,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程深向他招手:“睡吧,好晚了。”

郁言心里一动,觉得程深招手的样子特别像在招小猫。他笑着收拾起文具,单膝跪在床上探身去看程深,明知故问道:“我睡哪?”

程深无语,掀开被子把郁言裹进来,按着他的腰问:“少爷,要我再给你收拾个客房么?”

郁言窝在程深胸口“咯咯”的笑,觉得那只放在腰上的手蹭的他又热又痒,他下意识想躲开,又情不自禁想靠近。

闹腾一会儿,郁言半张脸藏在被子里,抓着一角问程深:“你不困了啊?”

程深下床去关了台灯,房间暗下来,唯有树影随风舞动。

“补了一觉,困劲儿过去了。”程深重新钻进被窝:“你呢,不困吗?”

郁言闭上眼睛感受一下,实话实说:“不困,可能第一次睡别人家里太兴奋了。”

程深把手枕在脑后:“你哪是为这个兴奋,你是学嗨了。”

郁言不置可否:“没办法呀,这周末又要月考,不嗨怎么行。”

程深顿了一下:“我觉得你挺拼的。”

“还行吧。”郁言谦虚道:“可能我天分不够,怎么拼都不如别人。”

黑暗中,程深又顿住。郁言的成绩基本稳定在年级前十,他不解,这个“不如”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你怎么会这么想?”程深斟酌用词:“年级前十还不够有天分?”

郁言支吾一声,回道:“也许有?不知道,反正我爸和我妈都觉得我心思没用在对的地方。”

程深不是没见过对孩子要求很高的父母,但附中已经是南城最好的高中,年级前十是多少学生挤破头也挣不到的名次。到达这个高度,基本上已经被国内最高学府提前锁定了,这样的成绩除非是天才,不然怎么会没有费心思?

“你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

郁言嗫喏着,若说没有费心思着实对不起自己天天挑灯夜战。可是,似乎无论他怎么做,怎么拼,怎么努力,怎么证明,爸爸妈妈好像永远都不满意。因为他在某方面的天分盖过了另一头,他们感觉到危机,怕从小听话的儿子就此脱离掌控。

程深在这段沉默的间隙里想起曾问过郁言是否不想学理科,当时郁言给出的回应很坦诚,说自己的确更想学文科,却在交表前夕改掉了志愿。

他猜测如今郁言的“拼命”也和这个有关。

夜色是剖白最好的助推器,程深从没这么迫切的想了解一个人的想法。他不禁比较起来自己和别人的相处模式,可以打可以闹,说的开聊的广,但他从未分出一丁点打探的心思,只为更懂对方一点。

“这学期刚开始的时候,”程深慢慢开口:“我们语文老师把你的作文拿到班里传阅,那次的作文题是《如果风有颜色》。老师在上面读,我们在底下听,我记得很清楚,你第一句写的是——‘人世斑斓绚丽,爱恨浓墨重彩,假如风有颜色,它的名字应该叫生死。’”

世间如斯诱惑,有形之物必有颜色,文人墨客偏爱描绘,连爱与恨都能着笔添下色彩。可春去秋来,处处有风,却不见风。一阵风来丛林起,一阵风过雪径荒,四时之景交替变幻,万物生长寂灭,由风始,凭风止,恍然回首,不过生死大梦一场空。

那一刻,程深觉得自己被击中了。

程深轻轻地问:“郁言,你的梦想是什么?”

那话题转变的太快,郁言却懂了,甚至悄无声息的捏紧了拳头,用力不大,把被单攥出几道褶皱。他闭了闭眼睛,放弃什么一般小声说:“我没有梦想。”

人怎么会没有梦想,天马行空也好,不切实际也罢,少的是那份说出来的勇气。

程深没有强迫,只是自顾自的说:“我那时候就在想,能写出这样句子的人活的该有多通透。”

话题又猝不及防的被接上,郁言生出向往,开始渴求一份梦寐以求的肯定。他微微偏过头,在一片浓重的黑幕中寻找程深的眼睛:“我……”

程深看过去,摸索着抓住郁言握紧的手掌。指尖挑开,捋直那蜷起的手指,触到掌心微薄的汗水。他很有耐心,带着暧昧不清的温柔发出一个鼻音:“嗯?”

郁言觉得自己松开的不仅是手掌,还是十年如一日绷紧的心弦。那些背负在身上的期待与要求,在这个还无力抗争的年纪,选择接受的同时也可以寄托一份倾诉。

于是,少年握上来的手给足了他勇气。

“说出来你别笑我啊。”郁言自己先笑了,在程深包容的安抚中缓缓吐露:“我……我想当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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