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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良宵睡得朦朦胧胧间,伸手抱了个空,身侧空了一块,她慢半拍的睁开眼,往外边望去。

木屏风那处,男人微低头,高大的背影对着她,就着那根快要燃灭的蜡烛的微光,该是在做什么。

她瞧不到,便往外挪了身子,拖着长长的倦音问:“宇文寂,你在做什么呀?”

深更半夜的不睡觉,是不是背着她做坏事?

宇文寂似没想到她会醒来,身子一僵,神情不自然极了,不动声色的把手里的小刀子放到桌上,被切半的佛珠圆润面上,已隐约可见“宇文”和“良”字。

痕迹太浅,不知晓的几乎看不清。

最后只藏到怀里。

宇文寂快步过去,一面捏着她鼻子调笑:“你倒是灵敏,我一不在便醒。”

良宵被他说的不好意思,往被子里缩了缩,声若蚊音:“也……也没有。”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嘴上承认一句依赖他就这般难。

“还说没有?”宇文寂翻身上榻,一把捞过被里的女人,细细嗅着她身上的馨香,想了想,竟是没忍住,把早些时候买下的同心结拿出来,不由分说的往那截皓腕戴。

戴好之后便把另一个塞到良宵手里。

良宵仔细看了看手腕上的精致手绳,再瞧手心那个,最后扫一眼眉眼冷漠又刻板的男人,表示深深迟疑:“你一七尺男儿戴这个小女儿家的物件,旁人瞧见要笑话的。”

闻言,宇文寂好似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脸色不由更冷沉,“你这便是又嫌意我了?”

“我哪有!”良宵一个激灵忙坐起身,又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拉下去,轻摔到宇文寂胸膛上。

“没有就给我戴。”

良宵瘪瘪嘴,识趣的不再开口,老实拿过那只大掌,心里绯腹不已:这若是再多说一句,指定要说些轻贱自个儿的话。譬如‘我只糙人一个,入不得你的眼’云云。

她分明记得宇文寂从前少言寡语,这些话更不会说。

遐想间,那根手绳已经戴好,男人的手腕比她的大了一圈,现今瞧着倒像是被绳子勒得紧紧,一点不和谐。

“呐,戴好了。”良宵举起那手给他瞧,秀气的眉轻皱了一下,“这是什么啊?”

“同心结。”

良宵诧异抬眸。

宇文寂轻咳两声,借以掩饰那样的不自然,“摊主说这东西夫妻戴了便能死了也在一起。”

“咳咳!”良宵猛地咳嗽几声,“应该是永结同心,永不分离吧?”

怎么张口闭口就死啊?

多不吉利。

宇文寂熟读的只有兵书,又哪能记得小摊主说的四字真言,经良宵这一说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冷硬的脸庞绷得更紧,“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语罢,他又语气生硬的补充:“还要配以你我姓氏才有灵。”

听他这样说,良宵便有印象了,以前尚在闺阁时听那几个手帕交说起过,旋即一想,像宇文氏这样的复姓可不容易找。

四年来她可太知晓宇文寂这身脾气,待她尚且有几分耐心,换作旁人,便是最近身的老黑也免不了要被甩脸子,严重的甚至要呵斥几声,这厢找几个回合找不到,只怕要迁怒那摊主。

于是忙摇头:“就是哄人的说法,可千万别较真,有没有都是一样的。”

宇文寂暗自摸了摸方才纂刻的那珠子,淡淡的应一声,实则心里仍在思量怎的才能叫那几个字再深些。

最好叫人一眼瞥见就移不开眼,一眼瞥见就能看到那两个醒目的字迹。

两人骨子里就是执拗的,认定了什么便要一条道走到黑。

**

两日过去,宇文寂估摸着那信该起效用。

宇文军的暗探送消息来也如是说。

既如此,边关这边该慢慢收手了。

大总督笑得最是欢快,当夜里在茶楼摆宴席,邀请大将军一聚。

“宇文兄弟后生可畏啊!本督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竟遣亲信过来,这亮闪闪的虎符,本督实乃头一回见。”

说着,大总督先自酌一杯,而后又感叹:“算起来,本督来此荒凉地三十余年,江都城是何模样都快忘了,人老了,总想叶落归根,自也是头一回如此冒险,是被逼得无可奈何了。”

恍然间,往日将军府的风光荣华也已过去三四月了,宇文寂眼帘微垂下,缓缓抚过手腕上的手绳,又蓦的笑了。

“还望大总督放宽心,有此恩情,宇文某当涌泉相报。”

“本督信你!”大总督无疑是放心的,只是喝了几杯,记起前些日子那一出,忙收起喜不自胜的姿态,“小可汗那边……日后会不会出事?”

虽是各取所需,但终究是站在对立面的敌军,日后刀剑相向时,谁能料到是何境况?

大总督的担忧并无道理。

实则宇文寂早在初初谋划那时便料想到了这层隐患,刀尖上谋生,自得留退路,以防不备。

“依照如今局势,至少百年内可保平安,日后便是各自谋划,各求生路,依长远之计,锋芒毕露,需收敛自如。”

宇文寂这话说得隐晦,不仅小可汗那处料到,大总督这里,他也不是全然信任的,即便是一条船上的同谋,最多只是提点一二,再多的,要小心把握分寸。

人心易变,隔墙有耳。

他只要护良宵周全。

除了在她那里没有退路,余下的,条条路皆为求生的退路。

-

十二月初,正是边关极寒之时,连日大雪纷飞,又加狂风怒号,寻常百姓是闭门不出的,沿途回江都城自也艰难十分。

然良宵这身子有些撑不住了。

一则寒冷,

二则吃食,入冬后鲜少有新鲜瓜果蔬菜,之前买到的都是农户地窖里存放的,肉食也是铺子里卖的隔年腊肉干,她这胃口被养得刁,吃了几月下来,嘴上不说什么,可身子藏不住弊端。

咳嗽腹痛瞒得了一时,瞒不过宇文寂那双精深锐利的眼。

本还身形窈窕的小可怜瘦得一阵风便要吹倒,药汤日日熬,偏边关也没什么上好补药。

遑论是药三分毒,再这般耗下去,拖到来年开春气候好转,只怕伤了根本。

与此同时,宫里的老皇帝早已缠绵病榻,上回气得不轻,稍微清醒后,又得知褚靖监国时,与诸大臣商议妥定,他视为心头刺的臣子不日便要风光回归,这口气无论如何是下不去了。

这下子不仅迁怒儿子,连身边人也难逃一劫,偏身子不容许,才怒声大骂完又一个不妨陷入昏迷。

这架势,病中言语大抵也作不得数,服不了人。

此为天时。

谋划这一场,注定宇文寂占上风。

宇文军已派出一只分队前往边关,沿途清理雪道,待抵达时,连日大风大雪停了。

长居边关的老农说年年都如此,下个十天半月的,又停个三两日,这是老天爷开恩,给大家一条活路呢。

更像是给良宵一条活路。

良宵恨透了这具不争气的身子,从前作天作地精神气儿极好,现在安安分分的,有几分贤妻模样,反倒受不住了。

昨夜子时腹痛到冷汗淋漓,今晨又吐得昏天黑地,午时又冻得直打冷战。

瞧见宇文寂那蹙得极紧的剑眉,整个人更加不好,一时又自责又愧疚,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有那么一瞬竟想一死百了。

她不是悲观厌世之人,到底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左不过尘埃已定。

待回了江都城,宇文寂高高在上,权势滔天。

而她要面对的,是处处算计利用自己的胡氏和良美,要面对的是难以启齿的身世。

一个贱妾所生的庶女,或是一个比妾还不入流的外室女。

什么心动和情意,在现实和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她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良宵出神时,脑袋被轻轻敲了一下。

“想什么呢?”宇文寂把吹凉的药汤递上,“待明早我们便启程回江都城,姑且再忍耐一夜。”

她才回神便听见回城这话,眼里闪过一抹异色,而后匆忙挥走繁杂思绪,将碗端过来一口饮尽。

“好了!”良宵把喝得一滴不剩的碗面给宇文寂看,面色苍白,那笑儿却是甜。

不知晓的还以为她才将吃的是甜蜜饯。

可宇文寂知道那药汤有多苦,从口腔蔓延,侵入心脾,呼吸间都是那个苦味儿。

边关也没有甜蜜饯卖。

他拿出来一块茶楼用以调味的老黄糖,“张嘴。”

良宵先嫌弃的瞥了一眼,倒还是听话的张大嘴:“啊——”

这糖块甜腻了,齁得慌。

她吐了吐舌,翻身滚到床榻,一面不敢置信的感慨:“好快啊,好像眨眼间,劫难就过去了,总觉是梦。”

梦醒了,仍然深陷泥潭。

良宵还没做过这么真实的梦,说到底,还是她没能帮上什么,才觉虚幻。

于是她又正色道:“但回去也还要小心呐,万一还有什么被疏忽的地方,定要万无一失才好,老黑他也与我们一道吧?我们一起回去。”

“刘大娘真好,等明早我便将剩下的首饰全赠她去,算作她教我烙饼烧菜、洗衣做饭的报酬。”

“等回去,小满一定会被我吓一跳,我不仅会缝补还会打理厨房了!”

良宵嘴里不断念叨着,宇文寂只无声的盯着她那显得空荡的寝衣,一阵浓烈的痛意紧紧撅住他的心。

从前,遥遥桀骜不驯,娇纵任性,甚至也曾有眼无心,视他于无物,肆意糟蹋他的心意。

当初马上惊鸿一瞥,光阴却多加磋磨,所幸他那份心意只增不减。

若要问,根本没法子用言语说出,他这般卑微,又卑劣的,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

世间好女子千千万万,他就想要良宵这样的。

现在,良宵二十有一,性子良善,活络乐观,大多时候克制脾性,乖顺懂事,从前那点坏脾气几乎瞧不见了。

她当得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娇女,也能做这衣食住行都需自己动手操持的平民妇。

而宇文寂年至而立,见过良宵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约还有三、四章这样就完结了。

想凑一个好数字,就九十九章,或者一百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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