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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城的冬夜比边关要好太多。

十二月份,天儿寒,只冻皮,不冻骨,将军府的一应过冬物件最是齐全上乘,遥竺院暖得跟个火炉似的。

良宵喝了药汤,早早躺上床榻。

锦被是光滑的,软和的,寝屋宽敞又精致,外屋有几个新来的丫头在忙活,小满一直守在床边陪她,凡事只要言语一声,便有人把东西递来。

她竟有些想念边关那时,因为一件心衣同宇文寂闹好大的别扭,又因为不慎烧了灶屋弄得一身黑。

可宇文寂怎么还不来啊?

是不是忙忘记了。

又等了片刻,她忍不住吩咐:“小满,你去看看他来了没有?”

小满应声,正准备出去便听到外边一道恭恭敬敬的问候:“将军大人。”

这是来了。小满当即出了寝屋,朝那几个丫头招手,几人一起出去,把门好生关好。

屋子里,良宵忙坐起身,眼巴巴的望着屏风处的珠帘,见到一身玄色衣袍的男人便露出个笑儿来。

宇文寂视线扫过这屋子,见样样摆放得体才走到榻边,自然而然的坐下,见良宵红润了许多的面色,神情缓缓放松下,“药喝过了没?”

“喝过了。”良宵指了指小几上的空药碗,又问:“你用过晚膳了吗?事情都忙完了吗?”

“都好了。”

良宵现在心里掂量好措辞,只听得宇文寂道:“把手伸出来。”

她迟疑了一下,将两手一块伸出去。

沐浴完换了寝衣,袖口是两朵盛开的红梅,衬得那截白白嫩嫩的手腕更纤巧动人。

独独少了那条同心结。

宇文寂不由得拧眉,就连拿佛珠的动作都顿住了,“东西呢?”

东西?

良宵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回头一想,忙解释:“那时候沐浴,我怕弄湿了就摘下来,好像是放在,梳妆台那里,我去找找看。”

“别动。”宇文寂止住她掀被的动作,而后快步去梳妆台寻,那绳子好好的放在锦匣子里,他拿起,余光瞥见下面一张纸,却只当作没瞧见。

“找着没?”

“嗯。”

宇文寂旋即快步回来,复又把红绳给她套上,再加了那个已经纂刻好的半边佛珠。

“你,你怎么拿佛珠来啊?”良宵有些被吓到,下意识的缩回手,又被一把拉过去。

“佛珠如何不能?”宇文寂手上动作没停,反倒更利索更迅速了。

“佛珠乃是佛家之物,佛家讲究的是四大皆空,断绝尘欲,而这同心结寓意的正是男女之情,岂不是犯冲了?”

良宵说的有理有据,末了再看手腕上的绳结,只觉更别扭。

可宇文寂不以为然,只轻嗤一声,道:“你倒是懂这些文绉绉的,我只知这佛珠伴我三十年,是为最贴身之物,余生再伴你也可保平安顺遂,心意相通,有何不可?”

良宵被这话一噎。

满腹措辞竟是有些说不出口。

余生,他都用上余生这样重诺的字眼了。

“宇文寂,”她声音很轻,尤其在这样的夜里,传到男人耳里像是羽毛拂过,“余生,我们能有吗?”

宇文寂抬眸,望进良宵眼里,话语决绝,语气强硬:“怎的不能?”

听听这口气,只怕下一瞬便要叫她闭嘴了,可良宵出奇的平静:“从前我就说过,我不是容易因感动就委身的女子,四年来你待我的好,我明白;我待你的坏,自也磨灭不掉。”

“因果轮回,我欠你的这四年,做牛做马也会还,可是我发觉自己也动情了,就在边关那时,你温和的唤我遥遥。”

宇文寂心头一动,看向良宵的眼里多了几分热切,原想直接打断她的粗暴语言,也就此捱了回去。

“很突然,我也始料未及,也确认不是心觉愧疚于你,因为我现在思量的,自私又自利。”

“我在想,日后若你厌烦了,旧事重提,我是原就有过错的,岂不是……”

亏欠归亏欠,她总奢望,夫妇二人坦诚相待,不是她永远因为那四年而无条件的顺从。

宇文寂太过强势,任何事都是说一不二的,以前有底气敢正面和他刚,犯错后,在边关时刻照顾他的情绪,便软了一些,他要听话,她就听话。

哪里能这么过日子?

说到这里,良宵的情绪便有了波动,她顿了好久才道:“你,你当初喜欢我哪里?若是这张脸,这具身子,我能加倍还你,还清之后便各安天涯,你我都好。”

闻言,宇文寂眸里的热切顷刻间幻化作愠怒,“怎么还?四年,约莫一千四百个日夜,你对我说过的冷言冷语,你对我甩过的脸子,你欠我的欢爱,你说怎么还?”

难不成要他以牙还牙?

那不能,他的心会痛。

显然,良宵想的这意思。但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于是她说下一种,叫人心肝儿发颤的可能:“假使说,情意共十分,你待我有几分?我如今待你,该是五分。”

她少说了一分。就是想听听宇文寂的答复。

不料宇文寂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每每都要打乱她的思路。

“什么十分五分?我只明白欢喜你在身旁,欢喜旁人叫你宇文夫人,左不过我想要的就是你,没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衡量。”

这话好似一团棉花球,直往良宵心口塞。

殊不知在她愣神这一瞬,主动权已被宇文寂占了去。

“你说这话,究竟是为匣子里那纸和离书做铺垫?还是想好好与我过日子?”

良宵羞赧的垂了头,声音小的听不见:“我想好好与你一起。”

“再说一遍。”

然良宵却默了。

宇文寂大力握住她双肩,“要你承认在意我对我有几分情意便这么难吗?”

“我们不是四年前刚成婚那时,无所顾忌,”良宵艰涩的,抬起了头,“现在是四年后,你明白吗?什么都发生过,我们不一样了,不是我说一句心里有你就能和和美美的过下去。”

“良宵!”

“你冷静一点。”她缓缓扒开肩上的手里,身子往后退了退,继续缓慢而坚定的道:“从前我稀里糊涂的听胡氏摆布,每日毫无章法的度日,得到了什么?我怕了,再不想这么活着,因为……”

“因为我,我不是胡氏亲生的,我只是一身份低贱的庶女,不入流的外室女,我配不上你,还对不住你,倘若换作是你处在这境况,兴许你才能明白一二,而我说这许多,也是站在了你这边来设想,若我是你,会想对方如何做。”

“宇文寂,你冷静持重,沉稳大方,你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将军府不能再受一次浩劫,他是一家之主也要衡量利弊,儿女情长从不是他似锦未来的所有。

“好,良宵你是好样的!”宇文寂攥紧了那另一半佛珠,豁然起身,居高临下的瞧着低眉默然的女人,眸中迸出点点火花,“如今你倒是口才了得,说到底,莫不是不信我,处处给自己找退路?”

良宵怔然。

是,诚如他所言,仔细回想,那种莫名其妙的心动才最可怕,不知因何而起,不知何时会无,不抛开这些虚幻飘渺的东西敞开心扉的说,何谈周全长久之计?

偏她这一默更叫人烦躁。

宇文寂见她没有一丝一毫要反驳的意思,心里那股子气登时冲了顶,暗自捱了捱,才压下去些许,但语气着实算不上好。

他已经忘了梦里的男人面对如此境况是如何抉择的了。

“良宵,我只问你,你究竟想不想与我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我,我就是想与你长长久久的才说这些啊!我对你没有一句隐瞒欺骗,本就是想把话摊开了说,你我商讨出一个万全之策。”

听得这话,宇文寂那股子气才又少了些。

“好,如此便好。”不是一门心思想和离就好,他重新坐到良宵身侧,“这世上没什么万全之策,我们也料不到明日会有何事,以后会是何种境况,身世自有我去解决,你不要多想,至于旁的,”

良宵抬头看着宇文寂,旁的什么?

“如果可以,我真想叫你忘了那四年。”

“怎么能啊,”良宵又低落了些。

宇文寂自是清楚不能,更清楚她心里存有芥蒂,于是他直言不讳:“你欠我的,要还。”

不能同她犟。

良宵十分认同的点头,正要说出自己预备的偿还之法,便听宇文寂道:“拿你这一辈子来还吧,旁的东西我不要。”

我只要你。

-

一夜过去,两人好似达成了某种共识——各退一步。

该说的都说明白了,良宵自不会再拿这些去讨他的不喜。

一大早,她便叫来王妈妈,“今日便将遥竺院的东西搬去合欢居吧。”

昨夜她问,是搬去合欢居,还是就住在遥竺院,宇文寂选了最初的合欢居。

她也觉着从最初的地方开始好,所有不快和苦痛,需得正视,才终将会过去。

王妈妈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忙点头应下,夫人开窍了愿与大人好好过日子,便是极好的!

“另外,还要劳烦王妈妈给小满寻个好人家,我不常出门走动,也不知哪家的人可靠,却不想亏待了小满。”

“哎,老婆子懂!”当年她跟着老夫人时,婚事也是老夫人给亲自操持的呐。

小满正端了汤药,见王妈妈笑地欢,不由问:“今日有什么好事吗?”

“有呢!”王妈妈笑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老婆子一并去办了。”

“该是没有了。”

待王妈妈走后,小满一头雾水的瞧着主位上的夫人,心里止不住嘀咕:夫人有事怎的不与她吩咐了啊?

良宵才喝完药,见小满出神隐隐觉着好笑,起身点了点她的额头,“待会我们回国公府一趟。”

“诶?好好,要不要等大人下朝回来一同去?”

“不了。”这是她的丑事。

-

时隔四月,主仆二人再度来到良国公府,门口的小厮眼尖,远远的瞧见将军府的车架便急忙迎上前。

小满低低啐一句趋炎附势的狗腿子。

那个雨夜之所以进不去门,大部分是胡氏和良美在其中作梗,不若即便是没什么好脸子给,这国公府的大门还是能进的。

良宵神色淡然,拉住小满耳语几句,先去问候了祖父祖母,二婶母,父亲上朝未归,她等一等,便去了胡氏院子。

饶是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见到胡氏,才知自己是怯,又是恨,是不甘,是见到胡氏落魄的快慰。

胡氏才瞥她一眼便骂:“小贱蹄子,如今你得意了就想来瞧我的笑话?你还不能够,!”

良宵温温和和的笑。

如今胡氏被禁足在此,院门口有父亲派来的两个小厮看守,又因着良美一事失了胞姐玉妃的扶持,便是母族也不会再轻易为之说话。

父亲回来,大房做主的人也换了。

“笑什么?我姑且告诉你,男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等到你人老珠黄沦为糟糠下堂妇——别以为宇文寂能永远庇护你,他嫌意你都来不及!没几个男人吃回头草,可千万别侥幸!”

小满一听这话便恼了,急急要出头为主子说话,良宵在身后拉住她,摇了摇头,转而对胡氏道:

“良宵多谢您的教导,若不是您与姐姐,只怕我现今还蒙在鼓里,我该谢您予这挫折,叫我历尽人心险恶,叫我一夜成长。”

“你!”胡氏气绝,抬起的手指微微发抖,嘴里吐出更是恶毒的话:“你活该跟你那个短命的娘一起去死的!”

良宵眼皮猛地一动,“她是怎么死?”

是不是你害的?

“她?”胡氏笑地张狂,“也不瞧瞧自己的出身就想跟我争,末了嫁去王侯富贵家还不是没享福的命……”

“住嘴!”身后一道大声呵斥打断了胡氏。

良宵回身看去,正是一身官服的良裘疾步走来,神色匆匆,她忽的心头一紧。

“贤婿也来了,在前厅喝茶,你先出去”良裘说罢便半推着良宵出去门。

身后的胡氏大笑。

“父亲?”良宵深深迟疑,端倪初初显露,她想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哪里肯走。

见状不得已,良裘一甩袖,拉着她胳膊便出了屋子,又疾步出了小院子,叫那两个小厮锁好门。

“遥遥,里头那个毒妇是癫疯了,日后你莫要再来。”

“父亲,我只是想知晓自己的身世,我的亲生母亲,她……”良宵面露难色,“您是不是有事瞒着女儿?”

“父亲有什么瞒你的?”良裘别开脸去,也放下了手,“你也知晓良氏宗祠规矩严,头条便是不得纳妾,当初我与你母亲两情相悦才生下你,奈何门不当户不对,得不了祖父祖母容许……说来话长,你只要记住,你的亲生母亲是清白人家,一生温和良善,后因病痛才离了世,里头毒妇说的一个字都不要信。”

良宵也不是痴傻的,一听这话便觉虚得很,经不起仔细推敲。

大哥良辰和姐姐良美都比她年岁大,必定是胡氏进门先,何来两情相悦,她到底还是生在外头又被偷偷抱回国公府将养的,名不正言不顺,听这意思祖父祖母尚且不知晓,其中隐晦缘故着实叫人心里发闷。

她早有猜测,如今再听闻,倒也没有刚得知那时的沮丧低落。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小满忧心主子,忙凑近身和声劝慰:“左不过您已婚嫁,如今有将军府做靠山,将军又独宠您一人,什么身世都耐不了您的何。”

良宵勉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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