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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刚落音,黑鸦鸦一片脑袋从窗户探出,齐刷刷朝他看过来。
接着,喊话的中年人背着手自门口踱了出来,穿得方正严谨,走路方正严谨,连表情也是五缕长须,方正严谨,一看即是那种容不得有人破坏规矩的。
果不其然,他瞧见来不及遁走的赵肃,便冷笑一声:“我道是谁日日在屋檐下行偷窥窃听之事,原来是你这小贼!”
赵慎羽是赵家的人,被宗族里聘为夫子,教授赵氏子弟读书,他是秀才出身,数次考举人都落第了,但他不死心,每回依旧去考,屡败屡战。在古代,七十高龄考不上秀才的老童生也有,赵慎羽这样的也就不稀奇了。
他自然听说过赵肃的事情,打从心眼里就瞧不起这个婢女所生的庶子。
这一说话,后面的学生都轰的一声拥到门边看热闹。
赵肃甚至看见其中还有自己的异母弟弟赵谨,正歪着头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不时转头看他,眼里不掩鄙夷和轻视。
“何谓之贼?”眼见躲不开,赵肃索性站在那里任人围观。
赵慎羽哂笑:“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谓之贼。你一个婢女所出的庶子,也想读书习字?”
赵肃却没退缩,只淡淡问道:“赵肃狂妄,敢问先生一句话?”
赵慎羽本不想理他,但学生们都在看热闹,他寻思着自己这一走肯定落了面子,只得拉长了脸:“说!”
“子曰,有教无类。何解?”
赵慎羽微嗤:“枉你躲在这里偷听这么久,竟连孔夫子这句名言都不懂,意思就是无论贫富,贵贱,智愚的人,皆可教之诲之……”
话刚落音,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下套了。
果然,赵肃反问:“既然圣人也说有教无类,何以先生背道而驰?赵肃虽出身不高,然向学之心不减,须知古来英雄不问出处,□□皇帝起于寒微,本朝开国大将亦多出身贫寒,先生以为呢?”
赵慎羽浑然没想到赵肃竟敢反驳他,一时竟怔住了,学堂里的一干赵氏子弟也都瞪大了眼睛瞅他。
赵肃背着个空竹篓站在那里,离众人不远不近,身形更显瘦弱,却仍不亢不卑,嘴角微笑。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旁边发出笑声。
赵慎羽火冒三丈,正欲发作,却忽然注意到站在赵肃身后不远处的几个人。
“族长!”
走在最前面的短须青衫者,负着双手,徐徐踱步而来,脸上笑意盎然,目光在赵肃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移开。
他后面还跟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整个赵氏宗族的族长赵慎海。
“贤兄,你们赵家可真是人才辈出呀,连小小少年都有如此见识!”
赵慎海强笑道:“詹大人说笑了,这不过是旁支所出的庶子,上不了台面,平白扰了两位的游兴,我这就让他走开。”
长乐知县新官上任,心血来潮想微服出访,他一路陪同,本还想领着知县大人到自家族学走一圈,不仅存了炫耀之意,也想趁机扩大赵氏在县里的好名声,没料到居然碰上了赵肃在顶撞先生。
詹莱摇摇头,微侧过身子问旁边另外一人:“仲甫兄,你看这孩子如何?”
对方不置可否,看着赵肃:“你叫什么,多大了?”
“回大人,小子赵肃,今年十三。”
那人明显一愣,他本以为赵肃只有八九岁而已。
这么一寻思,又见他方才对答流利,丝毫不像个没读过书的人,不由起了几分怜惜。
“你也是赵氏子弟?”
“是。”
“那为何不入族学?”
赵慎海期期艾艾,却不敢打断他,只因此人虽目前身无官职,却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赵肃淡淡道:“我是庶子。”
詹莱接过话:“即便是庶子,亦有入学念书的权利,莫不是家中拮据,付不起束脩?”又对赵慎海道:“我看这少年思维敏捷,是个可造之材,若是他付不起学资,本官倒可资助一二。”
不等赵慎海回答,赵肃已朝詹莱施礼:“大人误会了,自先父去世,我与母亲别府另居,其中颇有隐情,宗伯虽身为族长,亦不好横加干涉。”
赵慎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看了赵肃一眼,发现这个从来没有被自己注意过的偏房庶子竟也有几分伶俐和急智。
“是我疏忽了,明日你便到族学上课吧。”
赵肃躬身长揖:“多谢宗伯。”
詹莱宦海沉浮几年,如何看不出众人对这少年的轻视之意,一开始不过是听见他应对有趣,随口就问,但几句话下来,他却真有了些兴趣。
再回头看向老友,发现他也正兴味盎然地瞧着赵肃。
“你想读书,是为了什么?科举做官?”
要说不是就太假了,全天下的读书人十年寒窗,差不多都做着这样一个梦:一举成名天下知,平步青云,像当朝首辅严嵩那样权倾天下,像严嵩的儿子那样娶无数美妾娇婢,然后衣锦还乡,良田千亩,此生无憾。
赵肃笑了一下:“要是我说不是,您信么?”
那人居然没生气,也跟着笑了:“自然是不信的。”
赵肃想了想:“圣贤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小子年少无知,只希望能在改善家境,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同时,也能为国家,为百姓做点儿事,尽一份责任。读书能明理,能修身,能改变命运,亦能为国做事,窃以为两者并不矛盾。”
众人讶异地看着他。
詹莱抚掌而笑:“仲甫兄,我看这少年与你真是有缘,不若就当你的徒弟吧!”
那人微微颔首,竟然问赵肃:“你可愿意?”
赵肃跟他们说了这么久,自然看出眼前这人身份学识不凡,丝毫不逊于旁边的知县大人,难得的是听到自己反问,也不动怒,可见胸怀气度。
这是打着灯笼也碰不见的机缘。
想及此,忙拜倒在地:“学生拜见老师,尚不知老师大名?”
詹莱哈哈大笑:“小子,你可捡到宝了!他姓戴名公望,字仲甫,在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进士中,学问最优。有他为师,可比你在学堂外听墙根强上百倍不止了!”
一旁的赵慎海和赵慎羽脸色都绿了。
他们知道,有了这个老师,赵肃的身份从此可就不一般了。
长乐县并不大,赵肃在赵氏族学外面的这番表现,很快就传遍了。
如果说在今天以前,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赵肃是谁,那么今天之后,基本大半个县的人都知道有个少年被知县大人所赏识。
他们也许不认识戴公望,但却并不妨碍大家茶余饭后增加了一项谈资。
而这件事情对赵氏族人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其他人。
“你说什么?!”吴氏提高了声音,几近尖叫,她似乎也发现自己失态,深吸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这消息从哪儿传出来的?”
奶娘李氏忙递上碗冰镇酸梅汤:“夫人消消气,据说当时大少……赵肃被知县大人夸赞的时候,二少爷正好在旁边瞧见了。”
“什么二少爷!这府里就一个少爷!”吴氏一拍桌子,“李妈,你去把少爷喊来!”
“诶诶,我这就去!我的好夫人,您可别动气了!”
赵谨很快被带过来。
他比赵肃小一岁,今年刚满十二,与兄长的瘦弱相比,他长得比一般同龄人还要高大些,看上去已经是身材高颀的少年模样,眉目与赵肃有几分相似,但眼角上挑,傲气横生。
“孩儿见过母亲大人。”
吴氏方才的怒气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慈爱,招手让他近前。“今日你到学堂跟夫子学了什么?”
赵谨想也不想,吐字清晰:“今日讲的是《孟子公孙丑下》。”
“你都记下来了?”
“是,容孩儿背给您听。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
赵谨是有资格骄傲的。他出身优渥,家资宽裕,母亲亦是官宦人家出身,他读书还算认真,经常被夫子称赞天资聪颖,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
他明年就会参加县试,这是踏上科举之路的第一步,如无意外,赵谨将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直到能够金榜题名为止。
吴氏微笑着听他背完,才问:“听说今日赵肃被知县大人赏识并收为弟子了?”
赵谨脸色一变,愤愤道:“不是知县大人,只不过是知县大人的朋友罢了!”
吴氏关心道:“哦?那你可知晓他的来历?”
赵谨先是摇头,又蹙着眉:“娘,这很重要么?赵肃不过是个贱婢所出的庶子,就算知县大人再赏识他,以后也不可能帮他答卷,更何况他从来未曾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靠着巧言令色让知县大人夸赞几句,根本上不了台面!”
吴氏想想也是,自己的丈夫苦读多年也考不上举人,赵肃再聪明,认字读书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事,更别提写文章考科举,她实在是多虑了。
想及此,神色放松下来:“是娘想岔了,不过你也不可掉以轻心,你爹这么多年都考不上举人,你若能考上,不仅光宗耀祖,以后在赵家宗族里,谁见了你都得低半个头了!”
“孩儿谨遵慈训。”
“族长,这个戴公望究竟是何来历,他为何单凭一面之缘,便将那个婢生庶子收为弟子,未免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不止吴氏,便连赵慎羽也抱着这个疑问,此时他正坐在赵慎海的书房里,脸上犹带怒气。
赵慎海拈着胡须,慢慢道:“此人大有来历。他是嘉靖二十六年二甲十一名的进士,在同年中素有才名。”
赵慎羽大吃一惊:“庶吉士出身?”
赵慎海颔首。
在明代,科举殿试最后分三甲。后人所熟知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列为一甲,其余的都是二甲和三甲,能够在芸芸学子中考中二甲排名靠前的位置,实力自不容说。
最重要的是,二甲中名列前茅的人,会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锻炼,过个几年再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又或者外放为官。
明英宗之后还有个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所以庶吉士又被称为储相。你被选为庶吉士,就意味着前途一片光明,甚至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内阁大臣。
赵慎羽万万没想到看似不起眼的戴公望竟有如此来头。
这样一个人,别说一个赵慎羽,就是十个赵慎羽加起来也得罪不起。
“那,那,”赵慎羽讷讷道:“他为何会来到这里?”
“说来话长,这个戴公望,原本在京城任户部员外郎,据说是因为得罪当朝首辅严大人,被停职罢官。我们这县太爷与他交情颇深,所以就先过来投靠老朋友了。”
赵慎羽略略松了口气:“这么说此人如今只是一介布衣了?”
“正是。”
“那他为何会收赵肃为弟子,总不能是一时兴起吧?”
赵慎海皱着眉头:“这我也不大清楚,或许觉得赵肃是可造之材,又或许有旁的原因吧。”
两人相对无言,坐了半晌,还是赵慎羽先开口:“幸好此人身无官职,否则我在他面前斥赵肃为庶子,怕不得罪了他?”
赵慎海道:“无须担心,我看他倒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不过话说回来,赵肃以后成为他的弟子,身份也不同了,切莫再说那样的话。先前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孩子确有几分才智,或许将来的成就不逊于其他赵氏子弟。”
赵慎羽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他如今十三,有人在这个年纪就已取得功名,他十二岁才来读书,未免也太晚了,即便有所成,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赵慎海也不反驳,只是笑而不语。
过了会儿,赵慎羽终是有点忐忑:“那末赵肃孤儿寡母的,要不要派人接济点?”
赵慎海却道:“先不必,你说得也有道理,他如今才开始念书,也不知是龙是虫,这人情不可做晚了,也不用做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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