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第一百三十六章 当年往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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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潜龙勿用

“咚——咚！咚！咚！”

丑时过半，三更天已过,街上的更夫似才走过不久,一慢三快的梆锣声伴着更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高喊声似还响在耳畔，祁州城里家家安眠、黑魆魆一片。

农耕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代的灯红柳绿纸醉金迷在这片大汉的土壤上不知要变迁孕育多少年。

于四下的黑暗之间，广宁府却还是一抹小小的亮彩,虽不如白日通明,府上不当值的下人仆役也均沉入梦乡，可四周的要紧处均有一队队执火把的兵士巡逻守卫,统共约得一二百人,于一处偏院中布置最多,可占二三乘，便那偏院较广宁府其余各处最为明亮。

…

却道好一片万籁无声,通向广宁府的路上不知怎的突增响动、几多嘈杂,一小队人马共计十人,一人一骑深夜时分往广宁府奔去。

到得广宁府门前，那十人翻身下马，小步向府内跑去，左右为首的二人远远使出令牌,高喊道“奉命,有急事”,悬挂的灯笼灯光照到二人身上同他们手中高高举起的令牌上,铁铸的令牌上圆下方,刻着“广宁刺史令”五字，府门前驻守的甲士即刻放行让十人进府，登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游动在广宁府中。

十人步履匆匆，为首二人手中令牌一直高举，巡逻的兵士不敢阻拦。他等在府中数回绕行穿折之后，径直来到偏院之中，于厢房之前齐齐站定，

“公子，林彦求见公子。”林彦走上前去，因与悟平多有照面，单独敲门请人。他有令牌，厢房外的护卫不敢多加阻挠，于因由亦不多加询问。

“公子，林彦求见公子！”

房中悄无声息，一会儿后不听回应，林彦不便硬闯，只呼喊声大了几分，对着屋门敲了几下，再度说道。

“…公子，”

第三遍开口时，即是心中想到皇长孙殿下或已沉睡，林彦亦已做好推门闯入的准备。他堪将手附到门上，不待使力，屋门已被人从里头拉开，悟平身着百纳衣站在门后，漠然道，“何事。”

“林彦见过公子！”

二人双眼但有对视，林彦看悟平已起身站在门后，当即单膝跪下。他那一跪，房前的郑容与余下暗卫亦齐刷刷、一同跪下。

——此时正值深夜，只一些守卫，鲜少伺候有宫女太监，十人那一跪，倒未造成多大轰动。

林彦继而埋首，续道，“请公子随林彦等人走一趟！”

“现在？”悟平不禁皱眉，“这么晚，去哪。”

林彦不便回答，他单膝跪着、两手抱拳，斟酌须臾只道，“公子一直想知道林某背后之人、整件事情的真相…公子现在去了，或能得知公子想知悉的一切。彦等奉命行事，”林彦说道，头埋得更深、手高高抬上，“希望公子慈悲，行个方便。”

“…好。”

悟平沉默半晌，瞧跪在地上的十人，他终点头答应了下来。

——或是皇帝有事，悟平默然思量。何必难为底下这些办事的人，令他们难做？

他那爷爷关他许久，是为何事？

今夜，抬头见黑得深邃的天空，不见了星星、似乎也不见了月亮，悟平走出屋去，

——今夜，或许就能知晓一切、他想要的答案了吧。

～～

祁州大狱，刘明奉旨候在牢房门外，见林彦同郑容左右护着短发少年走来，他将身子弯低，待三人不一会近到跟前，刘明挥手摒退林彦郑容，拱手恭声说道，“请公子随我进来。”那便打开牢门，与悟平一同走入。

“师父！师叔！”

刘明站回永泰帝身后伺候，悟平跟他之后，甫一走进，眼光微微扫过却便看到牢房地面上那一排打坐着的师父与众师叔，顿时大为吃惊。

他尚来不得诧异他们如何会从万里之外的觉隐寺来到此处、更来到大狱之中，悟平神情一紧，已是下意识抢奔上去，蹲在慧德身边，口吻关怀备至、神色更万分焦急，“你们怎么在这？！”五指暗暗探在了慧德脉搏上查看他有无受伤。

“哼。”

永泰帝冷眼瞧他这宝贝乖孙的举动，禁不住轻哼了一哼，却是不发一语、由他去了。

“是你抓他们来的？！”

那道轻哼声罢了，悟平耳聪目明，听到那轻微的哼声，这才想到、注意起一旁的永泰帝，他的亲爷爷来，顿时扭过身、怒目而视，“你抓他们来做什么！他们都是与世无争的和尚，难道得罪你了吗！”

“悟平，不得无礼。”慧德见赶来的少年情绪激动，不由出言斥止，立便令如狮虎一般勃怒、似随时会发作伤人的少年平和好多。

落在永泰帝眼里，牢房中的火光跃动，永泰帝瞳孔微缩、眼眸微眯，

——这一幕可真有几分刺眼。

又见少年虽平和良多，眼神之中却尤是怒不可遏，永泰帝静静地盯着他，一老一小你不让我不让得对视好会儿，永泰帝忽而端坐正身，凛然说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那好。

今日，我不仅让你知道我是谁，也让你知道你自己是谁！”

“竖起耳朵给朕听好了！”永泰帝说着，话音猛然拔高，顿了顿，才又说道，

“朕，是当今天子，大汉第三代皇帝，永泰帝秦昭政！

而你，不是悟平，不是济众，不是什么和尚，你是朕失落民间一十七年的嫡长孙，已故彰德太子秦玄钰之独子秦延晟，是大汉的皇长孙！朕，是你的亲爷爷。”

…

“你是我的亲爷爷？！”

永泰帝一席话了，悟平神色由愤怒转作疑惑，复由疑惑变作难以置信，最终定格成了震惊。

那份震惊，落永泰帝眼中是少年惊讶于自己离奇高贵的身世；可落悟平心中，他自然知晓自己禁不住流落出的震惊，一是惊讶于皇帝到底知悉了这一切，一是对父母死亡一事再度勾引起的震怒。

便不由自主，悟平站起身来，两侧的火光打到他身上，他魔怔一般，缓缓走向永泰帝，冷冷说道，

“我听世人论说，皇帝昏庸不明，杀得东宫血流成河，逼得彰德太子太子妃双双自尽。

你说你是皇帝？是爷爷？我父亲是彰德太子，母亲是彰德太子妃？我自小孤儿、父母双亡，现在你跟我说我父母双亡是因为被爷爷杀死了？我自小孤儿是因为天杀的亲爷爷？

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说，”

悟平愈说愈发激动，话到这时他人已来到永泰帝跟前，双手握着扶手椅的左右扶手，倾下身与他平视，祖孙二人脸向脸、相距不过二三尺之间，悟平盯着永泰帝被岁月馈赠了许多沟壑、皱纹的脸庞，恨恨说道，

“你是我爷爷，你说我该不该恨你？啊？”

“你恨我？”

永泰帝盯着少年血一般猩红的眼眸，呐呐自语。身后刘明担忧皇长孙冲动之下要伤害圣上，紧张不安地要制止于他，却被永泰帝先行止住。

“你恨我？”永泰帝呢喃又道。

悟平激动地一把握碎扶手，却到底直起身，离远了永泰帝几步，可手指忍不住指向他，朝他嘶吼，声声控诉，发泄这十余年来积压的不解、愤恨，

“我当然恨你！是你逼得我父母双亡，是你逼得我成了孤儿，我难道不该恨你吗？！我难道该原谅你吗？！”

“我亲爱的爷爷，”冲荡在心中的愤怒癫狂突然化做无边平静，平静背后是悟平无能为力的悲哀，他恍而勾起嘴角、轻笑了笑，单薄的笑意之间深埋着讽刺、掺着若有若无深沉的恨意，悟平冷冷地看去永泰帝，漠然说道，

“你当真是我的爷爷，我恨你。”而且恨了很多年。

…

“你要朕怎么办？”

一番执着的恨意令永泰帝——这名高高在上的老人激生无限哀伤。他想起因他误信奸臣谗言而蒙冤自尽的儿子儿媳，想起自小流落在外的长孙，顿时悲从心起。如今孙子总算找到，却如此恨他，

他恨他？

永泰帝想到此处，心中的愤怒委屈陡然胜过绵绵哀伤，

他恨他？他这样补救了，他还能怎样？他为什么要恨他？难道要他作为爷爷，向他跪下，向他懊恼惭悔吗！

无数人的跪拜、无上的威严令永泰帝无法垂下他高高的头颅。他还有儿子，永泰帝想，他也远不止这一个孙子！

便看永泰帝撑着扶手缓缓站起身来，尔后挥手高喝，为自己申辩，

“朕下了罪己诏，修了思子宫，建了归来望思之台，朕向整个大汉的百姓昭告朕错了，朕还不够诚恳吗？

辛辛苦苦找你十七年，朕还没有尽力弥补朕过去犯下的过错吗？朕时常沉在懊悔之中，还要朕怎样！朕是天子，朕做得还不够多吗！”

“朕告诉你！”

永泰帝恍见他话落，自己辛苦找来的亲孙仍对自己一脸仇恨警惕，反对地上的八和尚关忧护卫，心中不由大受刺激，登时冷哼了声，拂袖不快、高声说道，

“你若回来，做朕的乖孙，朕会好好待你，弥补过去对你的亏欠。

你若不回来，呵，那你的父母就仍是谋逆不宥的反贼！朕不会让反贼的后代活着，收留反贼之人亦一并论处！看在你父母的面上朕放过你，但这八和尚，还有你生活过的觉隐寺中的其他和尚无一例外，斩杀不赦！朕，说到做到。”

言罢，永泰帝转身往牢房外走去，身后悟平听他这般说法，早是气得浑身发抖，一个箭步冲将上去要擒下永泰帝，却被他身后的刘明拦住，一时无法得手。

便眼睁睁看着他那爷爷走到牢门边上，悟平大骂，“混蛋，你滥权！他们无罪，凭什么！”

“凭什么？”永泰帝闻言愣了一愣，旋即却便一阵好笑，说道，“凭朕是天子，朕的言语便是法令！朕要他们死，他们还活得了吗。”

顿了顿，永泰帝冷声道，“这些和尚的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朕给你两日时间考虑，两日后，朕要你的答案。”话了，永泰帝即便走出牢房，刘明一个轻巧、摆脱纠缠，也出了牢房，将悟平与八和尚锁在牢内。

…

悟平气恨得发狂，“乓乓”对着牢房墙壁、生铁牢门重重锤打了数下，到底也只能无力、颓然地坐到地上，于这间密不透风的囚牢中，悟平抱着脑袋，品尝着自己的无能与痛苦——那般酸涩。

他能做什么？救师父师叔？救下后呢，他能保全吗？能保全觉隐寺中的老老少少、同门之亲吗？

不能，他只是个无力的普通人。

所以要妥协吗？向他的混蛋爷爷妥协，接受他的恩惠，捧他的臭脚？

悟平陷在这二者之间，无以自赎。

“孩子，到我这儿来。”

却在此时，慧德向他招手，悟平茫然地看去慧德，乖乖走了过去，蹲在他身边。

“孩子，”慧德朝悟平微笑，面容慈祥，手掌轻轻抚过他脑袋，说道，“知道为师与你起的法名、法号是何含义吗。”

“徒儿不知。”悟平摇了摇头。

慧德道，“你法名悟平，是望你感悟平凡。你法号济众，是望你济世救民。

人皆言‘佛祖慈悲，普渡众生’，可佛家的修行者到底渺小，如何能普渡众生？”

“但你不同，孩子。”慧德注视着悟平，温声道，“你生来不凡，不是非要抗击命运，回去吧，回归你真实的身份。站在高处，人能更好地眺望大地，又如何不能更好地普渡众生？”

慧德说到此处，收回手来双手合十，谆谆劝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回去吧，孩子，去布下漫漫的慈悲，将仁德真心得施与每一名百姓，师父祝福你，佛祖保佑你。”

“师父——”

火光闪烁在悟平眼中，他呢喃自语，见一心尊敬的师父这般举止，他当真该回去吗？

恍而忆起许久之前做得一个梦来，梦中父王母妃让他不要抗拒应该承受的命运，

不要抗拒…

～～

二日后，当永泰帝遣大内总司总管太监刘明领三十余名太监宫女前来祁州大狱询问悟平心意答案，悟平看着来人，只垂下头，跪下回道，

“孙儿秦延晟，叩谢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即便随刘明出了大牢，乘上永泰帝御赐的步辇向广宁府去，而八和尚也被扶上骏马，载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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