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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大人怕疼,生理性泪水流得不计其数,心理泪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他年少时过得苦,以为人生就是这样的,所以尝点甜头就能高兴万分,身在苦中,日子久了,也不觉得多难,几乎没流过眼泪,六岁以前哭没哭过他也记不清了,而今被沈晏突如其来的失踪打得措手不及,实在没憋住,跟开了水闸似的,自己哭到一半,竟还有些新奇,一边吸鼻子抹眼泪,一边打量着满手的水痕,闷声闷气地说道:“真是绝了……感觉气都喘不上来,半辈子没这么丢人过,幸好没人看见,竟然为这么点小事哭成个傻子,姓沈的回来,非得揍他一顿……”

远在炼狱的沈某打了个喷嚏。

师挽棠这边才将心情拾掇好,擦干眼泪吭哧吭哧地将打翻的桌案扶起来,正托着腮帮子一脸严肃地琢磨对策,殷南下一秒就来敲门了。

师挽棠:“……”

鬼王大人第一反应,竟然是朝镜子里瞧了一眼,确保自己两眼干巴巴,仪容规整,才清青嗓子,正色道:“进来。”

殷南察觉到他鼻音有些重,但没在意。

“殿下,沈晏失踪的事情,墟跟我说了……”她进来便看到满地的狼藉,想来师挽棠心情不比她轻松到哪里去,当即叹了口气,踟蹰片刻,就近找了张凳子坐下。

“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坐下第一句,她愁云惨淡地道,师挽棠面无表情,心中却冷笑:你当我遇到过啊?

“不知道我哥有没有跟你提过,如今局势不明,齐朗在暗处,不知道积蓄了多少手段,就算他不愿意你掺和进来,我也必须要给你一点心理准备——我哥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以为这么个惊天大瓜会换来师挽棠的花容失色,却不料对方早有预料似的,非常沉着地点了点头,眯起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深沉揣测:“他是不是来夺舍的孤魂野鬼?”

殷南:“……”

“倒也没有……我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干巴巴地解释一句,师挽棠顿时大松了口气,“那就好,我都做好他是个坏蛋,别人上门寻仇的准备了。”

“……”殷南干笑一声,才继续开口:“这些事本该他亲口跟你说,但事发突然,他第一时间做了能做的,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料到,今天那个黑衣人名字叫齐朗,便是超出沈晏预料范围之内的之一。他算是我们以前的旧识,与沈晏的牵扯较深,是敌是友……我也分析不大清楚。”

事实上,乍听到齐朗的名字,她是最惊讶的,这个人在她印象中,一直是个干净清白的年轻精英,偶尔会眯起眼睛笑,看起来没什么心计,尤其是面对沈晏时,开朗阳光,一腔赤忱的关怀,真的不似作伪,她有幸见过两次,便再没对这家伙升起过防备。

师挽棠断然道:“不用分析,敌。沈晏就是被他弄进去的。”

断言完,他又有些疑惑地皱起眉:“这个人跟沈晏以前有仇吗?要这么下狠手?”

殷南苦笑着摇摇头,正是因为没仇,她至今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没仇,相反,他很依赖沈晏,这个说来话长……沈晏与他,是同一个养父,名义上来说,他们算兄弟……”

齐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沈晏还没脱离齐家,他还有哥哥。

沈晏第一次反抗齐志铭,是在上大学那年,他瞒着所有人填了邻省的学校,通知书下来那天,齐志铭发了很大的火,拄着拐杖将他赶入了小黑屋。

老头子年纪大了,威严不复以往,沈晏规规矩矩地进了小黑屋,却没有规规矩矩地反省,他熟练地用一段录屏代替实时监控,自己缩在角落里,画他的新房装修图。

是的,新房,这个哥哥做事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一声不吭报了邻省学校,一声不吭地用积蓄在学校附近买房,连齐朗都被他蒙在鼓里,偷摸摸来找他时,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都写满了郁闷。

沈晏打开手机灯光,灯亮起来那一瞬,他促狭而温柔的笑容就展开在眼前,齐朗本还想质问两句,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就像被戳了气的海豚。

沈晏拿笔尖戳戳他的额头,低声道:“干嘛?待会儿让父亲发现你溜进来,得吃不了兜着走。快回去,别让下人们发现了。”

齐朗撇撇嘴,就地坐下,挨到他旁边,“……你为什么要去外省啊?都没提前跟我说,别说父亲,我知道的时候都想揍你……”

“告诉你了,你还能跟我一块儿去不成?”沈晏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往外坐点,“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搞科研,太死板了,那所学校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在全国前十,我听过学校老师的一节公开课,十分有趣。”

齐朗道:“这跟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你最后不是仍旧要照着父亲的想法回来管理公司?这些东西学了也没用处,他不会让你去的。”

沈晏面不改色,“我可以修两个学位,不用担心,我能让父亲松口。”

齐朗看了他一会儿,敏觉地问:“……沈晏,你是不是有别的打算?”

沈晏笑了笑,“什么叫别的打算?”

齐朗有些急了,“你别诓我,我再了解你不过了,你肯定想干什么……不行,我也要考那个学校。”

沈晏好笑地摇摇头,就着微弱的手电灯,在纸上落下一笔,“行啊,你明年才高考,那学校分数可不低,等你考上再说吧。”

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齐朗却很执着地拉住他的手腕,“哥,你不可以离我太远,就算上了大学,每周末也要给我打电话,我每月放月假的时候都去找你,你不能把我忘了。”

沈晏回过头来,细碎的黑发遮住瞳孔中温润的光彩,他意味不明地盯着齐朗看了许久,才展颜道:“忘不了,你一个人在这边,我可不放心。我不在的时候,别惹父亲生气,实在不行了,给哥打电话,别顶嘴。你那笨脑子,可不许起什么馊主意。”

那时齐朗还没意识到,在对待沈晏的事情上,他已经跟齐志铭没什么两样了,不过两人的标准不同,齐志铭要将沈晏打造成一个完美机器人,而他,希望将沈晏藏起来,藏成自己的所有物。

他弯着眼睛笑起来,一把勾住哥哥的脖颈,“这还差不多……”

“哥,这里这里,敲个落地窗吧,早上看日出晚上看夕阳,多好的意境……”

“齐朗你是猪吗,见过哪扇落地窗同时看日出和夕阳的?”

“咦,不行就不行嘛,干嘛骂我……”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还很亲近,沈晏真心将他当弟弟看。他上大学之后,并不常回老宅,闲暇时间大多窝在自己买的小两居里,偶尔在学校图书馆啃书,沈晏是个看似软和,实在打不透的软面团,事事都不让齐志铭如意,却事事都向他汇报,哪里都揪不出错处,齐朗察觉不到这两人间的暗流涌动,真如那时所言,一逢月假,便屁颠屁颠坐火车去找沈晏,一开门,哥哥穿着柔软的家居服,金边眼镜下一双温润的眼。

“来了?”

齐朗会像树袋熊一样扑上去。

“沈晏,我想死你了!”

他哥看似纤瘦,劲可不小,轻松就将他掀在地板上,“换外衣,不换外衣不许坐沙发啊。”

齐朗笑嘻嘻地仰头看他。

细细想来,这应该是两人兴味索然的前半生中,最怡然自得的一段时光了。他最终没有考上那所学校,因为老头修改了他的志愿,这个家中,有两个齐志铭还算得意的作品,一个是沈晏,一个是齐朗,其中一个已经开始脱离掌控,有了瑕疵,他决不允许另一个也走上老路。

那天晚上,他在老头的书房里恳求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应答,他伤心极了,连夜买了车票要去投奔沈晏,可最后他连齐家的门都没能走出去,保镖将整个老宅围得水泄不通,从楼上跳下来摔断了腿,也不允许离开一步——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有多么被动。

他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本本分分地按照老头的指示,去了指定的学校,平时熟悉公司事务,偶尔进研究所,要很难得很难得才能抽出时间,去见见沈晏,对方还当他是少年心性,早将学校这事忘了。

“……洗手,别站门口,影响我发挥。”

齐朗穿着一身正装,精疲力尽地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沈晏切菜做饭,看了片刻,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从后抱住沈晏,将侧脸靠在他肩膀上,“哥……”

沈晏一手抄着锅铲,一边将他的胳膊拨开,“去沙发上歇着,别挡道啊。”

“我不,哥我累死了!你让我抱抱,你亲爱的弟弟需要安慰……”他大声嚷嚷,使劲耍赖。

沈晏可不吃他这套,揪着耳朵将他扔回了客厅。

席间谈到研究室,聊到位面失控的问题,齐朗皱眉抱怨道:“不止一个了,好几个位面因为太过完善而自发诞生了位面规则,我们的人再也没办法插手,只能打碎重组,浪费了好多能量。”

沈晏:“不是挺好吗,位面规则诞生说明这个位面已经能独立运行,说不定再过几千年,会成为另一个稳定守恒的世界,届时能多出多少新生灵?可供研究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齐朗道:“哥你胡说什么,赋予位面剧情和人物,就是为了将其构造成快穿系统的一环,不能按我们的设想走那未来进入其中的游戏者安危怎么保障?这个位面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他哥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饭菜,“哦。”

“不止是位面,一些npc也容易失控,赋予的类人特性太多了,他们就会产生自己的灵智,赋予少了又显得死板,要让一个位面稳定运行,却又不独立在外,其中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有,研究室那些老头子还天天揪我的错处,真想将他们跟那些失控的npc一起,送去报废站销毁……”

“……阿朗。”沈晏打断了他的话。

他正色起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齐朗愣了愣,“啊?我说错了?他们倚老卖老,抱怨两句也不行吗……”

“这不是抱怨不抱怨的问题。”沈晏眸色深深地看着他,“阿朗,位面自我完善,和npc失控都是正常现象,公司那么多人,在这些问题上研究了那么多年,你应该比我清楚,你早该适应这样的失误,为什么要生气?是不是以后不按你设想来的事情,无论是否正常,你都会想将他们销毁?”

齐朗缓缓放下碗,“……哥,你开始讨厌我了?”

“没有。”

他很固执地道:“你有,你上次还说我越来越像齐志铭了。”

沈晏无奈:“那是玩笑。”

齐朗抓住他的手,异常认真道:“你不可以讨厌我,你要一直喜欢我。哥,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这么多,只有我们才能理解彼此,才能永远陪伴在对方身边。”

“……没有谁能永远陪伴谁。”沈晏淡淡地掰开他的手指,“我会有恋人,会有自己的生活,你也将娶妻生子,别说孩子话。”

齐朗道:“我不要妻子孩子,你也不许要。”

沈晏皱眉:“你疯了吗?松开。”

齐朗死死抓着他的手,眼睛瞪得圆滚滚的。

几番拉扯,沈晏终于起了火气,指着门外道:“滚,出去。”

齐朗:“你答应我我就走。”

“答应你大爷。”沈晏咬牙憋出一句粗话,“齐朗,你能不能正常点。”

齐朗被这句话刺激得浑身一震,倏然火起,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冲出门去。

他没有离开,在楼下小花坛坐了许久,没有愧疚反思,反倒是琢磨沈晏身边当真有了其他人怎么办……他想了很久,越想越难过,半夜下起小雨来,他湿漉漉地上了楼,像只被遗弃的小哈巴狗。

房门关了,他去找门卫借工具箱,熟练地将没有反锁的房门撬开来。

沈晏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两条修长的腿交叠着,一见着他,便黑脸将手中的书扔过来,“小兔崽子!”

齐朗由着那书从他耳边擦过,旋即沈晏一语不发地进了房间,很用力地关上门,他跟得慢,没挤进去,索性故技重施,撬门入内,蔫头耷脑地盘腿坐在床边,盯着沈晏的背影看。

“滚去洗澡。”良久,沈晏终于开口。

他如蒙大赦,喜不自胜地滚去洗澡,洗完澡香喷喷地出来,想要与他哥挤一张床,被沈晏一脚踢下去,“齐某人你几岁了?还跟我一起睡,像不像话?”

齐朗恬不知耻地爬上来,抓着他的被子,拼着脸皮不要,也要在这张床上留下,“哥,我怕黑,没你的地方我不习惯。”

沈晏丝毫不留情面,“怕黑你不会开灯?之前这么多晚怎么睡的?”

“念着哥你的名字睡的,困了困了,哥我们休息吧,明天还有事呢……”

沈晏翻了个白眼,终究由他去了。

但这次争吵,却令他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他试图从源头下手,控制沈晏身边接触的每一个人,不允许他与旁人多说一句话,渐渐的,这种控制欲越滚越大,变成了能压死人的雪球,他监视沈晏的一举一动,连动物也不许夺走他的半分情感。后来沈晏以极其决绝的姿态与齐志铭划清干系,他谋划多年,终于将齐家、齐朗,堂堂正正地从自己生命中切割开,在沈晏看来,这是解脱,是自由,在齐朗看来,这就是抛弃。

他暴怒地与沈晏争吵过两次,次次无疾而终,时间长了,和谐依赖的相处方式终究变了味,两人不约而同拿出商战上打机锋那一套,彼此警惕彼此算计。波斯猫死的那天晚上,沈晏难得主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时间很长,内容却很简短,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齐朗,你病了。”

无数次的横眉冷对、冷嘲热讽,齐朗扪心自问,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伤心难过,可是他越想沈晏看着他,沈晏就越不想看他,到最后,他几乎都有些漠然了——高不高兴有什么紧要?人是我的不就行了?

那以后的很久很久,他们都没有再心平气和地坐下吃顿饭,齐朗偶尔会去找他,两人中间像隔着一层冰,笑也不是闹也不是,可齐朗还是很愿意与他呆着,看着这人受制于自己,明明心中厌恶,却不得不虚情假意的模样,心中有种病态的快意。

日子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着,他甚至都已经不在乎是否能跟沈晏冰释前嫌,却在这时,齐志铭下了手,他匆忙赶到,本意是相救,但生死一瞬间,他看着沈晏苍白削瘦的面容,忽然犹豫了——换一个世界,是不是就能重新开始?

他用了十年的时间筹谋策划,期冀着将那人牢牢绑缚在自己身边,陌生的世界里,他们能像当年在齐家一样相依为命,他期待一场梦,期待了整整十年,可沈晏没有丝毫犹豫,再一次如当年一般,将他抛弃了。

恶自怨怼而生,怨怼来自失望。

哥哥毫不犹豫地跳入炼狱的时候,他最后的宽容随之付诸一炬。

……年轻的暗部首领却在黑夜中醒来,眼泪淌湿了满枕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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