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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是整个卞京入冬之后,最热闹繁华的一日。

万里红妆,整个卞京的老百姓都闻了国师大人和陆家小姐旷世爱恋的传闻,夹道围观。

在这最热闹的一日。

谢之宣如愿以偿,在万众注目之下,行于车队之首。

唢呐扬扬,引衔一首迎亲曲。

谢之宣的脸上是诚挚而发的欣喜。

到了国师府,由着公孙砚无亲戚无父母,便略去了许多繁文缛节。

新娘早早进了后院喜房,俊逸的新郎官在前头迎接客人。

公孙砚平日待人虽是冷峻,但秉性清正,也赢得了不少人的爱戴,前来贺喜的人也不少。

前院熙熙攘攘,僻静后院的侧门口,却又一道瘦削的身形来来回踱步。

好像在纠结什么。

谢之宣顿足,有些犹豫地摸了摸袖口里的东西。

他皱眉思忖了会,叹了口气,走出两步,又顿了脚步。

再回过身,朝院子里去。

“谢公子。”尹九从侧门墙后走了出来,恭敬地拦下了他,“谢公子,此刻恐怕不方便往里头走。”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身后贴着喜符的厢房。

谢之宣立马会意地退后了一步。

有些急切道:“尹大哥莫误会,我、我只是……”

尹九望着他:“谢公子可是有什么东西要我带进去?”

“是,是。”谢之宣连忙从袖中取出了个用灰布包裹的,巴掌大的圆状物交给尹九。

“劳烦尹大哥为我带给陆……国师夫人。”

尹九颔首,回身走进了院子。

终于把犹豫了两日的东西送了出去。

谢之宣松了一口气,正要回身,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咦声。

“咦,你心悦国师夫人?”

一道鹅黄色的俏丽身影从墙边假山后跃了出来。

来人像是个富硕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姐,估摸着才十五六岁,圆眼弯眸,鹅蛋小脸弯弯勾着樱唇,可爱极了。

谢之宣猛地收回了视线。

莫名地有些局促,他低着头解释道:

“不、不是的,陆小姐对我有知遇之恩,小姐出嫁,我、我便想随点心意给小姐作嫁妆,所以、所以才使人打了那么一套银坠子给小姐的……”

“是吗?”小姑娘背着手,故作狐疑的深沉样子,慢慢踱步到谢之宣跟前,“那你脸红什么?”

年前进了风满楼之后,从前瘦弱的少年像抽条似的,猛长了不少个子。

小姑娘的个子只到他的鼻尖,抬头看他时微仰着头。

身上女儿家香粉的味道淡淡地传进谢之宣鼻尖。

他有些不自然地退后了一步。

“是、是今日天儿太热了……小姐若无事,在下先告退了……”

谢之宣说完,拔腿就要走。

却料袖子被那小姑娘扯住了。

“既然你不喜欢国师夫人的话……”小姑娘扯着他的袖子,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亮晶晶的,嘴角的小梨涡浅浅弯了起来。

她的声音很软,像在与谢之宣商量似的。

“那,你可以喜欢我吗?”

“……”

时下近腊月,谢之宣全身却犹如被丢进了热汤池子里游了两圈。

霎时,变得滚烫和赤红。

他惊愕、无措,更不敢抬眼和那小姐对视。

“小小小小姐,在在在在下先告辞了——”

谢之宣哆嗦着嘴唇跑开了。

没接受……但也没拒绝嘛。

穿着鹅黄色袄裙的小姑娘望着谢之宣跑开的方向。

嘴角悄悄地翘了起来。

国师成婚之后,公孙砚得了半月的婚假,陆容妤也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公孙砚按在了房间里不可描述。

而自公孙大人与陆小姐的故事打响之后,风满楼的名号可算在卞京周遭几城之中都瞬间打响了。

除却卞京的公子小姐,风满楼每日还要接待来自各城慕名而来的士。

谢之宣师从曲毅,在精进笛艺的同时,也学了些箫的吹法。

平日在风满楼吹奏时,偶也会练练箫。

这日,谢之宣从师父那儿得了首新曲谱,也是他练箫以来,第一次吹这难度的曲子,他吹两声便要停顿一下,并不怎么流畅。

几番卡顿,终于艰难地吹完了这么一首曲子。

谢之宣皱了皱眉,并不满意地啧了声,把曲谱再翻了回去,准备重新再练一遍。

“你应该休息一会儿啦!”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之宣回过身,便见榻子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团圆滚滚的粉袄子。

她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只留得一双圆溜溜的乌黑大眼。

却也能看出,她在笑。

“你怎么上来了?”

谢之宣意外。

早时有过狂热的姑娘涌上三楼追捧他的事儿,茶楼便在三楼楼梯口处安插了个魁梧大哥拦人。

小姑娘轻嘿一声,狡黠地弯了眼。

“我说我是你的情妹妹,他就放我上来啦!”

“你!”谢之宣惊愕,旋即涨红了脸,“你、你怎能!”

支支吾吾半天,他也没能斥出个所以然来。

反倒是被那小姑娘灼灼的目光盯着,他很快局促地捏紧了手心,目光也躲闪开了去。

“我说的也没错呀!”小姑娘捂在硕大袄子下,振振有词。“上次我问过你,可不可以喜欢我,你可没拒绝我呀!那这样,我不就是你的情妹妹了!”

“这!”谢之宣不善和人诡辩,只能红着脸,反倒像个被调戏了的小姑娘。

他往后退了一步,脚跟不小心踢到了曲谱架子,架子往后倒上窗栏,连带倒了窗边的花盆,花盆砸到了墙边唢呐上发出刺耳尖响。

连带的一串反应令人措手不及。

谢之宣手忙脚乱地弯腰收拾。

榻上的小姑娘弯了眸子,从榻上跃了下来。

像是想帮他捡起地上的花盆。

却笨拙地被自己的脚绊倒。

她往前踉跄了两步,一头撞倒了谢之宣。

两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她身上的袄子软绵绵的,碰撞时,披风帽子掉了下来,那张白皙的小脸从绒毛之中探了出来。

“唔……”小姑娘倒是不娇气,直接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歉意地去扶谢之宣,却被谢之宣红着脸躲开了。

“这身衣裳,是我娘亲非要我穿的,我平时并不这样穿的。”

她扯了扯身上肥厚的大袄子,脸上有些红。

听着谢之宣没有应声,她又急切地仰起头解释道,

“真的,我平时穿的……可漂亮了,才不像今天这样……笨重。”

谢之宣被她逗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俊朗的面容在窗外日光下,熠熠闪光。

她看呆了眼,不觉时,鼻下一阵热流。

“……”

“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她捂着脸跑走了。

小姑娘名叫陈乐灵,是父亲是卞京的小小守备,但在早年与公孙砚有恩,那日便带着妻儿去了国师大婚。

陈乐灵对谢之宣,早在先前就有了想法。

只是苦于没有个合适的契机,恰好见着谢之宣去寻陆容妤,这才有了个好的开口。

娘亲常常告诉她,喜欢的东西就要去争取,光是等着,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

听闻了陈乐灵喜欢那谢公子,陈家两父母几乎是双手双脚赞同,陈乐灵是她们家独女,从小呵护长大的,若是嫁去了别人家,指不定要受什么委屈呢。那谢公子来往清白,过去大义灭亲的秉正更是为人熟知的,若是能做他们家上门女婿,那真真是妙极了。

自那日在谢之宣面前流了鼻血,陈乐灵丢人跑回家,她痛定思痛,决意在谢之宣面前挽回自己的形象。

她钻进厨房,捣鼓了一下午,烧坏了三口锅,终于做出了他们家厨子认为“应该毒不死人”的糕点。

陈乐灵自信满满地拎着小饭盒去风满楼找谢之宣,却被那魁梧大汉拦了下来,道是你指定不是谢公子的情妹妹,谢公子整日抱着箫笛,哪儿有空找情妹妹。

陈乐灵一听,喜了。

看来谢公子不止对她无兴致,对其他女子更无兴致,那只要她主动些,便领先了其他人一大截了。

可那魁梧大汉可不怎么好说话了。

陈乐灵软磨硬泡半日也不见他松口,只好怏怏地抱着饭盒坐在了楼梯口。

嘱咐过那汉子,今日果然没有见着那姑娘再来。

谢之宣将那谱子多练了几遍,便也熟悉了。

等他终于从三楼下来时,楼梯口的粉袄子背影已经倚在柱子上睡着了。

谢之宣愣了下,叫醒了她。

春寒料峭,陈乐灵的双颊冻得有些红。她看见谢之宣下来心里欢喜,又念着自己要矜持。只低头微笑打开饭盒,将里头铁绿色的桂花糕呈到了谢之宣面前。

“喏,我自己做的呢!”

谢之宣见着盒底奇怪颜色的糕点,犹豫了下准备拒绝,又见着陈乐灵眼巴巴望着他,好不可怜,他只好咬牙捻起了一块,小咬了一口。

少年微皱的眉心轻轻散开,眼底似有惊喜之色。

他弯了唇:

“卖相虽有些欠缺,但味道很不错。”

陈乐灵对自己的厨艺深有自知之明,她已经做好了被谢之宣丢回来的打算,猛地听见这评价,她愣了下,蹦了起来。

“不、不错啊??”

她把手中饭盒塞进了谢之宣手里:“那这些都给你!!”

说完,她便消失了没影。

谢之宣捻着那糕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脚准备上三楼。

脚步顿了下。

谢之宣回过头对那汉子道:

“以后这位小姐要上来,就放她上来吧。”

陈乐灵得到了谢之宣肯定这事,令府上的厨子感到十分匪夷所思。

他再三问小姐:“您说的是,吃了?谢公子他真的,吃了???”

陈乐灵得意洋洋地仰起下颚,轻哼一声:“自然!谢公子他对我,肯定有所改观!”

得了鼓舞,陈乐灵更加有动力。

第二日又捣鼓了一盒子的奇怪糕点,在厨子颤颤巍巍的目光中,跑去了风满楼。

今日那汉子见着她,竟像没看到似的,默认了她上去。

瞥见门口跑进来的小姑娘,谢之宣收回视线,继续吹奏。

谢之宣向来习惯一下午不停歇地吹奏,有时热衷起来,更是连喝水都忘了。

但陈乐灵从小偷懒逃学,用的最擅长的借口便是——

“我已经学习这么久了,我好累啦!娘亲说,这叫劳逸结合!”

架不住陈乐灵瞧着便要冲上来扒拉他的架势,谢之宣只好放下了笛子随她去榻子上休息会。

她献宝似的把自己带来的小匣子呈到谢之宣跟前,谢之宣的眉角抽了抽,有些挣扎,但还是捻了一块尝尝。

“香甜软糯。”他说。

“真的啊??”

陈乐灵猛地往前凑了上去。

她今日未穿那厚厚的袄子,只着了浅紫流苏蝴蝶裙,眉心还点了小小的花钿,这个位置恰好落了些阳光,熠熠闪光。

谢之宣猛然屏了呼吸,没有说话,急忙回去继续吹奏了。

陈乐灵坚信谢之宣的评价,饶是家里厨子如何真挚地告诉她:这真的很难吃。

但她还是每日坚持给谢之宣做一盒子糕点,而谢之宣也照样微笑告诉她:好吃。

陈乐灵几乎每天都在明示谢之宣:只要你跟了我,以后我天天都可以给你做哦!

谢之宣回绝的理由也从未变过:我与小姐身份悬殊,谢某不过一介贱民,何能配得上小姐?

春来杨柳飘,一晃眼,陈乐灵都在东屋待了快一个月了。

这一月来,陆公子,国师夫人还有不苟言笑的国师大人也偶尔来此处。

国师夫人与她想象之中并不相同,原以为能受得了国师大人那么恐怖一人的,该是个温婉的女子,谁知国师夫人瞧着并不比她年长多少,更是娇俏灵动。

她一听陈乐灵是在追求谢之宣,且两人如此一同共处了近一月,居然还没有什么进展,顿时来了兴致,拉着陈乐灵给她支招……

“谢公子,可以听我说两句么?”

这日,三楼只有两人。

谢之宣顿了下,有些疑惑,见陈乐灵神色真挚,真有话要说的样子,便放下了笛子走了过去。

“怎么了,小姐?”

“我……”陈乐灵低低垂着头,声音很轻,“我是要告诉你,今日应该便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

“你……这是何意?”谢之宣拧起了眉头。

她说:“谢公子为乐痴迷,但也不要忘了照顾自己呀……我吩咐了楼下阿虎,让他记得,每日下午送些糕点上来,还有那茶水,放了一夜的,可千万不能喝坏肚子了。”

陈乐灵始终低垂着头,像是故作轻巧地说这话,嗓音却不由自主地覆上了一层颤意。

“什么叫,今后不能来了?”谢之宣不可思议地攥紧袖袍,向前逼近一步。

“我……”陈乐灵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爹爹娘亲为我招了个上门夫君,下月完婚,日后,我便不能如此来找你了,我们便……如此吧。”

谢之宣的心跳似乎猛地漏了一拍,他惯来温俊的语气也头一回出现了激动。

“……对方是谁?”

“啊?”

“我说,你父母定的上门夫君,是谁?”

陈乐灵嘴角抽了下,随口胡诌:“城北豆腐张。”

谢之宣沉着眉,双目笔直凝视着陈乐灵的双目。

声音沉沉:“卖豆腐的,起早贪黑,怕是陪不了小姐。”

陈乐灵一愣,硬着头皮道:“没事的,我不黏人的。”

“是吗?”谢之宣逼近一步,停在陈乐灵悬空的脚下,“卖豆腐的每天磨豆烧火,一身臭汗,小姐也不介意吗?”

“那……可以洗干净呀!”

谢之宣清逸的面容愈为低沉,“他劳作几日的收入,也不够给小姐买一只簪子,小姐也不介意吗?”

“我……”陈乐灵有点莫名其妙,什么豆腐张是她随口说的,怎么这人倒是较真起来了,往日没见他这么咄咄逼人啊!

陈乐灵的脑子有些混乱,她想打破这奇怪的逼问形势。

索性脖子一横,破罐子破摔:

“你、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我和谁成亲,与你何干!”

谢之宣的手臂撑在榻上矮桌,另一只手撑在陈乐灵身侧榻上。

姿势像极了环抱着她。

谢之宣凝视着陈乐灵,激动的神色缓缓退却。

黑黝的眸子很低沉,看不出情绪。

沉默了良久。

“我也卖过豆腐。”他说。

“啊?”陈乐灵眨了眨眼,没懂。

谢之宣的声音有些发哑。

“我现在改姓张,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可以!

张之宣!

这就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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