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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她走得很快,非常快,快到想把心里那不好的猜测抛诸脑后。

虽然,她追问“信”的细节时,顾三作为男人不愿多说一个字,可她从他失望、释怀的眼神里看到了别的东西。那封信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即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或者打着她的名义的人,也不应该伤害别人。

难怪那天在门口,他恶狠狠地说她忘了。对于那样一个正派、隐忍的男人来说,到底是怎样的伤害能让他气愤成那样?这个写信的人,她无法原谅。

“哟,黄老师回来啦,刚才那男的谁呀?”卫老师一直扒窗台上看呢,亲眼看着他俩出了厂门。

黄柔平复好神色,“亲戚。”

“啥亲戚啊?长得还挺高,挺威风的。”跟老夏比起来,那可真是玉树临风啊!

女人嘛,甭管平时是啥关系,可面对帅哥,那都是八卦的。

黄柔懒得理她,低着头进了宿舍,“啪”一声把她的八卦隔绝在外。

***

家里的卖糕大业蒸蒸日上,经过刘惠和王二妹的艰难“博弈”,最终崔老太答应让崔建国和崔建党轮流着去,一个去单数,一个去双数。不然老让谁去的话,生产队很快就会发现人不在,到时候解释起来太难了。

主要是,崔家人也被去年的西瓜事件闹怕了。

虽然生意有好有坏,但平均每天能保持在七块钱左右,也是相当不错了,崔家人现在真是做梦都能笑醒,出去看谁都是笑眯眯乐呵呵的。

“婶子,那天您说的糯米面还要不?”忽然,斜拉里伸出来一只手,把崔老太拽进了小黑路。

“哎呀丽华你干啥,我孙女还在外头呢!”崔老太被她拽得踉踉跄跄。

小地精才不怕黑呢,她跟着奶奶摸进去,顺着小黑路走啊走的,很快进了一扇窄窄的大门。

“对不住婶子,我也是没办法,得罪了。”陈丽华搓搓手,看见白白胖胖的幺妹,也是喜欢得不行,在身上摸半天,摸出个蚕豆来。

“谢谢婶婶。”

幺妹接过蚕豆,正要吃的时候忽然看见上头一个小小的洞洞,顿时来了兴致,眼睛凑洞洞上往里看,“呀,小虫虫!”

本来,这只是孩子童言童语,可陈丽华却臊红了脸,给人东西居然是生虫的,“生虫那扔了吧,婶婶重新给你个好的。”

“不能浪费哒,谢谢婶婶。”其实她吃饱饭,也不大想吃这种胀气的东西,就是拿着玩儿。

崔老太叹口气,“罢了罢了,有啥话你快说。”

陈丽华比黄柔大一岁,也是个寡妇,可惜同人不同命啊。她还没生下一儿半女,男人就死了,按理来说改嫁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她婆家张家不是好相与的,谁要敢上门给她说亲,那能立马化身喷粪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发射的。

她又是老来得女,娘家父母已经七十多了,没个兄弟姊妹帮着出头,这才被困在牛屎沟六年。

张家困她,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看重她的庄稼本事……她能种一手好糯米。

糯米这东西,香糯软乎,谁不爱?光价格那也比饭米贵不少,交粮的时候,一斤糯米抵两斤饭米呢,省出来这一斤不就是口粮了?

所以,张家四分自留地里种的全是糯米,全靠她一个人伺候呢。长年累月的劳作,二十多岁的女人熬得面黄肌瘦,跟三四十似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可她现在的脸色却亮了不少,崔老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崔家天天卖萝卜糕,萝卜倒是不缺,可糯米粉已经快用光了,前几天老太太找几个本分媳妇打听谁家有多余的糯米粉,她愿意花钱买。

正好陈丽华当时在旁边听见,就有点心动。她因为天天种糯米,手里也积攒下一点,摸不着家里的钱,就指着这点“存量”换钱呢。

“只是我这儿只有糯稻谷,没给磨成面,婶子你也知道……”

崔老太点点头,表示理解,但说实话,她挺不想蹚这趟浑水的。张家就是上次带头打砸抢的张大力家,一家子蛮横无礼,在村里没人待见。

可因为他们一家都是不讲道理的,所以虽然大家都厌恶他们,却又不敢撕破脸皮正面刚,表面上都是敬而远之。

崔老太是个讲道理的人,遇上这种人家她确实没办法。

“奶奶,我们买婶婶的糯米叭。”幺妹晃晃她的手。

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这个婶婶挺喜欢她的,她还在婶婶身上感觉到甜甜的橘子味儿!

崔老太舍不得对孙女板脸,但还是得说明自家难处:“奶奶和婶婶说话,你先去那边玩儿。”

“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我们也……”话未说完,见陈丽华脸上的光泽没了,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我,我没想为难婶子,我东西藏在山里,他们谁也不知道,不会连累婶子的。”

明明是自个儿种的东西,却连买卖它的权利都没有。

崔老太也不是铁石心肠,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公公婆婆也不是好相与的。大概,这就是同病相怜吧?

“唉,找机会还是再走一步吧,哪怕是回娘家,也好过这儿。”张家的房子也不少,是以前老太爷手里就盖的,可子孙没出息,除了房子,其他的都给败光了。陈丽华一个人住在大院子旁的小院子,因为张家觉着她寡妇不吉利。

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凭啥受这样的苦?

陈丽华泪眼婆娑,小声道:“婶子我后悔了啊,以前你们劝的时候我死心眼,现在我想开了,可……呜呜……”

小地精嗅了嗅鼻子,婶婶的橘子味更浓啦。

话已至此,崔老太还真狠不下心来不要她的东西,“行吧,你手里有多少糯稻?”

“起码二百斤吧。”她擦了擦眼泪,“婶子放心,是全干的,一粒霉的都没有。”

她做事认真又干净,崔老太倒是不担心她会以坏充好,心里默默的算了下,按出米率70%的话,能出一百四十斤米,再磨成糯米粉,折损不会超过三斤。

家里做萝卜糕,每天大概要两斤,用两个月妥妥的。

“那好,我全要了,你要多钱一斤?”

陈丽华害羞的笑笑,“我也多年没出去过集市,不知道外头价格,您就按饭米的来吧,给两毛吧。”

崔老太早算过,饭米纯米三毛,稻谷就是二毛一分,糯稻翻个倍,怎么着也得四毛二,“傻孩子,这样婶子得占你多少便宜啊,我给你四毛五,你别跟别人说。”

陈丽华一个劲说不用这么多,能脱手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她怎么还能卖这么贵?

崔老太抓住她的手,“你跟婶子说实话,你拿钱要去干啥?”

她人老成精,进门一看她神色就知道不对劲。再加上突然着急出手这么多稻谷,肯定是有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

果然,陈丽华抹抹眼泪,她都记不清到底是第几次流泪了,今儿这眼泪就跟不会干似的。“我爹病倒了,跟前没个人,我娘眼睛也瞎了,我得回家带他们看病,可婆婆不让我带走一分钱……我就是想买斤红糖给他们补身子也做不到,他们白养我一场啊!”

“是哒奶奶,婶婶的爸爸妈妈生病啦。”小地精早跟院里的植物们聊开了,听它们说,婶婶这几天经常哭鼻子呢。

“得,别哭,我现在不能拿钱给你,万一被你婆婆拿走就不值当了,你听我说……”两个人嘀嘀咕咕一会儿,陈丽华的脸色又亮了两分,“好嘞婶子,我记着您的情。”

崔老太正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幺妹忽然“嘘”一声,“坏人回来啦。”

三人屏气凝神,片刻后,张家一家子果然回来了,站在门口喷了会儿粪,崔老太拉着孙女藏在阴影里,倒是没让他们看见。直到一家子骂骂咧咧过去大宅子那边,祖孙俩才溜回家。

晚上,崔老太坐东屋炕上数钱,这段时间每天都有稳定收入,刨除给各房的分红,现在她手里已经有八十多的积蓄了,买两百斤糯稻刚好够。

还没捂热乎呢,又要花出去,可她却很高兴,毕竟明儿又能进钱啦。

“小丫头,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知道婶婶的爹娘生病?”

小地精的大眼睛“咕噜咕噜”转,抿着嘴笑。

“这次又是谁告诉你的?”

“小草草,婶婶院里的小草草,还说坏人欺负她。”

崔老太摸摸她的头,以为“坏人欺负”说的是她婆婆,也没往别的地方想。“以后啊,可得把你的秘密藏起来,除了我跟你妈,谁也不能知道。”

“好哒!”幺妹舔舔嘴唇,“我能吃橘子糖吗奶奶?”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大大的黑眼仁晶晶亮,天气太热了,刘海全贴脑门上,小脸蛋也红扑扑的,比年画娃娃还漂亮!

“好,吃,吃两颗。”

正好友娣进来,干脆把水果糖拿出来,几个孙女每人分了两颗。

第二天一早,等村里人上工后,崔老太来到和陈丽华约好的地方,递给她八十四块钱,“你藏好,直接回娘家去,糯稻我们自己去拿。”

避免被张家人撞见,她又得受皮肉之苦。

“好,婶子的大恩我记住了,这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会报答您。”就差给老太太跪下了。

当然,小尾巴幺妹自然也跟来了,状似无意的从路边掐了一把绿油油的植物,“给婶婶,给爷爷奶奶煮水喝,病就能好啦。”

陈丽华只当她是孩子话,一面觉着童言童语的可爱,一面也感激,接过去揣包袱里:“好,我替爷爷奶奶谢谢你。”

反正这种野草她见过,也不是有毒的,带着小福星的祝福,说不定爹娘吃了真能得到她的祝福呢?

没一会儿,崔建国上山,崔老太把他带到藏糯稻的地方——那可是一般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啊!用麻袋一麻袋一麻袋的挂悬崖峭壁下头的石洞里,还用不少干草树枝做掩护,看洞里也有不少烧过火的痕迹,应该是陈丽华定期来给熏的,不然早发霉了。

谁也想不到,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女人,居然敢爬悬崖峭壁,还能想到这么绝的点子!就是崔建国爬下去,那也是提心吊胆的。

可一个女人家,要不是被逼急了,谁又愿意铤而走险?

母子俩倒是感慨了一回,刚把稻谷搬到家,小地精忽然眼睛一亮,哒哒哒跑出门,边跑边喊:“我妈妈回来啦!”

大家都不信这邪,又没提前发电报,她怎么知道?

可十分钟后,她真的在村口接到了妈妈。

“妈妈妈妈,你怎么回来啦?今天星期五了吗?”

黄柔笑笑,“星期三哦,妈妈有事就先回来一趟。”

“哇哦!那就是星期五!”

黄柔实在是憋不住了,顾学章离开前那绝望、痛苦又释怀的眼神,她总觉着是有人打着她的名义伤害了他。不为别的,就为了闺女喜欢他,她也得搞清楚真相。

到家刚放下包裹,她就去了隔壁。

“爱卫,你妈妈在家吗?”

出于小孩子的本能,杨爱卫杨爱生有点怕这位黄老师,指指东屋,呲溜着鼻涕跑了。

周树莲正在喂奶,三个多月的小老三白白胖胖的,正是能吃的时候,已经将她吃得只剩九十斤了。

“秋生快看谁来啦,这是姨姨哦,快叫姨姨。”

黄柔挑眉,这孩子叫杨秋生?是从张秋兰还是从杨爱生?这名字可真是取得妙,除了不是秋天生的。

“茶就别泡了,我来是想问你个事,五年前,你有没有见过一封写给我的信?从湖北寄来的。”这几天她了解过,那个时候顾学章在湖北当兵,后来才去的北京。

而那段时间可以算她“身边人”的,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周树莲。俩人又曾经有过龌龊,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可谁知周树莲却毫不犹豫的摇头,“没有,那时候大那两个刚满两周岁,我忙得脚不沾地,你公爹不是在邮政所上班?问他肯定知道。”

对哦,黄柔愣了愣,自己琢磨这么多天,怎么就给忘了这茬。

但下一秒,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公爹能看见她的信,那是不是也能拿到?上次的包裹可就是他拿回来的,没让本人签收!

那个夏天,崔建华正在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攻势,整个生产队无人不知,老爷子替她把信拿回来也正常。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知道公公虽然脾气软弱,但为人光明磊落,绝不可能私拆她的信件。

那在他拿到信以后,有谁能接触到呢?或者说,它到底落到了谁手里?

崔家人基本都能接触,这是毋庸置疑的。能做出冒充她给人回信辱骂别人的事,说明这个人要么就是恨她,要么就是恨顾三。

可这么多年,她也没发现崔家谁恨她的,倒是对顾三有意见的话……她想到崔建华。

他曾不止一次跟她说过,顾三是个刺头,满村挑事儿,他以后要有机会肯定得揍回来。当时不觉着有什么,可现在想来,这样的话未免太小肚鸡肠。

果然,年纪大了,看待事物的眼光也不一样了。

既然找不出谁拿了她的信,那就从谁写回信入手吧。

“那你知道那一年,有谁给外地寄过信吗?”

“害,那可多了去了,单说咱们几个知青,除了你,谁不是两个月一封信的往家寄?信签纸写完了还来找他姑借呢。”周树莲抱着杨秋生拍了拍奶嗝,指指隔壁东屋。

杨发芽没嫁人前,就是住东屋的。

周树莲现在母凭子贵,张爱国给她开工分,她只用闲在家里喂奶就行,早就闲出屁了,八卦道:“就杨发芽,我还吃过她亏呢!明明是她给你家崔建华写信送手帕,偏往我身上推,还撺掇杨发财揍我,你说气不气人?”

“不是我背后要说死人的话,阿柔啊,你就是太死心眼,崔建华这人……怎么说呢,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黄柔皱眉,她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可周树莲八卦之火早已熊熊燃烧,也没注意她的不爽,继续道:“别人都只知道杨发芽给他写信,可我明明看见,他也给杨发芽写过,是个白色的信封,上头还贴着一张六十分的粉牡丹邮票,你说怪不怪?”

黄柔一愣,六十分邮票那是能邮全国的!他们好端端能天天见面,写信也就罢了,至于贴邮票?

一张邮票也不便宜!

等等,黄柔心头一跳,“你真看见是崔建华递给杨发芽的?”

“真真的,比珍珠还真!”周树莲急了,她的命门可还在黄柔手里捏着呢,“我发誓,我以秋生的生命健康发誓,我真是亲眼所见的,好像是嘱咐杨发芽帮他寄出去还是怎么着,时间太久了这个我不一定确定,可……”

黄柔只觉天旋地转,腿忽然软得不像话。

周树莲能发毒誓,说明她是真的没说谎。联系时间、地点,以及公爹的工作便利性,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而动机似乎也说得通了。

她有一种信仰即将崩塌的感觉,可她不能哭。

“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你们家里还有没有杨发芽的笔记本?”

周树莲满眼狐疑,“你要干啥?”

“你别管。”

“行,那你帮我抱着老三,我去找,她的东西应该还在。”真是怕了这姑奶奶,他们还以为她捏着这么大的把柄会让张爱国给她谋利呢,可她居然只是让她做这么……嗯,稀奇古怪的事。

自从生了小老三后,她真是一孕傻三年,也没精力琢磨她要这些东西干啥,很快找到一本作文本。

黄柔也不客气,“唰”的撕下一页,“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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