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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学章的办事效率很高,嘴里才说问问老刘,第二天一早就上老刘家去了。十点多给带回一个好消息,下周三在县供销社会议室举行统一招工考试,凡年满十八周岁的参加过下乡插队或回村劳动的未解决工作问题的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参加。

不限户口,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消息明天就要放出去了,崔建军赶紧骑上自行车,赶回家告诉春苗。

十九岁的春苗已经是大姑娘了,两根粗黑油亮的辫子甩在肩头,刚从猪圈里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柄粪瓢。

“啥?三叔说啥考试?”

崔建军抹抹额头的汗,“县供销社下周三招工考试,你顾叔叔让我转告你,赶紧看书。”

崔老太从厨房伸出头来,最先反应过来,“那赶紧的,猪粪别铲了,让你爷来,你赶紧看书去。”

这多一个人工作,对整个家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知道!

崔老头从屋后阴沟里转出来,难以置信的问:“不限户口吗?”

“对嘞,学章说的,千真万确。”

崔老头搓了搓手,那可真是不敢想的好事啊!他没读过几年书,工作是靠朝鲜战场上拼命拼来的,好容易到孙女这一辈上,出了三个高中生,扬眉吐气一回,春苗要能考上个工作,老崔家祖坟都能冒青烟。

“赶紧看书去,猪粪我来铲。”自从去年退休回家后,老爷子体格不如年轻时,又受过伤,干不了太多体力活,但家事里里外外都让他承包了。

他退休,他的工作机会就让老二崔建党顶替上,为这事,老大和老二家可闹了好大一场矛盾。所以,顾学章主动提出帮春苗落实工作,其实也是在平衡大房。

一般来说,一个家庭里能顶替父母参加工作的都是老大,可放崔家这儿,居然让老二去了,你说崔建国和刘惠能服气?谁不知道参加工作就是铁饭碗?谁不知道领工资好?可这机会愣是让二房给抢了,刘惠哭闹了两天,见回天乏术,才不情不愿的死心。

当时分家就说好的,谁顶替老爷子工作以后谁给老人养老,对于老两口来说,这不止是挑一个出去工作的儿子,还是找一个以后能让他们安心养老的儿子。所以,综合能力、孝心、儿媳明理程度各方面,他们肯定愿意找一个能舒心过日子的。

刘惠还敢哭着闹为啥不挑大房,就老大那啥事都拿不了主意,她啥都要掺一脚的德行,找他们养老?怕不是三天不到头就得活活被气死,他们还想多活两年呢。

所以,听说闺女能参加招工考试,刘惠只觉峰回路转人生看见了希望,咬着牙一定要让她争口气,好好让爷爷奶奶和二房的看看,她男人虽然没了工作机会,可她闺女,是要去县供销社站柜台的!

饭不用她做,猪不用她喂,晚上还专门把煤油灯加满放她床头。

春苗被春晖催促着,本来也没放下书本知识,每天至少还花三四个小时学习,跟在高中比起来,花的时间倒是更多了。刘惠催刘惠的,她就跟没这回事似的,该喂猪还是喂猪,晚上也不挑灯夜战,该睡就睡。

这可把刘惠气疯了,她的面子可都全靠她了啊,这死丫头她咋一点儿也不着急?

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揪着耳朵骂她,可春苗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她打骂的女孩了,她没揪到不说,还让小彩鱼和友娣一通说教,让她别啥都不懂啥都要掺和,有本事让她自个儿念书自个儿考去!

你说,这说的是人话吗?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闺女该说的话吗?刘惠差点被她们气死。

别人家的闺女都是小棉袄,就她生这三个,随时跟大耳刮子扇脸上似的,贴心?她们只跟婆婆和她四婶贴!

刘惠坐在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啊,骂啊,她咋就这么命苦,养下这三个要命的冤家啊!

崔家没一个鸟她的,大家该干啥干啥,村里人从门口路过也都是捂着嘴偷笑,谁心里不骂一声活该?

***

春苗去参加考试后,黄柔和幺妹也挂着这事,听说两天就能出成绩,不知道姐姐能不能考上。对门的胡家依然门庭若市,胡雪峰带着价值上百万人民币的德国先进设备,直接空降第五车间组,发誓要将技术改革进行到底,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刘珍在娘家听说丈夫回来了,还想拿架子,心道他不来接自个儿,她就不回去。

再加刘老太一直在耳边叨叨,她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嫁给胡雪峰这带娃鳏夫真是委屈了,居然结婚几个月就跑国外去,把她闺女一个人留在厂里,这就是没把她放心上。不趁这次拿捏住他,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欺负她呢!

所以,她愈发打定主意,不亲自上门来接她求她回去,她刘珍是不会回去的。

胡雪峰正在车间调试新设备,忙得茶饭不思脚不沾地,压根没想起他这位小娇妻。她等啊等,等到他都回来一个星期了,还是没来接人。

莫非,他狗男人在外头有野女人了?看上那些洋女人了?一个正常男人,哪里忍得了三年不见自个儿老婆?这还不得憋坏?或者他在外头已经吃饱了!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刘珍再也坐不住,收拾好行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回家去了。

胡雪峰下班回家,发现多了个女人才想起来自己出国前是结过婚的,倒也没说啥,只是可怜刘珍的小宇宙里已经刀光剑影儿女情仇的演了这么久,谁知人压根就是没想起她!

当然,这样“没心没肺”的胡雪峰,自然也不会追究她这三年躲在娘家对一对儿女有失照管的事。因为这,刘珍倒是松了口气。

借此,胡峻给自己要来一辆暂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给妹妹要到一个新书包两套新衣服……毕竟,作为市三纺的新星,这点钱他还是有的。

不仅如此,三年期间他从未往家里寄过一分钱,他那么多按照西德当地生活水平领取的津贴,在外面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兑换成美元日元,学着德国人炒股,翻了几个倍的赚,回国前又给全兑换成人民币,他现在手里的钱,给孩子过点好日子那是分分钟的事。

于是,没几天,胡家兄妹俩焕然一新,全身新衣服新鞋子不说,还有人专门给他们做饭,不用再自个儿摸索着夹缝求生。

这是黄柔也没想到的,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也会好奇的问丈夫:“外头的钱就这么好挣?”

顾三现在管着全市的油气供应,去过省城开会,也听说了外头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现状,欧洲发达国家也并非舆论宣传的“水深火热”。说实在的,要有机会,他还挺想出去瞅一眼,长长见识的。

“算了,别想那么多,赶紧办正事要紧。”他一下翻起来,将老婆压在身.下,意乱情迷的说。

黄柔知道他的意思,愧疚的搂着他的脖子,“再等两年,等绿真上初中……”

“我知道。”

夫妻两个倒是计划好的,等幺妹上初中再要个娃,可家里人不知道啊!这不,大中午的,顾老太又来了,带着一篮圆溜溜的硬壳东西和一只养了三年的乌骨老母鸡。

幺妹放学回家,发现厨房里已经飘出香喷喷的鸡汤味,忙问:“奶奶给带啥好东西来呀?”

顾老太满意的摸了摸她脑袋,“乌鸡炖牡蛎,潜阳滋阴的,你妈他们吃了最好。”

幺妹不太懂具体意思,只是指着一篮椭圆形的表面凹凸不平的东西问:“这就是牡蛎吗?”

石兰省属于内陆省份,自身并不产牡蛎,倒是与之相邻的另一个南亚小国家产,只是不知道老太太哪来的关系和资源给搞到这样的好东西。

她踩在小板凳上,揭开锅盖往里看,想盛一点“牡蛎”起来看看到底长啥样,勺子刚抬起来,就把顾老太吓得大惊小怪。

“小姑奶奶你干啥呢,这可是好东西,别浪费呀。”

“我就看一眼。”幺妹委屈的说。

顾老太这才发现自己激动过头了,放缓语气,“哦哦,那你看一下就行,这稀罕玩意儿我也是求了老多人才搞到的,家里那两口我都只给分了三分之一,大头在这儿呢。”

顾老二和陈丽华,结婚快四年了,肚皮依然没动静,你说她能不急?跟陈丽华她都不知吵过多少次架了!好话歹话说尽,中药西药也没少吃,求神拜佛也没缺席,可她愣是没动静,她真是急都要急死了。

关键是,就连城里这对最省心的,也三年没个动静,她急得嘴角天天挂火泡,一看见别人家的孙子孙女就眼睛冒光心里发苦,想抱孙子都把她想疯了!尤其现在老三这么出息,调到物资局去,在村里谁不称呼她一声“顾婶子”?

可她腰杆直不起来啊,没有孙子她就跟低人一等似的。

正想着,卫生间的门开了,幺妹这才发现里头还有另一位老奶奶,头上包着一块很奇怪的头巾,浑浊的眼珠子四处乱瞟。

“四娘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孙女。”

老奶奶噔噔踩着小脚,细细的打量幺妹,上上下下,还捏了捏她嫩豆腐似的脸颊,“嗯,是个有福气的。”

不知道为什么,幺妹不喜欢她这样的打量和“评估”,打声招呼就进房间自个儿玩儿了。可耳朵还是不受控制的竖起来,听着外头两个老太太的对话。

“可惜是个姓崔的,怕养不熟。”

顾奶奶反驳:“也不能这么说,姓啥那是结婚前就说好的,可感情怎么样还是看以后的培养,老三对她不薄,我看丫头也是个有良心的,老三喝点酒她就不让他开车呢,小嘴巴叨叨的念……”

“害,大侄女这就是你没见过世面了,这叫啥有良心?喝点酒开车咋啦?真有良心,那就该好酒好菜的给老三孝敬。”

幺妹心头来气,喝酒后血液内酒精含量过高会引起心悸、意识不清、幻觉等症状,不适合开车的呀,这“四娘婆”她到底懂不懂呀?

哼!

还好,顾老太似乎也不赞成她的说法,没接茬。

“对了,我听说老三是不是给崔家那头的大丫头,安排工作了?还是在供销社?”

顾老太轻咳一声,“没没没,他现在物资局,管不了供销社的事,那是统一招工,谁都能去的,能不能考上得看个人。”

“可我听说就是他安排进去的嘞!”

顾老太虽然也听村里人这么说,尤其是刘惠都亲口说的,可她知道不能给儿子惹麻烦,啥叫他“安排进去”的?他人都早调走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儿子以权谋私呢!

遂一口咬定不是。

可这位“四娘婆”却不肯放过这话题,继续说:“你说这老三是咋想的,自家亲兄弟不照顾,好事全给了那三杆子打不着的‘侄女’,老二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他就跟没看见似的?”

这可戳中顾老太心事了,她一开始也没想过让老三帮老二找工作,可现在眼看着春苗都……村里不老少人问她呢,她这心里真不是滋味。

别人都以为春苗这样的“侄女”都能捞到好处,那老二这样的亲兄弟更不知道得捞到多少,说不定能捞到个官儿当当呢!

顾老太一连否认,可其他人谁信啊?

她真是有苦说不出。

但顾老太这人,刚强惯了,她心里真有想法也不可能当着外人面,尤其是四娘婆的面说出来,家丑不可外扬啊!

正说着,黄柔回来了。

“妈来了?肚子饿了吧,我这就做饭。”可厨房却飘出一股独特的香味,有鸡汤香,还有股浓烈的腥臭气,像鱼又不是鱼。

“老三不回来吃中饭是吧?那别忙活了。”

“嗯,他在单位食堂吃,妈想吃啥,我这就去买。”

顾老太连忙说不用,有啥吃啥就行了,别花这个钱,可她身旁的四娘婆,却咂吧咂吧嘴,“有猪头肉不?我听说你们城里的猪头肉可好吃嘞。”

黄柔一愣,这才发现阳台上转出来个老太太,似曾相识。

“这位婶子是……”她这几年不经常回村,很多人都陌生了。

“啥婶子不婶子的,你该叫我声四娘婆。”

黄柔怔了怔,在大河口土话里,“四娘婆”可不是什么亲戚,而是专指某些有特殊“能耐”的农村妇女,譬如看神弄鬼啥的,男的叫“先生”,女的叫“四娘婆”。

好端端的,婆婆把这样的人叫来家里干啥?

但她还是控制住心头不喜,把幺妹叫出来,给她两块钱,“去熟食店称两块钱的猪头肉来。”

因为拿不准她们到底要干啥,黄柔也懒得招呼,只随便热了昨晚的剩菜,打几个馒头来,就着猪头肉和那锅浓稠的不知道是啥的汤吃一顿。

“阿柔多喝两碗,这是乌鸡牡蛎汤,大补的。”炖得熟透后,香倒是挺香的。

幺妹眼巴巴看着,咽了口口水,只要是没吃过的,那就是好吃的。

她下意识把碗伸过去,也想要。

可四娘婆忽然在她手上“啪”的打了一下,“没规没矩。”

所有人都被这响亮的“啪”声给惊呆了,包括幺妹自己,她想不到在自个儿家里吃饭居然让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奶奶给打了!说实话,长这么大她基本没挨过打!

更何况她皮肤娇嫩,那一下是用了力的,手背立马就多了一道通红的印子,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委屈,她立马红了眼圈。

黄柔只觉胸口气得生疼,“啪”一声扔下碗筷,“干啥呢?孩子好好的吃饭你打她干啥?”

顾老太也愣了,责备的看向老太婆,“打孩子干啥?”

四娘婆不以为,继续夹了块猪头肉,大快朵颐,嘴里含糊不清的说:“我们可是说好的。”

顾老太一梗,“可也没说要打孩子啊。”

黄柔看她们这副模样,明显是有什么背地里商量好的事,顿时更气了,“来我家蹭吃蹭喝不算,还打我闺女!”起身一把扯住桌布就要往上掀。

两个老太太被吓一跳,“这多大点事你就要掀桌子?”

顾老太一开始还是愧疚的,幺妹虽不是亲生的,可也是自个儿眼前看着长大的,可对四娘婆有再大的意见,事后再说都行,这当面发作啊让她这婆婆的脸往哪儿搁?

要知道,四娘婆是她花了二十个鸡蛋五斤香油请来的,得罪了她,她的东西打水漂不说,万一让她怀恨在心往菩萨娘娘跟前告嘴怎么办?

菩萨娘娘发起火来,那可不得了嘞!

黄柔是文化人,也不可能真掀,只不过吓唬她们罢了,“我闺女在我自个儿家里想吃啥是她的自由,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那句“外人”咬得死死的,两个老婆子面上臊得慌。

她现在是副校长,三年的领导生涯倒是锻炼出一股气势,也不用恶狠狠,眼光锐利的往四娘婆身上一放,就吓得她放下碗筷。

“妈你别忘了自己可是妇女主任,我不知道你找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家干啥,可咱们国家现在可是破除封建迷信讲究科学的,要是让人知道……你让别人怎么看学章?他今后工作还怎么开展?”

顾老太心头大惊,这才想起这茬,堂堂国家干部,怎么能带头搞封建迷信?她吓得双手发抖,赶紧推着四娘婆,“快走快走,出去可不许说来过我儿子家,不然我……”

“诶等等,我们说好的,我来给你儿媳妇看看,为啥这么多年不怀孩子,我可是在菩萨跟前……哎哟!你推我干啥,我自个儿有腿。”

两个老太太嘟嘟囔囔,吵吵闹闹下楼了。可黄柔还恨不得往四娘婆屁股上狠狠踹一脚,她闺女凭啥在自个儿家里还受委屈?

幺妹看妈妈生气,非常懂事的凑过去,“妈妈我不疼哒,你别生奶奶气啦。”

她已经不是四五岁的小孩子了,她知道现在妈妈一直不愿生小弟弟,顾奶奶不高兴呢。可妈妈不生是为了她,她不能再加深妈妈和奶奶之间的矛盾。

黄柔吹了吹她的手,“还疼吗?”

“不疼啦。”

小地精灵力护体,红肿很快消退了。

虽然把她们弄走了,可黄柔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是她的闺女,她的家啊!在她家里都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负她,那要是回村还不知道得让人欺负成啥样。

“崔绿真,妈妈问你,在村里有没人欺负你?”

幺妹很诚实的摇头,“没有。”

“有没人说咱们闲话?”

“有,但妈妈说过,对于不在意的人,我也不在意她们说啥。”

黄柔叹口气,丫头成长太快了,快到她还没学会保护她,她就已经能自个儿保护自己了。

但这事没完。

当天晚上,丈夫回来,她就把这事原原本本的说了。顾三本来就不信那套怪力乱神,再听是臭名昭著的四娘婆,还打了幺妹,他这口气怎么可能咽得下?第二天抽空回了趟牛屎沟,把他妈恨恨批了一顿,又带着她上四娘婆家,把送出去的鸡蛋和香油要回来。

当然,死老太婆肯定是不愿还的,吃进肚的东西怎么可能吐出来?

可顾老太是什么人?生产队妇女主任啊,她怎么可能吃这暗亏?两个老婆子拉拉扯扯吵闹起来,这下,全村都知道她干的好事了。

老崔家也不是吃闲饭的,她打的娃娃要不姓崔还好,姓崔,还是崔绿真,那一堆伯娘可不是吃素的。当天晚上,一大家子四个女人闹上门,把四娘婆家给砸了,还给老婆子挠一脸的血印子。

怕菩萨娘娘报应?

她们不做亏心事,菩萨眼睛又不瞎!

要打架?来啊,他们家虽然没孙子,可还有四个男人呢!就是春芽,也第一个冲锋陷阵,给死老婆子肚子上踢了好几脚,让她欺负她妹!

谁也没想到,靠一张阴阳嘴吃四方的四娘婆,居然让崔顾两家人给打了不说,还砸了招牌。队里领导听说,迫于无奈也上门去看了看。

可张爱国心里也恨这种人,名义上是“主持公道”,实际是添柴加火,隔岸观火,恨不得再打得狠些。

眼看着连大队部书记都不给她主持公道,今晚就要让崔家这群恶婆娘给打死了,老婆子不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着全村人的面嚷嚷道:“张爱国你个龟子孙,你以为老娘不知道你裤.裆里那点事,你跟周树莲睡了这么多年呢你!娃都睡那么大了你没资格说我不要脸!”

抛出这个炸.弹,转转注意力,她就安全了。

“嚯!”

人群震惊了。

“周树莲?杨发财他老婆?”那一家子早两年前就搬去大河口了。

“娃?难道是说杨家小老三?”

于是,人群再次沸腾了。杨秋生不像爹也不像娘,这是整个生产队人尽皆知的事,早几年还有人传风言风语,说这娃肯定不是杨发财的,没想到啊,这风言风语居然还是真的?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冒出来,他们还不一定信,可四娘婆嘛,她走街串巷,东家进西家出?知道的八卦内幕自然比一般人多。

况且,要没有确凿证据,她敢攀咬张爱国?听说公社已经下令要调他上去当革委会委员了,工农兵大学的通知书都寄到了,他马上就要去省城上大学了!

这样马上就能飞出山窝窝的人,是她一老太婆攀咬得起的?

于是,就有人问:“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可不能乱说。”

“老娘亲眼看见他从周树莲被窝里出来嘞,我咋没证据?”

张爱国的脸红了白,白了黑,而比他还难看的,是他的原配妻子,黄英。

“娃她妈你听我解释,不是那样的,我那次是去找发财有事,根本不是……”

“哟,男人不在家,你偏去找男人,还一待就是两个钟头,你跟周树莲有啥好商量的你?”老太婆顿了顿,“你出门还提了提裤腰带,你说你……”

两个钟头……还提裤腰带……社员们最不缺的,就是想象力!

不出一天,张爱国和周树莲的风流韵事就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衍生出无数个版本,不同时间地点睡觉的事儿,连小孩都能有模有样的编两个出来。

你就说这闹的,因为小地精挨了一下打,牵扯出这么多事儿来。堂堂生产队书记居然搞破鞋,这可是要去游街的呀!

杨家虽然搬走了,可他们族人还在村里,第二天,杨发财和他老娘杀回来,去张爱国家把他拎出来打了一顿不说,四娘婆又挨了一顿胖揍,一只眼睛让杨发财打瞎了!

这下可好,真正的“阴阳眼”了。

而周树莲呢?被杨家母子俩打了几顿,她依然一口咬定没搞破鞋,她跟张爱国话都没说过几句。

至于杨秋生是不是亲生的?

反正小时候看着不像爹也不像娘,这两年在大河口好吃好喝的养着,细皮嫩肉古灵精怪,倒是挺像周树莲的。

这样,要咋证明他跟杨发财是不是亲子关系?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革命家”们,谁也说不清,干脆搞一出滴血认亲来。

结果可想而知——当然“证明”是亲生的呀!

虽然,男女双方全都一口咬定没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事只要不抓现行,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就是告到公社又能怎样?搞破鞋是要证据的!

所以,闹剧一场后,张爱国该去上大学还是上大学,周树莲该养儿子还是养儿子,只有黄英带着三个闺女回了娘家,说要离婚。

这不是闹笑话嘛?农村人哪个兴离婚?

张爱国不信他那任劳任怨的老婆真能离婚,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其他人也不信她母女四人能翻出天去,都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

这些事,幺妹是听星期五进城等通知的春苗姐姐说的,大家乐得哈哈大笑。

她已经忘记当年看出周树莲怀孕的事了,只是觉着很神奇,小小的牛屎沟居然能生出这么大的事,毕竟,连她都知道“搞破鞋”可是了不得的错事嘞!

要说她为啥知道?

那还是前不久,她幼儿园时的班主任,徐大玉老师的对象,就是当年她们在市委大院看见那高个子叔叔,就是因为“搞破鞋”“流氓罪”被抓的。

那可不是张爱国这样的虾兵蟹将,他可是市长外甥呢,听说是让人抓现行了,他跟不同的十一个女人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有的还是已婚妇女……大家都说,这样的流氓,枪毙活该。

她曾经最喜欢的徐大玉老师,因为受这事刺激,已经一个月没来学校了。

可以说,这个活生生的例子,给整个子弟小学的孩子们上了血淋淋的一课。现在提起“搞破鞋”,谁不怕呀?

没一会儿,春苗从供销社前张榜的地方回来了,大家赶紧凑上去问,“怎么样?”

春苗笑着点头,招工十人,一共六十八人参加考试,她得了第一名嘞!

“耶耶耶,我姐姐好厉害!”小地精兴奋坏了,她们家的姐姐真会读书呀,一个赛一个的优秀诶!

正兴奋着,陈静也来了,她手里正拿着一份卷子,下下星期就要期末考了,她把出好的卷子拿来给黄副校长看看,今年她打算增加难度,促进促进孩子们的学习积极性。不然次次考那没难度的,不用功的和用功的考一样分数,没意思不是?

孩子们说起去上班的事,两个大人商量着教学的事,忽然听见厂广播里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音乐声,播音员好像是在播报什么消息。可市三纺这两年效益差,广播年久失修,“沙沙”的刺耳声比播音员的声音还大,在屋里压根听不清播的啥。

她们也没在意,继续说了会儿出卷子的事,忽然,铁门被人“砰砰砰”的砸响了。

幺妹赶紧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教体育的牛老师,正浑身筛糠似的,“黄副校长,赶紧,赶紧……去……去校长办公室……”

陈静走过来,“咋啦?”

“陈老师也在,赶紧……总理逝世了!”

“啥?!”屋里的大人孩子异口同声的问,“你说谁?”

“周……周……哇……”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嚎啕大哭,指着广播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整话。

陈静和黄柔,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不要命的跑下楼。

厂区里,每一栋宿舍楼里,陆陆续续涌出人来,难以置信的看着听着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播音员用沉痛万分的声音,一字一句的播报着:“1976年1月8日九时五十七分,伟大的……”

尽管后面传来的依然是广播“沙沙”声,可所有人都知道,是的,千真万确,晴天霹雳,平地惊雷,山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刻。

就是这样,所有人爱戴的总理与世长辞了。

陈静“哇”一声嚎啕大哭出来,腿一软,情不自禁跪在原地。她一哭,其他人隐忍的泪水再也挂不住,纷纷满脸泪痕的哭出声来。孩子们一开始不明所以,看见大人哭,仿佛触动了他们可怜的痛哭神经,也跟着哭起来。

所有人,从楼里跑出来的,翻垃圾的,买菜回来的,下班刚走出车间的,全都哭着站在原地,播音员的声音却再也听不见。

等到讣告播完,才有人开始走动。

可大家哪儿也不想去,他们要去车间,要去办公室,要去有集体的地方,要跟所有人在一起!

黄柔一面哭,一面往校长办公室去,谁也没有哪怕一分的精力来管孩子。幺妹和春苗哭了会儿,没有去处没人管的她们,只能回家。

谁也想不到,1976年,悲痛的一年,就在这个广播里开始了。

***

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举国震惊,全社会各界哀痛不已,原定的期末考时间往后推了一个星期,供销社招工也暂停,工人,农民,学生,虽然还在有条不紊做着各自手里的事,可大家都知道,不一样了。

1月15号,顾三和黄柔要代表各自单位上市里参加追悼会,接下来半个月,他们的眼睛都是红肿的。哪怕顾三,铁骨铮铮的汉子,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回过家,好容易回来一次,也是红着眼睛一言不发。

继当天的嚎啕大哭后,陈静已经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每天上课朗读社论的时候,她都是忍着泪,沙哑着嗓子,每每才读一半,就泣不成声。

这时候,小地精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悲喜是相通的。当一位伟人,伟大到所有人都发自内心敬佩、爱戴他时,人类的悲喜就是相通的。

什么四娘婆,什么婆媳矛盾,什么男女混账事,什么离婚不离婚……在这样的全国人民共同的巨大损失面前,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这个春节,春月没有回来,友娣也没有去北京,崔顾两家人再也没有因为黄柔一家三口到底该去谁家过年而争论,因为所有人都无心过年。

翻年过去,哀痛的气氛稍微缓解一两分的时候,四月里的某一天,正在上课的陈静忽然破口大骂起来,那是一种愤怒与无力交织的痛苦,整个国家都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孩子们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可谁也不敢说话。

幸好,孩子们都喜欢陈老师,大家都不约而同的为她保守秘密,这节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黄柔,她把桌上的《人日》和《参考消息》全收起来,无精打采的问幺妹:“今天你静静阿姨没说什么吗?”

幺妹乖兮兮的摇头。

可黄柔还是了解自己好友的,叹口气,“你多提醒她一下,万一她再提起,你就说点别的打断她,知道吗?”

幺妹乖兮兮的点头。

她知道的事情很多,静静阿姨不止在课上破口大骂,还念了好几首诗给他们听,据说是从北京传来的。

黄柔看着绿意黯然的窗外,虽然已经春天了,可她却觉着寒冬一般的难受。但她告诫自己不要乱想,不要沉浸在悲痛中,她想起路上遇到的徐志刚两口子,心里一阵阵的难受。

徐志刚和尤雯雯在三年前结婚,上个月生下二胎,过得倒是有滋有味,现在已经升到县司法局了,而她的好友,还是一个人。

陈静相貌不差,性格开朗,家境也很好,追她的人不少,可她就是一直不松口,现在还在拗着,一会儿说恨不得立马当天原地结婚,一会儿又听见“结婚”两个字就头大。

大家也已经习惯了她的愤青属性,还挺喜欢这样敢爱敢恨有血有肉的她,厂里不少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排着队的追求她呢。

小地精看妈妈的笑容就知道,肯定是又在琢磨怎么把静静阿姨嫁出去了。她眯着眼,掐着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忽然悠悠的说:“等我上四年级的时候,阿姨就能结婚啦。”也许。

“真的?”

“真哒。”

黄柔笑着摸摸她脑袋,“你可别骗我啊,不然到时候打你屁股哦。”

幺妹想了想,决定还是打个补丁吧:“嗯,很有可能结,也不是一定会结,看阿姨心情。”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这跟现在有啥区别?“我啊,就信小地精的话,看会不会成真。”

结不结婚还没得到验证,可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的传来,滇藏公路建成通车后半个月,7月28号中午,广播里播报,河北发生里氏7.8级强烈地震!

又是举国震惊。

四年级开学后一个星期,9月9号,另一位伟人在北京与世长辞。

这一次,厂区的广播修好了,大家在播音员播第一遍的时候就听见了,全都嚎啕大哭着跑出家门,陈静再次跪倒在地,听说厂里有个年轻工人从二层楼跳下去,还有农村曾被旧社会压迫了一辈子的老人,当场难过得昏过去。

当然,这都不足以形容当天情形的万分之一,所有中国人一夜之间仿佛失去了顶梁柱。没有人能告诉他们,接下来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这不是九月,这好像是寒冬腊月,整个中国大地,沉浸在一片寒冬之中。

终其一生,经历过的人们,都不愿再回想,那是他们每一个人的至暗时刻……唯一值得欣慰和庆幸的,就是10月6号,四.人.帮被逮捕并接受隔离审查,十年浩劫,终于结束了。

这个国家的春天,就要来了。

同时,崔家的,顾家的,牛屎沟的,大河口的春天,也在一步步走近。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过渡章,一个时代过去了,新的时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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