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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眼让瞿书城浑身冰冷,怒火陡生,当他听到秦淮安有可能迷失在了风雪中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竟诡异的升起了一丝变态的兴奋。他隐藏住心思,像所有人一样急切又担忧,可看见夏商为了那个男人竟然连命都不要了!他顿时惊怒交加。

若是可以……便让那个男人再也回不来就好了……

说不定夏商会重新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毕竟,他当年爱他爱的那么痴狂与心甘情愿……

这种可怕的想法一出,瞿书城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面上露出惊骇之色,恍惚之间,夏商固执的要往山里走,众人惊慌阻拦,遥望也慌了,急的连宝贝都忘记喊:“夏商!回来!”

暴烈的风雪模糊了人的视线,眼前是苍茫的白色与阴沉沉的天,这种天气进山简直就是送死,更何况还是一个人,他们想劝说青年等明日风雪停了再找人,可没有一个人能违心的说出这句话,他们都明白,没有火,没有光,在封闭冰冷随时都可能被掩埋的冰雪中待一夜,即便是个大男人,也……

凶多吉少。

一声长啸的鸟鸣刺破天际,忽的,遥远的雪山深处蓦的传来几声急促爆炸般的响声,轰然几下,回音在高原上缓缓震荡开,众人骇然齐齐色变,猛的想到了某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那是枪、声。

再联想起有人说多吉跟着两个男人走了和多日前喀神古寺佛骨舍利被盗的传闻,他们这才惊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夏商眯眼望着雪山上因为枪、声而引起的飞雪震荡,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他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百米之远,速度极快,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过去的,众人大喊了数声,想追上他的脚步阻止他再前进,可眼前忽然有鹅毛大雪迅速汇聚,一阵飓风狂烈袭来,吹起了漫天的雪花,像刀子一般割在人的脸上,他们不得不用胳膊挡住眼睛,大自然的风暴在此刻发挥的淋漓尽致。

夏商居于狂风中央,以他为中心,一层一层的冰晶附着在他的双手,眼睑,睫毛,他的双瞳变成极致的黑,比这世上最深的夜色还要幽然黑暗,他的面容却变成虚弱的苍白色,凶残的风与狂舞的雪花砸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形晃了晃,好似随时都要栽倒在地。

然而他却一步步,坚定又快速的奔跑去了雪山深处。

他听不见遥望急切又难过的呼喊,他听不见众人震惊的在唤他回去。

头顶的老鹰叫声凄厉怆然,一米多长的翅膀有力的扇动,瞳孔猛烈收缩,爪子锋利如刃,它在青年的头顶一遍遍盘旋,迎头挥开将它包围的冰冷雪花,冲着底下青年尖锐的叫了几声。

夏商眼底皆是雾色,天地苍茫,银白席卷了整片大地,令人刺骨的寒冷从脚底侵入心脏,冻住血脉,他的行动开始有些迟缓,几乎要分辨不出方向。

他咬咬牙,下唇渗出血迹,竭力让灵魂放空,脑海中的银色丝线直指巍然屹立的大山某处,夏商扬起头从喉咙里撕心裂肺的吼道:“鹰,帮我!!”

帮我找到方向!帮我找到他!!!

他不能迷失在这里!决不能!

雄鹰振翅长啸于长空,它的双瞳能敏锐的在疯狂暴动的冰天雪地中寻到目标,它知道那大致是什么地方,逆风往雪山深处滑翔,青年跟着它飞行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跑,剧烈的风雪在他眼睫上凝成一块冰,他伸手一遍一遍的揉,雪与水混合在一起从脸上流下来,好不狼狈,他的眼珠子生疼,却还是坚定的望着猎鹰,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

他的灵魂好似升入高空,这身体仿佛只是一个木偶,意识铺天盖地的朝四面八方延伸扫荡,他的视线忽然开阔了数公里,一直望到了那座神秘的山中,恍若近在咫尺。

雪山的某个地方,一道白光飞快的闪过,而后变成了微弱的光点,在沉重的乌云翻滚投下的阴暗中,显得尤为独特和引人注目。

夏商眼睛一亮,脚下速度更快,一个踉跄在雪地里滚了一圈,他飞速爬起身,顾不得拍去身上的积雪,顾不得双手蹭出血色,朝着那光芒狂奔而去。

仍旧站在扎克大叔屋前的几十人沉默不语,遥望要跟着冲进雪里被钳制住,这种情况,别说外来人,就是他们在此生活多年的藏民都会迷失方向找不到路,再有人进去就是送死。

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遥望咬着牙不说话,眼眶一阵灼烫温热,他偏过头,倒还算镇定,一旁的瞿书城反倒看上去更失魂落魄些。

扎克大叔的双手有些颤抖,不论他心里如何懊悔自责,但他现在却不能让更多的人进去送死了,他闭上眼睛,衷心祈祷着大鹰能帮那青年找到方向活下去。

他道:“今晚所有人都待在我这儿,轮流守夜,什么时候风雪小了,我们就上山!”

所有人都重重的点了一下头,他们从未如此期盼着这场暴雪能立刻停止,只是天不遂人愿,那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猛。

扎克大叔满脸疲惫,眼底是深深的担忧与不安。他没有说的是,暴雪骤来,又因为那几声激烈的枪、响,山间随时可能会发生

——雪崩。

希望这只是他多想了。

而此时,穿过茫茫白雪与风尘,秦淮安正在山坳处的一个天然洞穴。

他无意中撞见了多吉和他女儿,但同时也撞见了手持枪、械的偷盗者。

一行四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手里干的都是死人的勾当,他们有的犯罪在逃,有的刚从牢里放出来,胆子极大且手段恶毒。

当初他们进入当地民居,不是为了问路,而是为了踩点,寻找最佳的逃跑路线,只是后来山中路况实在复杂,他们不得不绑了多吉的女儿,威胁多吉带他们出去。

有几个条子穷追不舍,从南方江浙地区一直逮着他们追到了西藏,谨慎起见,他们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在这山洞里靠着压缩饼干度过了四天,原本的路不能走,他们需要寻找新的路,谁知又碰上了暴风雨。

四人倒不担心,这一场大雪下下来,山都给封了,谁又能想到,他们竟然会藏在这里,到时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去,没人能发现,只是藏着的车却是不能要了,这山路崎岖,覆盖的雪已经深及小腿,这样下一夜还不得埋了人大腿。

秦淮安靠在石壁上,他和多吉的双手双脚都被绑住,许是觉得小女孩没威胁,便放过了她。多吉挡着女儿坐在他旁边,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恐万状,不时看着男人一脸愧疚与不安的神情,秦淮安眸色始终淡淡的,却散发出一种令人信服的可靠气息。

四人中,以那柔弱的男人为首,长的是一副狡猾奸诈相,秦淮安毫不怀疑,若不是因为他们还有用,这男人会像杀只猎物一样让他们葬身枪、口。

他眉目微敛,目光触及自己被血染红了的胳膊,那几发子弹没有伤及他的性命,却从胳膊上擦过,灼去了一块皮肤,看上去严重吓人的很,实际上只是擦伤而已,鲜艳的血流出来迅速凝固,

不知为何,秦淮安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的记得,子弹明明是冲着他的致命处来的,却到近在咫尺时发生了不明缘故的偏差,偏差到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其中的问题,他眸中映着火堆升起的明灭火焰,一点一点光芒汇聚其中,最终如烟云散开归于黑夜般的沉寂。

洞穴勉强能塞下十几个人,四名偷盗者将高僧的等身金像藏在洞穴深处,因为要步行,这金像只得放弃,他们早已将其余舍利和经书古寺分赃完毕,各自背着山地包或是将其搂在怀里。

看来,这几人之间也没有多信任。

就在傍晚逐渐袭来,整片大地陷入黑暗之际,洞内的火堆光芒在慢慢的减弱,温度在每一分每一秒中缓慢降低,有人低声咒骂了几句,极度的严寒几乎要将人冻死在这里。

秦淮安眼皮一跳,猛的抬眼朝洞外望去,黑压压的天夹杂着狂风暴雪,山风呼啸不断在半空中形成龙卷一样的圆圈,洞口的雪已经积了半人多高,他听见那几人骂骂咧咧道:“艹,这鬼天气……”

心脏剧烈的跳动了一下,随即如擂鼓轰鸣跳出胸腔,他望着暮霭沉沉的大地,那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秦淮安不知道自己在望着什么,他只是有种预感。

骤然间,风雪刹那突变,他们在洞穴里感受到一阵地动山摇,有什么东西轰隆隆的从头顶狂奔而下,碎石不断从缝隙间落下,砸在人的身上,所有人第一反应抱头蹲下,秦淮安却忽的站起了身,绑住的拇指粗绳子好像丝毫不影响他的行动,他遥遥看着洞外,面容严峻冰冷,这还未停止,更大的轰然声从耳边炸起,就像是千军万马从山顶俯冲而来。头顶的石壁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响,秦淮安脸色难看的可怕,低声吼道:“站起来!快出去!”

多吉一愣,他生在藏地,自然想到了某种最坏的可能,那边的几名偷盗者也反应过来什么,大灾来前早已不在乎这三个人质,他们的脸上浮现惊恐之色,这是面对天地发怒的无可奈何,膀大腰圆的那个盗贼迅速冲到洞穴口,仰头朝山顶望,他猛然变了颜色,惊喊出声,声音恐惧的都破了调:“雪崩!是雪崩!”

高山顶上,大堆大堆的雪块汇聚,茫茫的暴风雪也阻挡不了它们的气势,它们像成群的白色羔羊一路俯冲狂奔,速度快到令人不敢置信,好像转眼就到身前,这种惊天动地般的场景,令人感受到了死神的降临,飓风割在人的脸上,带着掀翻一切的气势,整片藏地雪山都变成了末日般的死亡与震荡迹象。

谁也阻止不了它们的脚步,崩雪所过之处,乱石沉沙皆被吞噬殆尽,狂风如野兽哭嚎,收割一切活物死物。

这时的山洞,已经不足以支撑压下来的积雪重量,加之山崩地裂般的震动。洞顶开始掉下来拳头大小的石块,所有人都明白,不用多久,这地方便会塌陷,他们若再待在此处,不被砸死也要永远葬身于石堆中被掩埋。

四名偷盗者没有扔下自己的山地包,他们拔腿就跑洞外跑,最后一位那奸猾之相的瘦弱青年在离去之际,忽的转头朝着秦淮安的方向开了一、枪。

他们本来打算的就是出了雪山便杀了这三人,现在也不过是提前而已,虽然在这场天灾之下活命几率微弱,但今天找来的男人实在是令他忌惮颇深,他不得不做万全打算。

枪、声骤响,秦淮安知道自己躲不及,那破空的速度实在太快,灼热的高温与冰寒之气摩擦出

碰撞的火花,那子弹已经射、到跟前,秦淮安心中反而极度冷静。

来了……又是那种玄妙莫测的感受……

他的右耳垂猛的一烫,像是火烧火燎一样,一道不以察觉的微光在眼前飞速闪过,他奇异的发现,四周的一切好似都陷入时空的静止,风雪的狂暴声好像都远在了千里之外,子弹好似停滞在了他的身前。

不过是一瞬间,空气中有某种气流缓缓震荡开,以男人为中心,包裹成了一层肉眼不可看见的薄膜,而后子弹触及,轻轻的被弹开改变了方向,原本应该射、入男人心脏的子弹,却猛的击进了石壁,发出“砰”的一声爆炸。

这回,秦淮安看的异常清清楚楚。

他明白自己身上不可能存在某种诡异力量,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他一遇到危险便滚烫如火烧的耳垂,而这耳垂……只有夏商触摸过。

秦淮安掩去眸中波云诡谲,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会相信有如此不符合科学常理的事情发生,这早已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倒像是……

鬼神之力。

一阵焦急的声音打破了男人的沉思,多吉绑着的手脚被他女儿解开,他见男人幸运的逃过了一劫,还以为是那偷盗者没有打准,在心里庆幸的祷告了佛祖,立马上前给男人解绑。

洞穴已摇摇欲坠,秦淮安一把捞起慌张的小女孩,对多吉低声道:“走!”

来到洞外,呼啸狂舞的大雪打在脸上,而那头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奔来的冰雪造成了轰轰烈烈的响动,天地皆是一片浩荡的灰色,多吉活在西藏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这样震撼与恐惧的场景,他努力睁开眼睛,凭着藏地人民的经验,拔腿就带着秦淮安往远离雪崩的横方向跑,向山下逃反而更危险,只要跑过雪崩冲下来的范围,他们就能死里逃生!

其实这时最好的方法是抓住稳固的岩石,因为雪已经快冲过来了,并且这风雪弥漫随时可能迷失其中,但高原山上冬天都是荒芜的碎石土砾,别说矗立的岩石,连棵大树也没有。

他们的速度不可能快过雪崩,但关乎性命,撞破了头也要向前跑!跑远一分,生机便多一分!

冰雪的怒吼已经近在咫尺,脚下地面开始越来越剧烈的震荡,大雪漫过膝盖,这样的情况下简直是寸步难行,多吉爬到一个高处,伸手要拉后面秦淮安上来,小女孩紧紧抓住秦淮安的肩膀,几乎要害怕的哭出来了,却还是懂事的尽量减少自己带来的负担。

秦淮安正要借着多吉的力上去,忽然他的瞳孔猛的一缩,脚下被白色覆盖的土地一裂,塌陷了,他的身体受重力影响猛的往下坠,秦淮安死死站稳身体,将女孩推进了多吉手中,他的眼眸是冷静沉默的灰色,倒映出天空席卷一切的苍茫黑暗,风漩扬起雪花又落下,暴烈俯冲的白色怪物终于来到,尖叫着,怒吼着,将男人的身影吞没其中。

最后一眼,男人的双眸望着山下的方向,他好似出现了幻觉,竟听见了猎鹰凄然的长啸……还有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青年声音。

——

夏商找了许久,久到天色渐晚,他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的心中一跳一跳,每一次心脏的悸痛都代表着男人遭受了一次危险,他该庆幸自己这个老鬼还拥有一点特殊能力,夏商迎头逆风向山上跑去,震动的大地对他不受阻碍,他知道山顶有雪崩,可他也知道,山顶有他的命。

鹰始终盘旋在他头顶,一声一声尖啸着,他睁着眼睛望着雪迅速滚下,而更近的地方,却是有三个黑点踉踉跄跄的跑来。

夏商握紧了紧手,身形快到看不清晰,一霎那竟挪到了黑点跟前。

那黑点是三个人,恰巧是逃下来的偷盗者。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已经葬身在的雪崩中,剩下几个没命的跑,背后的山地包早已丢弃,这时候没有什么能比活着还重要,他们见到人并不觉得欣喜若狂,在这样的天气中,谁会孤身一人到这鬼地方,还迎着雪崩而上。

他们甚至以为自己在极度惊恐下出现了幻觉,因为面前的青年是直接站在雪面上走来的,这样松软破碎的雪面,他却没有陷下去,而是如履平地。

危险,青年周身的阴沉气息让他们寒毛直竖,反射性的掏出枪。然而比他们更快的,是青年掐住他们中一人脖颈的速度。

那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紫,嘴张开大口大口的呼气,喉咙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他明明比青年还要强壮高大的多,却轻而易举的被锁着喉咙提离了地。

夏商面色沉静,丝毫不在意其余二人朝他指着的枪,也不在意即将吞噬而来的雪崩,缓缓道:“你们今天抓到的男人在哪儿?”

那二人眼中浮现毛骨悚然的恐惧,竟是齐齐抛弃了同伴,胆战心惊的往山下连爬带裹的跑。

这不是人类……这绝对不是人类……

没有用的,他们手中的武器没用,他们也逃脱不了……

被掐着脖子的男人双腿开始乱蹬,眼白翻起,无能为力的绝望让他渐渐放弃抵抗,他没有发现青年的手长出了长长的指甲,猩红一般的颜色,最后生命流逝前,他看见青年精致好看的面容上露出一个乖巧又干净无辜的笑容。

却又无比残忍。

第一个人死去。

夏商收回手,瞳孔黑如翻滚的云层,又隐隐泛出血色,他漫不经心的擦了擦手,冰冷刺骨,双手苍白,他转身将目光投向逃去的另外两人,眸中冷光乍现,他身后狂暴的风雪形成漩涡,浩浩荡荡冲下来的白色怪物却在还未触碰到青年之际瞬间分化成了两个方向狂奔而去,夏商站在地动山摇中,两侧是呼啸的雪崩,一圈一圈的气旋将他笼罩其中,面容模糊不清。

第二个人死去。

夏商走向最后一个,那是个瘦弱男人,下巴极尖,眼睛细长,眉宇间是奸诈的恶毒相,他们这行当,死人活干多了,便比普通人更加迷信,偷盗的时候有多么嚣张,撞见鬼时便有多么的害怕不堪。

夏商黑黝黝的眼珠子转了转,重复了一遍:“你们今天抓的那个男人在哪儿?”

瘦弱男人忍住内心的惶恐不安,大雪进入袄中,不知是化成了水还是流出的汗,背后浸湿一片,他的腿抖了抖,牙齿“咯吱咯吱”的颤道:“在山洞,东北方向,应该没走远。”他不敢说的是,那男人恐怕再也走不了了,因为自己临走前给了他一、枪。

夏商偏偏头,口中语气极为怪异,像是贴在人耳边说的一样,他不知说给谁听,道:“鹰,东北。”

头顶的猎鹰张开巨大的翅膀仰天长啸回应他,尖锐的鸣叫声穿破黑压压的云层,振翅向青年口中的方向飞去。

最后一个人死去,瞪着双眼,含着深深的惊悚,身体僵硬,暴雪迅速将他掩埋冲到不知何处。

夏商重新向前走,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中。

他忆起教授的话语,从青年到中年到老年,那个一脸笑眯眯的人总是对他说:“夏,在我心里,你跟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你缺的不过是一个身体,可在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空有躯壳却缺少灵魂。”

“我希望,在你漫长的生命中,能够感受到光,感受到风,感受到美好的山川河流,活的真真正正像个人,而不是将自己与这世界排斥在外。”

“我希望你……不那么孤独。”

无论教授二十岁还是六十岁,他是真切的在为自己着想,可夏商想啊,他也在努力的做个人,努力以人类的方式解决问题,努力的保护和靠近自己热爱着的一切。

可总有那么些东西不长眼招惹他,抢他的珍宝,自寻死路。

时间太长了,他几乎都快忘记,自己以前从来不在乎这些,杀个人对他来说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和无动于衷,但是如今……

他连亲手将这些人送进地狱,都觉得恶心。

夏商合上眼睑,因为雪崩断掉的丝线慢慢重新连接起来,他竭力调动全身的力量,来感知男人的所在处,那银线所指的方向,却不是东北的洞穴,而是他左上方不远处的一个雪包。

距离不过两百多米。

雪包上好似有一点星光隐隐约约闪动,在酷寒席卷的风雪中渺小的像是沧海一粟,它却依旧闪耀着,努力发光发热,努力让某个人能够找到它,坚定又脆弱。

夏商有些喘不过气来,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疯了一般的狂奔过去,滚烫的热泪滴在雪地里,与冷气交织迅速凝成一颗颗透明冰冷的圆珠。

这场天灾持续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森冷的夜色包裹着寒冷,实际上,黑夜和白天在风雪中并没有什么差别,一样的暗沉,却又不是极致的黑暗,而是类似与被雾霾笼罩了一般烟灰般的颜色。

百草枯死,树叶凋零,河流搁浅,风岩裸、露,一切都昭示着不寻常。

不知要等到多久,乌云才会散开,太阳才会出来,日光才会降临人世。

秦淮安清楚的知道自己被埋在了深厚坚硬的雪下,被雪崩冲下来的途中,冰凉的寒气侵入他的经脉与四肢,剧烈的碰撞也让他的身上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瘀青与受伤,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半个小时内,他若是不能从这里出去,他便会永远长眠于此。

75%的人类在遇雪崩被掩埋后会死亡,而被埋135分钟后,能够成功获救的只有——3%。

秦淮安不认为自己会是3%的那一类,但他非常冷静,就好像他还没有面临死亡一样,一开始他试着抽出胳膊清理周遭的雪,可他四肢被牢牢压住,压根无法动弹。

他四周的雪慢慢凝固成寒冷坚硬的冰,双眸禁闭无法睁开,他感受到血液开始越来越缓慢的流动,跳动的脉搏也微弱异常,身体机能降到最低。

唯一火热滚烫的,是他的耳垂,每当他想沉睡过去时,那耳垂便升起一股烧灼似的痛感,他便清醒一些。

他要是死了,说不定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就转去投向其他男人怀抱,一想到这种可能,秦淮安便觉得整颗心都在绞痛,在死神即将来到的情况下,他竟然心里满满的都是不甘与嫉妒。

秦淮安想扯扯嘴角,脸无法做出这个动作,麻木而僵硬,他恍惚间想起以前的事,如同置身梦中。

十八岁那年,他也以为自己会死,可他活了。

那时他也像在山洞中一样,手脚被牢牢捆绑,双眼被红布蒙住,麻醉药的效果让他神志不清也忘却了时日,只是在一阵一阵的昏迷与晕眩中度过。

四周一片黑暗与寂静,能听见的只有水滴落的声响,“啪”的一声砸在地上,清脆又诡异。

后来之事就像笼罩了一层迷雾看不清晰,他的精力时好时坏,再醒来时只听见人的惨叫戛然而止,他的眼前因为蒙着布而一片血红,有什么液体溅到了他的眼睛,在红布上缓缓晕染开。

就是从那时候,他开始不喜一切液体,血迹尤甚。

“怎么还有一个人?”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缓缓道,是个少年,极为稚嫩干净。

其实当时,秦淮安并不肯定他有没有真的听过这个声音,偶尔午夜梦回时见到的画面也只是模模糊糊,尤其是他在获救后曾不止一次认真的问过他爷爷,是谁救的他?

爷爷说是警察。他询问过心理医生,医生给他的答复是:

他一连多日被注射麻醉药品,人在身体机制崩溃的情况下会出现幻觉。

秦淮安知道,那个少年是真真切切的出现过。

少年摸摸他冰冷的脸,声音好似在遥远的地方响起,又好似近在耳畔。

“再坚持一会儿……”

“死了就没了,你又不能像我一样。”

又不能像他一样?这是什么意思?秦淮安没明白,但他懂得前一句,死了就没了……

他要是死了,谁来护着夏商?这小东西长的又是一副招人相,娱乐圈里好这一口的人比比皆是,夏商能躲过这些人八年,必然是吃了不少苦头,难保以后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现在他能护着,可若是他死了……

若是他死了……

他的胸腔有什么难过艰涩的情绪爆炸开,右耳的温度越发烧的厉害,他的意识渐渐沉入黑暗的地底,不见天日。

就在男人失去意识不久,一只苍白的手插.进雪地,极为快速又大力的将雪块扒开,那雪早已像岩石一样坚硬冰冷,青年的指甲瞬间变得又尖又长,死死抠进去冰里面,而后猛的挖开,鲜艳欲滴的血珠从指缝滑落,染红了这一块小小的雪地,渗透其中竟好似绽放出一朵又一朵艳丽的花,他闷声不坑,挖的越来越快,身后的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飘洒在他身上积成厚厚的一片。

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雪人。

最后一层冰雪被拨开,青年的手早已鲜血淋漓,十指上尖锐的指甲已经断掉了大半,显得那手极为怪异扭曲,血肉模糊。

男人的脸出现在冰雪掩埋下,面容沉静好似沉睡不醒,夏商将眼眶的滚烫的液体憋回去,他没有说话,飞快的将男人的身体全部从雪里拖出来。

“秦淮安!秦淮安!”他喊到,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他身为鬼魂也有做不到的东西,譬如他没能救回原身,他也无法将踏进地狱的秦淮安抢回来。

他都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地狱。

夏商脱下大袄将男人包裹住,侧脸贴在男人冰凉的面容上,而后一遍一遍的开始渡气。嘴唇相贴,偶尔分离时可以看见从他口中渡过去的,是一个又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气流状白团,源源不断的生机与力量流淌进男人的四肢百骸,每渡过去一口,男人的面色便红润一分,直到他的身体不再僵硬,手脚也都有了温度与活性。

反之夏商的脸色更加苍白,虚弱的一吹就倒似的,他伸手探探秦淮安的鼻尖,微弱的呼吸扫过他的手指。

夏商抽噎一声,狠狠揉了揉眼睛。

他将男人放平,揉搓男人的四肢活络他的血液流速,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狼狈至极,嘴里一刻不停道:“你看看我……”

“秦淮安,你看看我……”

他蓦的止住了动作,脸上又哭又笑,难看的像个疯癫的傻子,他将脸埋入双手间,跪在地上缓缓趴在男人的胸口,心脏的有力跳动传入他的耳朵,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轻颤,从喉咙里发出压抑又害怕的嘶哑哭泣声。

哭的好不伤心,却又那么高兴。

大鹰从远处飞来降落,“咕噜”低鸣一声,它安静的看着青年,而后踏着雪摇摇晃晃走过去,无比乖巧的走到青年身边蹭了蹭。

——

雪越来越小了,从鹅毛般飞舞的程度变成了稀稀拉拉的晶莹雪花,乌云终于褪去,天际竟是出现了晨光,蒙蒙亮的光辉重归人间。

现在已经是早晨六点半。

那场惊天动地的雪崩让藏民和剧组人的心沉到了水底,没一个人能睡得着,都沉默的望着天外,一遍一遍的在心中诵念经文,待雪崩停止,风雪不再那么凶猛,竟是一夜过去。

扎克大叔立即分配好所有人,即刻动身前往雪山找人,即便他们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都不愿意承认。

遥望脸色差的厉害,一直撑着精神没崩溃,当有人说让他留下时,他固执的跟了上去。

走至村口,轰隆隆的马达加速声传来,不远处有刺眼的灯光,竟是一辆在雪上疾驰的车。

那车从大道上行驶过来,看样子也是要朝着雪山而去。

车在众人面前停下,从里面出来三个男人,都是一身迷彩服,板寸头,为首的那个男人长的粗犷又匪气,轮廓跟刀锋似的,偏偏身上穿的衣服正气凛然,腰身笔直,遥望一愣,便挪开眼,却是没心思理这人。

这男人便是那日在喀什古寺山下长街中他碰到的那个一百五的导游。现在看来,这人身份也不是那么简单。

靳南锋的目光在遥望身上一掠而过,顿了顿,跟扎克大叔不知交涉了什么,明眼可以看出来二人多少是认识的,几分钟过后,搜寻的队伍中多了三个迷彩服的男人。

山路早已因为雪崩覆盖了又厚又深的大雪,他们只能凭着多年的经验找寻各个地方,没走多远,他们看见了第一个人的身影。

众人惊呼一声连忙跑过去,满怀希望的想着没被雪埋可能就还活着!走近一看,那是个不认识的瘦弱青年,靳南锋探探他的脉搏,皱眉道:“死了。”

这个人他倒是熟悉的,出逃在外多年的罪犯,他们几个兄弟一直追到了西藏,蹲守了整整一年,没想到还是被他在喀神寺得手,还跑了出去。

人算不如天算,竟是死在了这里。

善良信佛的藏民们脸色愈发沉重,他们闭上眼睛超度了几句,靳南锋却与另外两个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旁人看不出来,可他们训练有素,即便是遭遇雪崩而死,也不应该是这样眼窝深陷,张大嘴巴,好似看见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东西一样,更何况那睁着的瞳孔里是肉眼可见的惊慌与恐惧。

将尸体拖到一边,所有人继续朝山上走,太阳从山顶渐渐升起来,洒下万丈光芒,积雪如同粉末一般,忽的,众人听见一声响彻云霄的鸟鸣。

扎克大叔激动的看着远处天上的那个飞来的黑点,忍不住大叫道:“那是大鹰!”

“大鹰一直跟着夏商!它会带我们找到他们!!”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振奋起来,急哄哄的往鸟的方向冲去,待离振翅飞翔的鹰越来越近,他们发现,鹰盘旋的下方竟然有一个人!

不对!是两个!

两方汇聚,所有人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他们几乎要喜极而泣,向着那两个人影迅速迎上去。然而到了近处看清那两人的模样,所有人都震撼沉默的说不出话来。

青年弯着腰,抓住男人的两个胳膊环住自己的脖颈背在背上,他跟男人的身高差了许多,只能一路拖一路走,他就套着一件白色毛衣,毛衣上沾的全是水与血,大袄披在了男人身上,他紧紧抓着男人胳膊的十指血肉模糊,凝结成血块,脸上狼狈不堪,嘴唇惨白无血色,手背更是青紫。

青年见到他们,淡淡的转了转眼珠子,道:“救他。”

遥望的眼泪霎时就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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