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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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时候，他和皇兄偷得浮生半日闲，于太液泛舟。她与姐妹安嫔亦是来此。远远的，便听到一把极为动听的歌声。皇兄笑言是安嫔。

是江南十分常见的《采莲曲》。安嫔唱过上阙后，下阕她便接了去唱。虽不似安嫔的清新婉转，却别有一种散漫自在，叫人听了心情舒畅。

不过他的舒畅心情在皇兄勒令他捂住耳朵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心里堵着气，便闷闷想要反击。小舟终于碰面之后，他开口便夸了安嫔的嗓子好，倒激得她面色一沉。犹在回忆当初他求诗惹她不快的场景，她已利索摘了荷叶在手。舀水，递给皇兄，指使皇兄泼他，一气呵成。

直到被泼了满身狼狈他才反应过来，在她和皇兄的笑声中只得苦笑连连。莫名被泼水原该不爽，但他心情却异样地明快，其间又夹杂一丝苦涩，十分幽微。或许是见了她在他面前少有的轻松自如，又或许是想到，她知礼之外亦有自在之处，难怪皇兄十分喜爱。

而他何尝不是如此？

断了这个念头，他反复告诫自己。她和皇兄之间，很好很好。

那一夜，他满心寂寥，于回廊深处吹笛，却遇到寻声而来的甄嬛。小产失宠的她，和他一样都是失意伤心人。互相宽慰几句，倒引出几分知惜之情。

秋日时甄嬛终是振作起来，打发浣碧来找他，托他帮忙寻些蝴蝶。他尽心地去找了来。同是天涯沦落人，能看着甄嬛振作，就好像他自己也有了希望。而且他颇有荒谬的隐秘念头，假如甄嬛得宠一点，她会不会……会不会……

他为自己的龌龊想法感到可耻而无地自容。

冬日的时候，甄嬛跪于倚梅园祈福，身侧有蝴蝶翩飞。自此甄嬛复宠。

他亦渐渐减少了自己入宫的次数。然而面对太后赐婚的暗示，他仍是推拒。

心道这一世，都不会再有什么了。

其实论起来，甄嬛与季昭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的。季昭外在温婉，完全便是最常见的大家闺秀，只是行事气度格外出众些。然而，她却有一颗不同寻常的内心。在那些温婉的闺秀气质下，是一种璀璨夺目的精神。而甄嬛更像是把那些精神披了一层在身上，远看着灿灿然好看，近看却发现不过是皮毛。内里终归是和寻常女子差不多的。

之后，甄氏一族落难。玄清有些于心不忍，又因着厌倦了京中争斗，出口求情。盛怒之下皇兄将他逐出京城，而再归来之时，甄嬛已在甘露寺带发修行。

他这时才对甄嬛真正生出几分敬意来。如此风骨之人实在少见，而挥剑断情丝之举，对后宫女子而言何等难得。甘露寺重逢时，她的消瘦让他忍不住心生怜惜。

她似乎是对情爱彻底死了心，因而抛下荣华富贵，一意孤行地来甘露寺修行。看着甄嬛，他总是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年母亲得父皇之钟爱，却在父皇驾崩后被逼到安栖观了此残生。如今，安栖观边的甘露寺，亦是多出一位修行的宫妃。那便是甄嬛。

他去看母亲时，若留心，总是能遇见甄嬛的。

开始只是简单的怜惜之情。母亲在安栖观修行，少能见自己，心中常常挂念。而甄嬛亦有个刚出生的女儿在宫中，她为人母又怎能不想。他于是常常画了胧月的画像送去给她看。也正因这样，他们逐渐熟悉起来。

他照顾她的生活，给她带燕窝，带炖好的冰糖雪梨。因为他料想母亲当初，也是过的这样的日子。当年母亲离宫之时玄清才六岁，尚未出宫建府，无法常常去看望母亲，她有什么不适自己也无从知晓。如今看着甄嬛的百般艰难，想到母亲也尝过，他便不忍。好生照顾甄嬛，于他便像是照顾了当初的母亲一样。

长久的照顾之中，总有迷惑的时刻。尽管她在逃避，他也在逃避，可是当母亲意外得知自己和甄嬛关系的时刻，那样欣喜的神情，让玄清彻底下定了决心。

甄嬛虽是皇兄的女人，可他们早已情断义绝。自己之前的错念早该忘却，好好照顾甄嬛，和她过上一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他会逐渐忘掉心里的影子，好好对待甄嬛。毕竟，她同那个为了逃避猜忌而伪装出来的“自在王爷”，其实亦是很相配的。再说，从那张小像开始，也不能不说他们之间没有缘分。

终于，那一日，他与她携手写下合婚庚帖，定下此生之盟。

皇兄已有旨意派他去查探军情。他和甄嬛约定，回来时便带着她走。他已经弄到了假死药。天大地大，他们两人可以快快活活度过一生。

忘掉早年那些模糊的念头，忘掉心里的绮念与挥之不去的梦想。眼前的甄嬛，她是像曾经那个自己的。实现她的梦想，为她编织一段幸福的人生，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她亦是皇兄的女人……玄清摇头苦笑。

对着甄嬛时他心中常有些愧疚之意。他是喜欢她的，很喜欢，但还算不得对方以为的深爱。然而他亦下定了决心，从此往后全心全意对待她，不再想其他人。一生一世，只要她一人。

他下了好好过日子的决心，可是命运却不肯放过他去。数日后，他在滇南出了意外，失手为赫赫细作所擒。一路颠沛流离，他被抓去了赫赫。

几番生死之际，几乎就要放弃。季昭的舟中之言却撞在耳边。

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去。这样死了，那他这一生的意义又何在呢？就算是死，他也不要窝窝囊囊。他也应该归去大周的路上！

终是千辛万苦逃亡而出。

回京的一路上，他吃尽了苦头。原本奏折上的死亡数字，化为活生生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一幕又一幕的景象，惨烈至极。那里是人间的地狱。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正在流离失所。而在这样富有冲击力的画面前，他从前的生活简直像个笑话！

“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中华要让四方来贺！”

他终是改了主意。他决定了，他不要自私地一走了之。回去以后他可以再和嬛儿商量，总会有办法的。纵然皇兄猜忌，身为王爷能做的事总比平头百姓能做得多许多。他安享了这么多年富贵，总该为天下做点什么。嬛儿应该会理解他吧。

若不理解又如何呢？他一时生出这个念头，却不敢轻易拿去衡量心中分量。

匆匆赶回宫中，先去拜见过皇兄，接着便该去拜见太后。从仪元殿出来，他眼睛一热，竟看见了季昭。无数次，无数次他生死之际回忆的舟中女子，就那样鲜活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牵着虞臻。

那时候是五月份，春风日暖。她穿着橘色宫妃装，打扮其实十分寻常，可是那一刻，在经历了无数灰色苦楚的他看来，实在是最鲜艳不过的风景。

太后向来喜欢她，皇兄便叫她陪着他一起去看太后。一路上他们平静地谈话，是再正常不过的妃子与王爷的对话。快要到寿康宫的时刻，他终是忍耐不住。或许是为了证实自己真的已活了过来，又或许是心头的情感终于无法压抑，玄清问道：

“娘娘可好吗？”

她温文微笑：“太后听闻王爷身死的讹传后，一直病着，这两日略有好转。”

他一顿，然后道：“我是问你。”说完这句放肆大胆至极的话，他自己也愣住了。

听得她淡淡道：“本宫有什么理由不好？”

是啊，她有什么理由不好？终归是他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