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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尘1

黎千寻嘴里哼着那两句酸死人的对子,一边合计着他跟晏茗未两个人四条腿该怎么徒步天涯才比较不累。

南门宵禁还在,远远就见两排明亮的火光,寒岑岑的夜里看到还挺激动人心。

正如晏茗未所说,小城宵禁不过就是城门落锁外加一道防外的携灵结界,又怎么可能拦住他们二人。

出城是挺简单,可想连夜走水路南下还真就少不了船。眼下清平城外渡口偏偏就没有停泊的船只,别说平日摆渡的客船了,就连一块像样的木板都没有。

漆黑水面平静得没有被月亮刷出一片粼光,天边儿的白亮月盘像是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只留水面一个委委屈屈的倒影。

黎千寻倚在栈桥边的大柳树上叼着根草悠闲地晃:“没有就等着呗。”

原本没有一点线索他都没急过,如今有了确切的线索就更不急了,七灵并非凡物,不是谁说抢就能抢想拿就能拿的,更何况东平这个是地狱兰。

地狱兰是七灵之中唯一一个活物,但是相比另外几个名声张扬容易惹出事端的死物,地狱兰却又是最老实安稳的一个。

以黎千寻对地狱兰习性的了解,那东西对栖身地极其挑剔,肯在一个地方扎了根就不会轻易挪窝。而且灵流波动也温吞得很,游荡在世间的各种山精灵体也只有时分蝶能分辨出它的灵信。

所以长久以来,时分蝶这种像萤火虫般的小飞灵就与地狱兰相依而存。

黎千寻不慌不忙显得似乎特别不赶时间,晏茗未却不以为然:“天亮之后渡口噪杂,万一黎宗主找过来我们怕是不能走得这么轻松。”

“他是我兄弟,又不是仇家,他拦我干什么?”

晏茗未循循善诱:“早些出发,免得夜长梦多。”

黎千寻撇撇嘴:“那怎么办,还能长翅膀飞着走?”

晏茗未扫了眼他腰上的青鸾,朝他勾唇一笑,淡色眸子里仿佛装了一整轮月亮:“御剑。”

黎千寻把嘴里的草秆子一吐,拿手指直戳晏茗未的鼻尖:“你这么不要脸你哥知道吗,西陵绰知道吗?”

自很久以前修真界就有个不成文的风俗,只有师徒或夫妻道侣才可御剑共乘,黎千寻和晏茗未既非师徒更非道侣,对方却两次三番提起御剑,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晏茗未轻轻握住他自己戳过去的手腕,往前挪一步凑近了些,眉眼弯弯轻声道:“那我喊阿尘一声师尊好呢,还是喊声夫君?”

哼,你倒是大方坦荡,扔了面子直接屈居人下。这哪里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清冷孤傲要他十句磨耳根子的软话也换不来一个好脸色的晏三句?

想当年他被他上辈子得罪过的一个老东西算计,在丹鼎峰被弦音井回阵传送到那个鸟不拉屎妖哭狼嚎的鬼镇,后来得知还连累了一个进了禁地找他们的被各家宗主长老称赞无数的新起之秀。

黎千寻在论法道会第一轮结束时,就被那位在盛会上名声鹊起的新起之秀的消息给砸了个眼冒金星,就因为结界部分进阶比试他输了,输给了一个非名门非宗室的无名旁系弟子。而且好死不死,这人一看就端正规矩卓而不妖,跟前一届论法道会拿下第一的那个一身邪气盖过正气,嚣张不逊的混世魔王放在一处,分分明明一块璞玉和一块茅坑里头捡来的硬石头,各家长老们眼里哪里还有他黎尘半点好处。

不过听说归听说,因为晏茗未并非主修剑道一系,黎千寻也就没能在试炼场赛台上瞻仰到这位被各家仙首拿来跟他对比的白璞玉是何等清骨仙姿。

鬼镇一片兵荒马乱中两人相遇,震惊之余又有一丝他乡遇故知的热泪盈眶之感。

可在一句话出口,见识了他的无礼轻薄之后,人家晏璞玉前两天里头可就赏了他三句话:你是何人?与我何干?离我远点!

整整三句,足足一十二个字,余音绕梁提神醒脑。

黎千寻曾一度觉得他应该把这十二个大字沐浴更衣工工整整誊抄了裱起来挂在经常关他的那间书室里。

其实对于晏茗未这些年变得越来越不正经,黎千寻也是进行过极其深刻的自我反省的,看看苏闲和黎阡,一个半道误入歧途被荼毒的小细柳,一个从小被他摔打长大的瓷娃娃,那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兴许这块璞玉还真就被他染黑了。

黎千寻不动声色的往后一挪:“晏三句你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晏茗未还十分认真的摇了摇头。

黎千寻抽出手甩了甩,径自走上栈桥身子一矮坐在了木栈道上,两只靴子踢着水仰天叹了口气:“幸亏小兔崽子不是我带大的啊!”说完又想到眼下就在清平的黎阡,再接一句,“人家重夏怎么就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他这头刚感叹完,不远处就有人接了一句:“你如何知道重夏出淤泥而不染?”

黎千寻也没回头,直接身子后仰往木栈道上躺平,仰头瞅着来人:“你怎么也跟过来了,送你哥我上路啊?”

来人赫然是他的另一个著名狐朋狗友,黎阡,白天的时候不太明显,夜里他那一身白袍远远看着跟晏茗未竟有些相似。

“咦?”黎千寻歪着头视线随来人靠近慢慢移动,看到黎阡腰间的佩剑时却一骨碌爬了起来,盯着那把在夜色里还银光闪闪的长剑惊叫,“破晓!重夏?”

来人笑了笑:“大哥!”

黎千寻跳开一步:“你来干什么,你哥让你跟着我的?”

黎陌扭头看了眼晏茗未,才道:“当然不是,爹派我去渭水办些事,路过。”

黎千寻眉梢一挑,拍了拍黎陌的肩:“呵呵,渭水在碧连天之南,清平是南陵最北边的小城了吧,你从碧连天去渭水能路过清平?怎么走的?”说着去抓他腰间的破晓,“我看是这破剑带错路了吧,哥给你换一把?”

黎陌笑着躲了一下,故意提高嗓门道:“我听说因为等不到船,有人终于要共乘一剑了?”

“呵呵,”黎千寻皮笑肉不笑地对他咧了下嘴,出手如风迅速掰过人肩膀,脚下一扫轻松将那人放平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黎千寻一手揪着他衣领,一手指着他的脸骂,“好你个黎阡,冒充你弟来骗你哥,翅膀硬了,嗯?”

黎阡笑嘻嘻坐起来,邀功似的挑眉:“怎么样,是不是连你都没认出重夏来?”

“连重夏都被带坏了。”黎千寻抹了把脸痛心疾首,“碧连天要完。”

黎阡真是出来办事,连碧连天的信物都没带,只穿了一身素白常服和一把鲜少现世的灵剑。当年黎千寻从丹鼎峰炸了自己坟头剑冢刨出这对未开刃的灵剑给他两个兄弟做出世礼。破晓剑气凌厉出挑,配得起性子张扬的黎阡,葬邪灵信朴拙沉稳,与内修持重的黎陌更加相称。

黎千寻本以为自己不会看错,谁知后来再见时那两人已经相互交换了佩剑。之后碧连天黎阡主外黎陌掌内,所以除了黎氏宗家弟子,灵剑破晓倒也没多少人亲眼见过。

黎千寻则常常是按剑分人,如今这两兄弟把佩剑换着耍,一个还把另一个的神色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不由暗叹他老人家一个不留神又养出了两个青出于蓝。

黎阡毕竟是一家之主,跟自己哥哥玩笑之后还人模狗样的跟晏茗未抱拳打了个招呼。

接着就跟黎千寻两个人双双杵在栈桥头上翘首以望,看到黎阡不怀好意的凑过来,黎千寻扫一眼破晓,瞪了他一眼:“你杵这等什么?”

黎阡眨眨眼:“哦?大哥要和晏宫主御剑先行了吗?”黑漆漆的眸子望着他满是讥诮,“两位好走,一路顺风。”

果然这个才是黎阡啊,跟监察署里头那个几乎称得上是有问必答言听计从的“黎阡”完全不是一个位面,本以为是黎阡这小子跟他太久未见收敛了些,没想到那根本就是个假冒的纯良版。

“滚滚滚!你装什么猪,我们等船!”

“哥,别这么不识趣,人家晏宫主声名显赫为人正直怎么就配不起你了?”

黎千寻抬手在黎阡后脑糊了一巴掌:“快滚!”

黎阡拽着他衣袖踉跄一下,笑嘻嘻也不气不急,勾头又往上游望了望才啧声道:“哎呀,方才还在犹豫要不要邀你们一同乘船南下,眼下你这么急着赶我走,我的船来了你可上不去。”

黎千寻挑挑眉不动声色的剜他一眼。

黎阡看了看安安静静站在另一侧的那条笔直身影,回头拿胳膊肘怼黎千寻:“哥,当年你那一声‘始乱终弃’可真是震耳欲聋啊,试炼场上几十号人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当时我爹还特别生气说咱们碧连天宗室向来从一而终,要把你拎回去跪祠堂,可没想到后来你真老老实实扎在崧北了,再说这么多年你未娶他没嫁的...”

黎千寻觉得自己险些被唾沫噎到,清了好几次喉咙才顺过气来,冷哼一声:“你去嫁一个。”

黎阡摇头晃脑:“小弟偏爱那梨花床头俏朱唇,芙蓉帐里香□□。”勾唇眯眼笑的十分坦荡,“我喜欢姑娘。”

黎千寻朝河里头狠啐一口,嗓音嘹亮:“你哥我也喜欢姑娘!”

他十几年殚精竭虑不辞辛劳的在红灯场里寻香猎艳,难道还抵不过那一个粗浅的玩笑?

自那次误闯论法道会又遇晏茗未,修真界各门各家的人似乎便都知道了一件事——黎家那位离家出走的混世魔王跟他们清隽端方的白璞玉有些不能与人言的秘密,而且那痞子还不识好歹的始乱终弃!

后来那被他亵渎过的白璞玉终不负众望雕琢成了奉上神龛,不论是当年的同修还是曾教训过他的长辈,见着他的时候那眼神里盛的满满的全是讳莫如深。

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这辈子的情债累累似乎比上辈子的挫骨扬灰来的还要刻骨铭心。

这声响亮的剖白竟掠起一阵微风,水面上的白月盘一抖碎成了十几瓣,晏茗未站在栈道一头,似乎也随着轻轻抖了一下。

哥儿俩正大声嚷着喜欢姑娘,可巧河道上游就送来了一船的姑娘。

“有船来了。”晏茗未回头对两人淡淡道。

还是个朱漆鎏金描红画绿的花船,远远就看见红灯点缀的精致船厢,水晶帘红粉帐,近些,琴瑟缥缈珠玉声声,再近些,甜幽缕缕香风阵阵。

黎千寻眼冒金光摩拳擦掌,等到画舫靠岸,从彩绢满挂的船厢里头出来一个白净俊俏的年轻公子。

“哟,是你啊!”黎千寻乐呵呵跳到桥头招呼。

“啊!”那位年轻公子也惊了一下,开口便是一腔糯糯的吴侬软语,“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这位小公子就是前日中午黎千寻在北门小茶棚里跟人眉来眼去的那一位,当时只觉得那几个穿着细绸软缎的像是南边来的商人,果不其然,猜对了七成。

这艘画舫很大,船厢上下共分了三层,甲板上二层供留宿的客人和乐师姑娘们歇息,三层是个小花厅,光那个红毯铺就的舞台就隔了近一半出来。

画舫正要顺流南下,到下一个城镇停泊些时日,一听到船上有供人留宿的地方,黎千寻便当机立断抓着晏茗未就上了船,当黎阡厚着脸皮也要上的时候却被黎千寻捞起青鸾一棍子挡了下去:“你等你的,我们先走一步。”

黎阡这会哪里会有船,他只身一人出门办事当然还是御剑更快。又不是携家带口出来游山玩水,别说宗室家主,就是黎氏众多弟子中最平凡的一个剑道修者,也不会旱路坐车水路乘船,那会被笑掉大牙的。黎千寻显然早看出黎阡肚子里揣的坏水,当然不能放任这么个煽风点火唯恐他哥不乱的货跟着。

可黎阡也不是废的,黎千寻挡左,他就往右钻,如此两个回合,那位俊俏公子开口了:“公子,眼下船上没有客人,都是乐伎舞姬的姑娘们,屋子空着好几间呢,住得下。”

黎千寻扭头赔笑,正想解释这人跟他们不顺路,不方便云云,谁成想一个空挡给黎阡钻了上来,上都上来了总不能捆了手脚给扔下去,遂就此作罢。

黎千寻如今身上穿的还是碧连天的正统弟子服,袖口衣襟都绣了银线的制式,而晏茗未和黎阡本就是一身白衣,夜色里红灯下一时也分不清鹅黄和素白,总之就是三个似乎蒙着一层白雾的人影长身玉立齐刷刷站在了甲板上,长相还一个赛一个的俊朗。画舫里头的姑娘们就呼啦啦全扑在了围栏上,矜持些的,双瞳剪水柔波暗送,活泼热情些的,已经摘了头上的绣团簪花扔了下来。

黎千寻和黎阡纵横风月场,走在花楼底下被姑娘们扔朵花投块绢这种事经的多了,自然觉得无比正常。两人仰着脑袋跟姑娘们打情逗趣十分驾轻就熟。

身子笨重的花船轻轻晃了两下,悬梯便缓缓离了栈桥,船头破开碎在水中的一轮明月,载着满船的欢声笑语顺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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