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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月8
黎千寻紧紧捏着月将剑身,谕子消散的那一刻,仿佛整个月将都随着轻轻震动了一下,那声好似悲鸣的细小声响久久回荡在他胸口。
他默默暗嘲自己,一把剑而已,不过就是用的时间久了点,也没有太久,一千年而已,怎么可能会生出灵智对他这个主人有半分不舍?
器都是由物锻造而成,历千般磨难将灵与实揉成一个再不可拆的整体,器无灵,故剑灵无灵。这一点没有人会比六壬灵尊更加清楚。
黎千寻忽然勾唇痞痞的笑了一声,松手瞬间在剑身上弹了一下,一股似朗月流光般的灵信自剑刃处潮涌而出。赶在那一波月潮之前,黎千寻轻轻后退。
“晏茗未。”他回头轻喊了一声,语气略带几分疲惫。
“我在。”晏宫主在黎千寻那一招游龙引凤之后就丢下江宗主赶了过来,他一手托着将离揽住那人往前凑了凑,“将离琴。”
黎千寻没有去接,只是伸手轻轻拂过琴弦,靠在他怀里稍稍扭了扭头问道:“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晏宫主摇头。
黎千寻弯起眉眼笑:“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好。”
黎千寻远远看着江几蕴微微皱了下眉,胸口喉咙仿佛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给堵了个严实,实在不爽。
似乎身后护着他的晏宫主能感受到他情绪一般,不经意叹气的时候,肩上的手也微微收紧,一个早几百年就尝遍了世间百味的老人家,如今这心里还能一阵苦一阵甜的也是十分复杂了。
黎千寻这边正五味杂陈的黏糊着,莫名就被战友丢在一边的江上寒见着,拧着眉头又兀自炸了一波,一把镇魂剑耍的像长/枪。
剑气与灵流汇聚如刃,一时剑芒大炽,那个穿了一身花鸟风景的华丽宗主所过之处,从一片虚无中幽幽冒出来的根根鬼影皆被拦腰斩断。
江上寒握着剑歪头狠啐一口,其实江大宗主自小家教严谨,像这种粗鲁的言行举止是不屑于做的,可是这会儿,他那浅薄的修养已经明显不能控制本能里头那即将爆发的情绪。
他一个人游走在玄榕树下那个几乎围成一个整圈的乱神阵中,忽然冲那旁若无人的两个一声大吼:“黎尘你们俩够了啊!”
黎千寻闻言微微挑眉看向晏茗未,晏宫主点了点头道:“江宗主并不笨。”
“哈哈哈哈,”黎千寻忽然指着江上寒大笑,“江小胖,你快去收拾了你家那疯丫头,我们帮你收拾这波来捣乱的啊。”
江上寒眉头一抖挥剑斜劈,一排模模糊糊的人形连同眼前一根粗壮的枝杈都被截断,他哼道:“你才是捣乱的那个!”
说是这么说,江大宗主也在话毕之后气哼哼的收了镇魂剑,转身去赶去拦对黎千寻紧追不舍的江几蕴,身后那群卷土重来的鬼影他连一眼都没看。
镇魂剑势一撤,晏宫主又没再奏曲却邪,那藏在丛丛树影中蠢蠢欲动的影子便越发汹涌了起来。
“汇川沐氏?”
黎千寻手里还握着灵力未散的青鸾,他也懒得去接将离琴,便就着晏宫主的手轻轻在琴弦上抹了一把,音波铮然出弦,乐灵急冲,霎那间仿佛风都停了,此间只剩那一圈圈几乎肉眼可见的灵力波纹。
那群前赴后继不屈不挠的鬼影瞬间爆体,比刚刚晏宫主凝神奏出的那一段有谱的曲子都要命。
将离月将,一琴一剑纵横六合八荒。
即使四百余年沧桑翻覆,改天换日物是人非,他也依旧是他。
只有一声,倒不至于真就破了扰人视听的乱神阵,只是那一拨影影绰绰的人形消失之后,却许久没有动静。沐氏众人一个个站的踉踉跄跄,不断地眨眼晃脑好似刚刚酒醒。
晏茗未道:“应该不是沐氏。”
“为什么?”
“太弱。”
黎千寻听到那人十分正经的说出这俩字,险些笑出声。弱,说的并不是在这里装神弄鬼的那一波,而是汇川泽水渊沐氏本家。晏宫主作为四方世家之一的仙首,自然有得是理由指摘那些小门小派不成体统。
看那人板着脸一本正经的嫌弃,他伸手掐了一把晏茗未白净的脸:“晏宫主呀,以后多学点好的成不成?”
晏茗未双眼一眯,猝不及防歪头在黎千寻爪子上咬了一口,闷闷道:“跟你学的都是好的。”
黎千寻这人是个老流氓,可不知道怎么就被这小流氓的一句浑话砸的眼冒金星,他深吸一口气,瞄了一眼马上就要冲过来的江娆,道:“看那丫头,不就是我教出来的?”
晏宫主低低看着他也微微皱了眉头,轻声道:“不一样的。”
这两人刚刚捅破那层窗户纸,眼下正是说多少肉麻情话都能浑然不觉的当口,可惜了,你再厉害也得动动手才能拦得住对手的剑刃不劈到自己身上。
江上寒刚刚远远看着江几蕴和黎千寻两个人你来我往带着剑花好看得很,却是真心没想到江几蕴那看似软绵绵的剑招招呼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竟然这么雄浑有力。
江宗主从沐氏那边抽身撤回去拦江几蕴,虽说他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压根没说能拦得住,只是眼下被一步一步逼到不能再退,不仅要抗住自家祖宗那要命的剑势,还得顶着对方好像在看叛徒似的眼神,这个煎熬实在是不怎么可乐。
退无可退,江上寒猛地回头扯着嗓子喊:“黎尘你他娘的就这么看着啊!”
黎千寻啧了下舌道:“没礼貌。”
说着话,顺手将手中的青鸾递给晏茗未,道:“你来对付,我不想再看到那丫头了。”
“将离,”黎千寻递出青鸾正要伸手接过将离琴的时候,江几蕴忽然红着眼睛说了一句,“别碰将离,你不能碰!”
就在这时,江几蕴握紧月将将剑身上灵力激到最盛,原本柔和月光中透出丝丝猩红,血月萧瑟,江几蕴一身黑衣仿佛披上了一层血色薄纱,整个人身子猛地一拧,身形极快的与拦在当面的江上寒错身而过。
而几乎与此同时,不远处树影中七歪八扭的几条人形中忽的窜出一个青色人影,初时动作极快,几乎是眨眼功夫便挪到了黎千寻和晏茗未两人身前。
黎千寻飞快抓过将离琴挡住江几蕴直击而来的剑锋,谁知那丫头蓦地收了剑势左手凭空一勾,一股灵流卷过,却是只将将离琴卷走了。
而那个忽然钻出来的青衫修者也停在了两人面前,双眼无神却直勾勾的盯着黎千寻,神色僵硬面色发青,几乎都要和他身上的长衫道袍一个颜色了。
黎千寻回头看到这情形,不由皱了皱眉,是个死人。
青衫道袍,腰间有素色水纹,与之前出剑偷袭不成被他拎出来的那个修者一个打扮,是汇川沐氏的修者,或许应该说,是沐氏已死的弟子。
御尸,又是御尸傀儡术,与几天前在清平城遇到的御尸抛尸案一样,只不过这次的指令不是走过去躺下,而似乎是要走过来做些什么。
黎千寻看着眼前这具还算得上新鲜的尸体傀儡,理所应当就想到了那个藏的一丝不露的御灵士。作为傀儡,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只要没有完成施术者的指令,无论遭受什么攻击都不会后退或者迂回。
即使被剁成肉块,也会带着血肉爬过来将指令做完,想到此节黎千寻不由一阵恶寒,数百年前曾有过一些不是十分愉快的回忆。
他连忙拽住抓着青鸾挡在他身前就要挥剑的晏宫主,道:“先等等!”
那个行僵也像是听懂了黎千寻这句话一般,顶着个死人脸直直又往前跨了两步,晏茗未拎着剑斜在身侧,随时准备将这堆死肉挫骨扬灰。
当这行僵一步一步快要走到黎千寻跟前的时候,另一边的乱枝后头又窸窸窣窣来了一堆人。
“哎哟怎么了这是?!”七情散人带着风满楼一行,这会已经将那些解救出来的老人送回西街又折了回来。
那小老头佝偻着身子去扶了扶斜倚在树干上的琐玲珑,又眯着眼看看黎千寻这边,野鸡嗓子顿时一哽:“什么情况!”
黎千寻闻声瞄了他一眼,随手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一瞄不要紧,绿水和琐玲珑此时正在玄榕主干处,黎千寻望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江几蕴默默退开,小心翼翼地将月将和将离抱进怀里。
黎千寻猛地心口一滞,旧时风光仿若潮涌,眼前一阵恍惚。
就在他晃神的一瞬,忽觉自己腰间一紧,那动作缓缓的行僵又突然出手如电,泛着青白的手直抓黎千寻怀中的乾坤袋。
晏茗未凝眉飞快转身,侧身揽过那人急速换位,随即右手青鸾挥至,青鸾剑何其锋利,削铁如泥碎石如沙,砍断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电光火石之间,那行僵一把撕开黎千寻的乾坤袋,随即便被青鸾劈成两半,从左肩到右腰,整整齐齐的切口,连一滴血都没流。
乾坤袋中的鸡零狗碎跟那行僵的上半身几乎同时落地,其中一个闪着莹白光芒的携灵锁咕噜噜滚到那人手边。
不知为何,黎千寻仿佛从那人僵硬的唇角处看到一丝狞笑。
下一刻,那只手不屈不挠的继续动作,抓住滚到面前的半透明珠子送到嘴边咬碎。就在那行僵张嘴的瞬间,黎千寻看到了刻印在它舌尖的一行玄色咒文。
这次趁乱装神弄鬼的人果然跟清平城操纵大黑的是同一波。
携灵锁被那行僵舌尖的咒文所化,几日前被黎千寻碎了谕子的那个御灵现于人前。想是傀儡行僵完成了指令,几乎与大黑现身同一瞬间,十分利落的爆了体,再也没了动静。
晏茗未黎千寻两人本就知道那小珠子里头是个七尺半的汉子,自然不觉得突然钻出一人形的灵体有何奇怪。黎千寻这时还在想,这个傀儡冲过来就为了把大黑放出来?
然而此时初见大黑的江大宗主却蓦地变了脸色,拿镇魂指着那灵体,声音里一时带了十分的不可置信:“慕容昇!”
黎千寻皱了皱眉:“谁?”
“遥岚斜月台,慕容氏,前四方世家之一的慕容氏。”
不知什么时候,乱音坊大掌柜风满楼也凑了过来,迈着极其体面的步子轻抚袖口满脸风轻云淡地接道,“遥岚毗邻漠原西,斜月台是遥岚最大的世家,政商武道各个领域都有涉足。数十年前在漠原西一带也是久负盛名的一大名门,斜月台门下弟子门客所穿所戴都按宗家礼法,其中最独特的,便是腰间的银色弯月。”
说罢又向江上寒行了一礼,恭敬道:“宗主没有认错。”
风满楼声音并不小,也没有丝毫要遮掩什么的意思,绿水闻言皱了皱眉,就在他抬了抬手刚要出声问个什么的时候,一抹似曾相识的剑光从眼前不远处一晃而过。
又是于沐氏修者中间,冲出一个灰白人影,不是沐氏的统一道袍,那或许就是御尸傀儡术的施术者了,不知这人已经在暗处藏了多久。
那人单手持了一把剑,乌漆一般的剑身,同样黑黢黢的剑柄,只是又并非通体玄黑,那黑色剑身之上还有一层斑斑点点的灰白,乍看上去像是经年日久的锈斑。
也是在看到那把剑的瞬间,垂着头抱着将离的江几蕴忽然举剑追了过来。
晏茗未一把将手无寸铁的黎千寻拉到自己身后,手腕一抖将青鸾斜在身前。那个持剑冲出的人影急掠到两人跟前略一停顿,并没有直接出剑,而是猛地将那古怪剑身压低,凌厉剑锋几乎贴着地面划出,未等晏宫主青鸾剑挥至,另一边急冲而来的一把灰色剑刃已经与之正面相撞。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黎千寻扒着晏宫主将他挡得严严实实的肩膀将那把剑看了个清清楚楚,破剑蒙尘。
蒙尘剑其实并不破,只是过分朴素了些,就像他的灵剑月将,“破剑”只是一个称谓。
月将蒙尘,两剑相击,巨大的同调铮鸣几乎霎时便拔地而起,随即突如其来的天外之声仿若要将世间一切都吞吃入腹。就连黎千寻和绿水两人都招架不住这毁天灭地一般的强大灵压。
黎千寻刚化出的乱音结界便被瞬间震碎,晏宫主回身见他眉头紧蹙,立马丢了剑两手去捂他的耳朵。
黎千寻被他这个动作逗地差点原地破功。
还好只有一击,待那阵要命的灵压魔音渐渐消散,黎千寻才恍然发觉,大黑不见了,而趁机带走大黑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拿着蒙尘剑的灰衣影子。
这眨眼之间的变故虽然始料未及,但是却似乎也合情合理。
早知大黑身份并不简单,没想到这人竟然与蒙尘剑有关联。此番到手的灵体反被劫走,其实也并不算是毫无所获。
说起破剑蒙尘,与六壬灵尊的渊源可是由来已久了,蒙尘月将,原本是上古神兵双绝,一左一右,曾被“妖尊”沧澜收为己用。
后来因着一些机缘,那时还不是六壬灵尊的丹修痞子北尘白捡了人家一把右手剑。至于另一把左手剑,后来的数千年里他都没有找到丁点线索。
思及此处,黎千寻猛地一怔,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在脑中蹦来蹦去,直跳的他四肢发寒胸如擂鼓,他拨开身前的晏茗未,直直看向手持月将的江娆,他道:“丫头,你为何认识蒙尘剑?”
蒙尘剑在沧澜死后就消失了,连他都没有见过第二次,而如今活在世上的曾有幸见到过破剑蒙尘的人,除了他自己,恐怕也就只有同为守门人一族的两个不死仙宗,七情散人和白虎司御风君。
为何江娆会在蒙尘剑光一出就发疯似的冲过来,若不是因为认出了蒙尘,为何会在瞬间丢下刚刚还抱在怀里仿若珍宝的将离?
黎千寻的这一声询问,已是灌满了沧桑,嘶哑得有些呛人,晏茗未回身握住他的手贴着耳边低唤:“阿尘。”
黎千寻缓缓回头,几乎是无意识的回道:“什么?”他连自己声音里那明显的涩然和微微的颤抖都没有察觉。
晏宫主眉心皱成一团,轻轻揽过他道:“我们回去?”
然而就在这时,江娆忽然冷笑了两声,她手持月将将剑身横举,左手发力拍向自己胸口,随即一颗约鸡蛋大小的幽蓝色的石头自丹鼎逼出。
星辰石的幽蓝灵光一下便戳醒了险些陷入魔障的黎千寻,整个人在晏茗未怀里蓦地一抖。
江娆飞快将星辰石嵌入月将剑柄,七灵灵信汇入月将剑芒,就像之前在不息门前晏茗未将七灵灵信汇入墨藤夜宴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江娆只有一个星辰石。
黎千寻回过神来,第一个动作便是反手将晏茗未拉到自己身后。
月将被释放了谕子,又刚刚与蒙尘同调,再加上七灵之一的星辰石,此时的月将可并非是江娆之前所用过的那一把了。
只是那丫头似乎一直处于半疯魔状态,自己手中的剑已经脱胎换骨也恍然未觉。
他毁了她未成的“百鬼丹”,娆儿一向要强……
在一片幽幽蓝芒中,灵剑破空之时,黎千寻远远看到一个形如饿了半个月的瘦公鸡似的枯瘦人影飞快赶来,利刃入肉,不过转瞬之间,便被那把剑捅了个透心凉。
不知为何,持剑的那丫头也忽的吐出一口鲜血,或许正是因为血腥呛人,江娆也瞬间清醒了几分,她握剑的手腕被一个干瘦的手抓住,那人沉声问她:“你究竟想要什么?”
黎千寻捂着肚子拽了拽绿水的衣摆,笑着问道:“我要是这回被这丫头捅死,你还会不会兑现诺言?”
绿水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能不能不开玩笑?”
黎千寻道:“认真说还是那句,还听吗?”
绿水胡乱摆摆手:“滚滚滚!”之后又回头深深看了晏茗未一眼,“带他走。”
小老头皱着一对短花眉,慢条斯理地卸了江娆死死攥在手里的月将,看着那丫头泛红的眼眶幽幽叹了口气。
在晏茗未和黎千寻御剑离开的瞬间,一股极强的灵压随着一丝似乎带着淡淡酒香的灵流在玄榕树下激荡。
灰扑扑一身破布衫的小老头,在几道柔和的灵光中将身形一寸寸拔高。七情散人虽然是个不死仙宗,浑身上下却没有丝毫沧桑之感,就连那双狭长凤目都灵动如童。
青年男子身材颀长,面容昳丽,长发如墨青衣飘飘。广袖与衣衿上皆有潺潺流动的水雾暗纹,仿佛跳动在卵石上的林间小溪。
绿水捏着月将剑身,将剑柄处闪着蓝芒的地方递过去,沉声道:“娆儿,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你。”
江娆隔着眸中水雾看清眼前的人,像是瞬间松了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声音嘶哑难当,仿佛刚刚生吞下一只烧焦的叫花鸡。
“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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